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袭玄袍迎风飞舞,策马飞驰而来的男子,闯入了千寻模糊的视线。那是她的丈夫。此生唯一的男人,也是她孩子的父亲。
可是孩子呢?
孩子在哪?
修缘冷笑两声,疯似的逃开。
她赢了,不是吗?
所有人都会疯,所有人都会为之痛断肝肠!
千寻泪如雨下,看见楼止疯似的蹿下马背。
那一刻,她疯,他也跟着疯。
可是……她无力的是自己的孩子,那个刚刚出生就被修缘抱走的孩子,被埋在林子里的某个角落里。
心。就像凌迟一般片片撕碎。
她想喊,可所有的声音都断裂在喉咙里。
楼止飞奔而来,她只能匍匐在他的脚下,干哑的喉咙里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孩子……孩子被埋在了林子里,去找……去找回来……晚了就来不及……”
顷刻间,所有的锦衣卫都冲入林子里。拼命的找寻刚被翻松的土。偌大的林子,谁知道被埋在哪里。
黑色的披肩落在千寻的身上,妖异的血色红莲染血绽放。
楼止抱着她默不作声的走进茅屋里。屋内一片狼藉,床单上满是鲜血。
千成快速的为千寻止血。吃下补气生血的药丸。取出怀中的金针银针,快速的刺入千寻的穴位,为其续命。
楼止站在床沿,邃的眸没有半点光亮。
低眉间,他凝着她惨白无光的脸,眼底有薄雾缓缓腾起。
此刻,他什么都不求,惟愿妻儿平安。
外头还在翻天覆地的找,千寻死死的盯着门口。
她不敢哭。她哭他会更难受,他们可是心与命相连的两个人。
四下仿佛瞬间安静下来,那种地狱一般的死寂,让心都凉得彻底。
千成开药抓药煎药,千寻却因为失血过多,呈现着半醒半昏迷的状态。但凡稍有意识,便拼命的吃药,她只想站起来。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一寸寸的搜,一寸寸的找,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他握住她的手,下意识的加重了力度,掌心的温度相互传达。那一刻,彼此都明白结果是什么,可都不死心,抱着最后的希望。
也许修缘只是做做样子,孩子还那么小,也许修缘会心软,也许的也许……
天色渐暗,林子里晃动着明灭不定的火把,却依然没有孩子的消息。
千成站在门口,绝望的看着楼止与千寻。
楼止那张精致的五官,凝出僵硬的脸部轮廓,死死抓紧千寻的手,手背上青筋突起。没有什么,比等着自己的孩子的死讯,更让人痛不欲生。
旁的都会有一线生机,唯独埋在地下,时隔如此之久,如何还有生存的机会?
等待着没有希望的结果,是最痛的惩罚。
下半夜的时候,下着雨。
楼止便抱着千寻,扯了一旁的被褥裹着她,两个人直勾勾的望着门外。
他手握生杀那么多年,多少人死在他的手里,他自己都数不清。
可是头一回,他觉得无能为力。
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儿,甚至于就连孩子被埋了,也找不到尸骨。
那种挫败感,那种无力,没有人能够体会。
从高高的巅峰,顷刻间坠落,粉身碎骨的痛,如何承受?
九儿,我能承受你所有的身体发肤之痛,可是如何才能替代你心中的痛?这个劫,只有你自己才能熬得过去。
雨打屋檐,发出清晰的碰撞之音。
黎明将至的时候,外头传来一声喊,“找到了!”
千寻一下子从楼止怀中跳下去,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就往外头冲。
一个踉跄,她跪在了门口。
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背篓,一个孩子。
满是泥泞的背篓,浑身青的孩子。
是她刚刚出生的儿子。
她还没来得及,让楼止看上一眼,他们的孩子曾经用稚嫩的小手,握紧她的手。
她还没来得及,让孩子穿上她亲手做的衣裳。
她还没来得及……
“让我抱抱他……”她颤抖的伸出手,泪如雨下,“我的孩子。”怀里的孩子一身的泥,面色青肿胀,被活埋至死。
楼止握紧了袖中的拳头,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看见她惨白的指,轻轻抚去孩子脸上的泥,那种专注的神情让他痛彻心扉。
她流着泪,神情呆滞的说,“莫怕,娘在。”
那一刻,楼止背过身去,不肯教任何人看见自己脸上的泪。
多少年了,他早已忘了眼泪的滋味。
自从母亲死去,他便当自己也是个死人。可是现在,死的是他刚刚出生的儿子。千寻崩溃了,他也跟着崩溃。
她说,她不信天不信地,不信命运。
他也不信。
可是……世间真的有报应吗?如果有,他愿一力承担。
哪怕用自己的命,去换儿子的命,都可以。
“丫头,人死不能复生。”千成蹲下身子,“放下吧,你以后的路还长。”
千寻抬起茫然的眸子望着眼前的父亲,脸上泪痕已干,扯了唇笑得何等凄凉,“我曾大言不惭的说,不会让任何人碰我的孩子,可是我食言了。我眼睁睁看着修缘从我的怀里把孩子抢走,我无能为力。我是世上最没用的娘亲,我连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都保不住……”
千成扭过头去,老泪纵横,“这不怪你,谁都没想到修缘会一直等着你出现,更没有想到陌上无双也会跟着来。”
怀里抱着死去的孩子,千寻笑着,笑得越来越大声,那种凄厉的笑声,让人闻之肝肠寸断,令人动容。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滚落,可是她的孩子回不来了。
冰冷,僵硬,满身泥泞。
这就是她辛辛苦苦怀了那么长时间,才生下来的孩子?
