夕阳渐沉,暮色满城,街上人影错落。
一道雪亮刀光挟着劲风落下,桃花零落簌簌扑飞,如黄沙大漠骤然降下一场飞雪。
刀风凌厉,刀光仿佛也有了形迹,一肤一发上都有如针芒遍布。
抬手遮挡刺目光芒,不能视物之时有人扯住我手腕大力一带,拐拄脱手,整个人被带进一个怀抱。感觉身子凌空,有风自足底掠过,不多时,徐徐旋身,双脚终于接触地面。
我稳了一稳,缓缓睁开双眼,眨了一眨,入目的是绣着竹叶暗纹的交叠衣襟。愣了片刻,目光上移,是若隐若现的单薄锁骨,再微微向后仰头,则看到了一方弧线优美的下颌。
这人是有多高?
我向后撤腰,感到扶在我后腰的手缓缓放下。和这人之间有了间隙,终于能抬头看他的模样了。
唔,是个熟人,摇光。
摇光垂目望进我眼中,目光深沉,并无波澜。
不知为什么,我的脸颊微微发热,立刻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
摇光移开目光,松手后退半步,与我拉开距离。而我实在有些不争气,一离开他的支撑,单脚不稳,又想摔倒。亏得摇光眼疾手快,又险险扶住我。虚虚扶住我肩的手停一停,左手将随身的长剑解下,递在我手中。
他轻咳一声,依然是那种温润如春水的语气,“先扶着这个吧。”
我哦一声,拄着这把剑站着,面无表情,心中却是久久不能平静。
真武剑!
竟然是真武剑!!
摇光亲自把真武剑递在我手里!!!
这算不算肉包子打那个啥一去不回?
而这些日子我甚至已经忘了,我是为了真武剑才离开师门来到江湖的。我的主要任务就是把真武剑偷回去,再偷偷地还回来。诚然我知道这个规矩十分令人无语。但规矩是师父定的,我若敢说这个规矩无语,就等同于说师父无语,那样师父定然令我更加无语。因此我就是无语到死也要默默无悔地死,决不能坏了师门规矩。
但是我竟然把这回事忘得干干净净!
如果不是摇光主动解下真武剑给我,只怕我就算整天看着他,也想不起来他身上有真武剑。
师父,徒儿不孝……
若是平时我一定已经忍不住仰天长啸了,但是眼下的场合着实有些不便,我只好将这股汹涌的情绪生生憋下去,憋得脸颊都有些发麻。
“藏玉姑娘?”
一只手在我眼前虚晃一下,我目光涣散地顺着这只手移过去,就见到摇光一脸关切神色。
我回过神,缓缓舒一口气,缓缓地摇头道:“我没事,就是在思索今晚吃什么,你有什么好大建议?”
摇光,“……”
长街上的行人早已作鸟兽散,此刻空荡荡的长街一派萧条,只余五个幸存者。
我和摇光两个,流音一个,流音面前拿刀横在他脖子上的一个,流音面前拿刀横在他脖子上的身后跟着的一个。
不多不少,正好五个,凑成一桌麻将还多一个,因此这注定不会是一个和平的队伍。
我闭了闭眼,镇定心神,凝目向那拿刀的人望去。
那人一身玄色锦袍,青丝如瀑,用发带松松一绑垂至腰间。他脸色如雪,一双眉眼生得极黑,眼角微微上挑,唇薄而有女子的嫣红之色。有晚风灌入冷清长街,他衣带当风,发丝飞扬,微微凝目注视他刀下之人。
眉目间是清傲凌然的杀气,却更有一番邪气,一番华丽,和那雪光霜影一刀的潇洒风情。
他就像夜游的牡丹,清冷,妖冶,不屑盛开于凡俗白昼。
……
我看着这人,心灵再次受到震颤,久久不能平静。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竟敢当街持刀行凶,还有没有王法?没有捕快来拿人么!
我左看右看,不但没有见到捕快,还发现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一颗大白菜在街心滴溜溜打转。
我不禁感叹,“这人好大的手笔,竟然还清场了,他以为他是城管么?”
摇光好奇,“何为城管?”
我比他还奇怪,看着他道:“你没有看过侠客传奇么?很多里面都有写啊。城管就是城里管理街道的官府后勤人员,主要负责清扫街道疏通行人什么的,偶尔会收收保护费。你竟然不知道?”
摇光惭愧地低下了头,“不知道。”
我安慰他,“没关系,我看的侠客传奇多是我师父写的,想是没有流传出去。”
摇光,“……”
这时,终于有人打破了僵局。
打破僵局的不是别人,正是跟在这白日行凶之人身后的那黑衣少年。他笔直地站着,无比恭敬地低头道:“师父,该吃药了。”
众人,“……”
有凉风卷着柳叶掠过萧瑟地面。
“噗——”流音吭地一声笑,接着是哈哈大笑,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师兄……你收的这个徒弟……哈哈哈……哎呦,不行,笑得肚子痛,劳烦你扶我一扶。”
那人僵立原地,脸上一时青一时白,他极恼火地甩袖,压低声音,“蠢材!为师在办正事,要你来提醒为师吃药?!”