是她和楼止的孩子!
就这样没了?
悄然拭去眼角的泪,楼止转身,二话不说抱起千寻。
低眉间,他看见她怀中紧紧抱着的孩子,眼底不断浮现氤氲的薄雾。下意识的,他加重了抱着她的力度,脸上仍然是肃杀之色,倾城倾国,冷而透骨。呆讽休巴。
该恨该杀,都可以冲着他来。
他自以为能为她遮风挡雨,却原来……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笑话。
一次输,就输得彻彻底底。
“把孩子葬了!”他低眉,平静的开口。
千寻抬头看他,越发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无力的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爷,咱们……回家吧!我好累,我们的儿子也好累。你看,他都睡着了,怎么叫都叫不醒。爷,回家好不好?”
千成忽然蹲下身子,抱着头嚎啕大哭。
楼止红了眼眶,只是重重点头,“好,回家。”
他身上,染着她的血,抱着她和死去的孩子,一步一顿皆是痛。
在他面前,她可以恣意的哭,因为那是他的女人,只要他活着,她可以做任何事。
可他不能,因为他是男人,男人就该有自己的担当。
在她难过伤心的时候,给予的是放纵,还有所有能给的爱。
不是不疼,而是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的疼。
一个人坚强那么久,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孤独,早已习惯了所有的悲欢离合。
回到南北镇抚司的时候,楼止不许任何人掌灯。
黎明前的黑暗,四下黑漆漆的,连带着回廊里也没有半点光亮。
千成跟在身后,看见楼止走过的地方,地面纷纷裂开蛛网般的裂痕。周围的树木嗖嗖的被戾气削断,那种绝望的肃杀之气,教人不敢靠近半步。
怀里的女人,死死抱着死去的孩子。
而他抱着她……
楼止轻柔的将千寻放在床榻上,伸手便制了她的睡穴。
他修长素白的指尖拂过她惨白如纸的脸,抚去她脸上的泪,暗哑的声音泛着凄凉,“睡吧,等到天亮,就不会那么疼了。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扭头,他望着千成痛不欲生的脸,“好好安葬,别再教她看见。”
千成重重的点头。
婢女端来了热水,所有人都退出了房间。
千成抱着死去的孩子走出门的时候,扭头却见楼止小心翼翼的擦拭着千寻的身子。一点点的擦,一寸寸的拭,全神贯注,面无表情。
微光中,黑鸦羽般的睫毛垂着,在睫毛端部,有一抹流光无声无息的坠落。
房门关闭的瞬间,一切恰如地狱般的死寂,随处透着一股阴戾死气。
天亮之后,锦衣卫都指挥使的孩子陨殁的消息,传遍了京城内外。
完颜梁快步的走进云殇的书房,笑意阑珊,“王爷可知道外头发生了何事?”
云殇徐徐抬起头,望着完颜梁脸上的笑,眸光黯淡了一下,垂下眼帘的时候,遮去了眼底的一丝嫌恶,“什么事?”
“大喜!千寻的孩子死了。”完颜梁冷笑两声,“真是苍天有眼。”
手中的笔,缓缓放下,云殇抬头,眸光温润而略路带伤,“这话到此为止,若是让楼止知道,他会杀了你。不管你手里有什么,本王保证,他都会这么做,而且无人可拦。”
完颜梁一怔,“那又怎样?千寻会痛不欲生,怎么王爷也跟着心疼了?别忘了,现如今我肚子里的孩子,才是王爷的骨肉。”
“本王没忘。”云殇面色微沉,“本王还说过,此生唯你一人。”
闻言,完颜梁冷笑两声,“父王已经答应,只要我生下的是儿子,会立刻上禀天朝,立为南理国的储君。如此,王爷觉得怎样?”
云殇垂眉不语,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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