那少年依然恭敬,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一板一眼地说:“师父,身体要紧,药不能停。”
流音笑得更大声了,好像还笑出了眼泪。
见流音如此,我料想他是笃定这人不会杀他,遂也放下心来。想想也是,他若真是为杀人而来,不会保持这造型这么久。虽说他这造型很帅,在暮色下更帅,但显然并不实用。还不如将流音一脚踹翻,再结结实实一砍。所以此人意图明显,一是震慑,二是有所图,三可能就是耍帅了。
但是,师兄……
流音竟然有师兄,我怎会不知道?
我将这疑问说了出来,还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流离祖师后来收的徒弟?”
摇光抬手握拳送到嘴边,轻咳一声,我立刻抬头看向他,想听他有何高见。
摇光顿了一顿,说:“正常情况下,后来收的徒弟,一般叫做师弟。”
我,“……”
默然片刻,我点头沉声道:“不错。摇光你果然有见识,我欣赏!”
摇光转过脸,又轻咳一声。
我关切地问:“不会是着凉了吧?对了,你身上还有伤呢,着凉就糟啦!”
心里顿时着急起来。
他摆摆手,笑着轻声道:“不妨事,只是吸了冷风,喉咙有些痒而已。”
这时,流音的师兄许是缓了过来,他道:“你把东西交出来,念在同门之情,我可以放你一马。”
“师兄,”流音脸上犹浮着微笑,“自我离开东海,你就紧追我不舍。可到如今已有半年,你我皆累得不轻。唉,这样的日子,何时到头呢?”
流音师兄蔑视地看着他,“既然如此,你早将东西交给我,岂不早一日轻松?”
流音正色道:“师兄此言差矣。人活一世,又岂有不苦的?吃不饱穿不暖,娶不到媳妇生不出孩子,哪一样不苦?但还不是一样要活下去?师兄你虽然追得我好苦,但我也知道,苦只是暂时的,只要活下去,就能苦尽甘来。”
真深刻啊……
我觉得此刻流音的脑袋上简直泛着个光圈。再脱了身上那身,披上袈裟,拿上锡杖,他就可以转业做高僧了。法号无耻。
果然,流音的师兄快崩溃了,我简直能感同身受,顿时对他很是同情。
他僵立片刻,突然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语声冰冷而缓慢地道:“你不怕死,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你生不如死。还有你身边的人,他们也一样。师弟,那姑娘是你心上人吧?我若喂她几颗药丸吃吃,你觉得如何?”
流音立刻胸有成竹地道:“只要你说是好吃的,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的!”
我简直要跳起来,吼他,“你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流音看我一眼又迅速地转回头,“凶女人最丑了,还瘸了一条腿,真是丑得不可方物。”
我大怒,“我瘸腿还不是被你害的,你这人有没有良心?”
流音一副嫌弃的样子,叹息着说:“唉,真是头疼。我好心救你一命,是你自己半夜逃回去找你那情郎,才摔下马断了腿,现在竟然诬赖我。真是又刁又泼,哪有一分女子的温柔贤淑?”
我觉得,我要被他气哭了,甚至有些站不稳。
转头看到摇光,靠过去抱住他手臂,委屈地说:“气得头晕,借我抱着站会儿。”
感觉摇光的手臂有些发僵,我抬头看看他,有些难过地问:“你也讨厌我!不想让我挨着你?”不知跟谁赌气般,重重一撒手,气哼哼地说:“那我也离你远一点好了!”
摇光复执起我手,放在他臂弯,让我抱住。
目光清明,一本正经地说:“藏玉姑娘对我有恩,我怎会讨厌你?”
我顿时更伤心了,“那我要是对你没恩,你就讨厌我了?”
摇光像是有些无奈,笑说:“不是这个道理。”
我大声说:“那是什么道理!”
他安抚地道:“藏玉姑娘天真可爱,性情中人。即便不是有恩于我,在下亦愿意结交,以挚友相待。”
听到他这话,我多少好受了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咕哝着说:“哦,你能这么说我真高兴。但是不要说什么有恩没恩的了,恩恩相报何时了,我们还是做挚友吧。”
流音的师兄低低一笑,“师弟,你也莫要耍这些小把戏。你交出离经残卷,我放你和这位姑娘走,有何不好?”
我抱紧摇光的手臂,“为什么是放我们走,摇光呢?”
流音眉目清冷,淡淡地道:“师兄,你早已被师父逐出师门,立下毒誓,此生不能偷学师门技艺。你要残卷,又有何用?”
流音师兄眉目骤然转冷,他一字一句地道:“离经残卷,是前人所有,如今碰巧在你们手上,并非出自师门。我要残卷,并未违背誓言。”
流音挑眉,还未说话。
跟在他师兄身后的弟子第三次开口,“师父,这次你真的要吃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