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裕听底下人报夫人不见了,伴着舒尔呜呜咽咽的哭声,只觉得眼前一黑,跌坐在了身后的凳子上。
完了,越是害怕的事,越会发生。
他都懒得责罚逼问顾舒尔了。她显然也没存什么坏心眼儿,精力还是放在找阿芙身上比较好。
若是全须全尾的找到了,便放了这丫头;若是有了旁的....叔裕简直万念俱灰,就是把舒尔五马分尸,又有什么用呢。
幸哉幸哉,阿芙回来了。
他拿袖子擦了眼角几滴泪,牵着阿芙,鼻音很重:“走,进屋去。”
阿芙完全挪不开视线,又甜蜜又幸福地点点头,跟着他的大步子进屋去。
顾彦先一直盯着别处,这会才转过视线道:“舅父,外甥有事禀报。”
叔裕脚步一顿,转头看了眼阿芙,后者刚想起来自己一天下来的奇遇,睁圆了眼睛。
叔裕道:“进来吧。”
其实彦先和阿芙并没有问出一条完整的线索链,但是叔裕、周和、阿芙和彦先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会子,事情也就大致明了了。
首先,邹郡的经济并不好,起码不像石爱莲所吹嘘的那般。
其次,邹郡的合村并居应当说败笔已成定局。农田都在城外,为了种种理由将农民强行迁入城内,自然是出力不讨好。况且,从前的房子虽破,可到底能遮风挡雨。合村并居之后,倒只能在窝棚中安身了。
最后,邹郡的粮食形势可谓并不乐观。所谓新苗法的核心是在合村并居之后,以村庄为单位统一安排耕种,愿意是提高耕种的效率。可是合村并居既然并未实现,所谓的新苗法的推行,就更是纸上谈兵了。
那早市上沉甸甸筐笼的小贩,八成是从官府的仓库中抬出摆摆样子,自然也没人买得起,于是又满满一筐子抬走了。
众人七嘴八舌说完,静下来,三双眼睛齐刷刷看着叔裕。
叔裕拧着眉头。
今天白天一天,石爱莲和他府里的歌姬对他魔音贯耳,他几乎来不及仔细思索。
静下心来想想,他的态度的确是有些奉承地迫切了。
叔裕一张口说军粮的事,他随机便应下了,当即叫师爷去各大仓库清点。
当时只觉得顺心,现在想想,也有种想快点送了瘟神的感觉。
新苗法和合村并居都出了问题,比单纯的收不上军粮,事就大了去了。
叔裕今晚找阿芙时虽不欲声张,还是闹出了一点动静。
他之前还觉得石郡守会顾及他的钦差身份不敢轻举妄动,可是现在颇有些担心他朝廷里有人撑腰,对他们痛下杀手。
多年的战场经历让叔裕直觉极准,他只觉一把无形的尖刀即将戳进他的前额,庭院里都阴测测的,让他汗毛倒立。
一行人里还有女眷,着实不能冒险。
最稳妥的就是先从邹郡这个狼窝里出去,就算冤枉了石郡守,大不了屈尊降贵给了赔个罪,这都是小事。
叔裕沉声道:“周和,咱们即刻出城,别惊动别人。”
彦先失声惊道:“出城?”
周和心里明白,没有多说,行了个礼,匆匆出去了。
阿芙下意识地站起来,紧紧盯着叔裕。
她极少看到叔裕的这种神情,也知道可能出事了。
叔裕起身,抓了件披风,对彦先说:“你跟紧我,别出声。”
接着把披风裹到阿芙身上,紧紧揽住她的肩,拥着她往厅后门走去。
郡守府并无什么异样,周和一掌劈晕了门童,一行人便顺利出了府。
马蹄铁上都包上了布,邹郡的路面又不是什么青石板,踏上去声音也小。
阿芙被叔裕搂在怀里,兜头兜脑裹在披风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受到叔裕绷紧的肌肉和偶尔狂飙的心跳。
到底是有惊无险到了城门。
守城士兵问:“谁?”
叔裕一咬牙:“石郡守派我等星夜出城,请兵爷开门。”
门便开了。
那一瞬间阿芙听到叔裕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让她也跟着紧张起来,两手冰凉,不住发抖。
周和侧脸看向叔裕。
不走,后头石郡守分分钟发现;走,城门开得这样容易,分明就是有蹊跷。
前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压压的荒野,后头是一片死寂的邹郡内城。
叔裕有一瞬间思绪拉远,想来司马懿兵临城下,看着孔明城楼抚琴,想来也是面临这般攫人心魂的恐惧。
他侧头去寻找舒尔的身影,发现她由一位兵士护在马上,定了定神,低声道:“诸位。”
马不动,人不动,十几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叔裕。
这都是跟他久经沙场的老兵了,骨子里留着血勇和杀气。
“保护好自己,咱们后会有期。”
周和咬紧了牙关,等着叔裕下令。
叔裕将把他和阿芙捆在一起的绳子系紧了些:“三。”
彦先目眦欲裂。
“二。”踏盐不安地甩了甩尾巴。
“一!”
阿芙只觉得一瞬间就飞了起来,那猎猎的风,隔着披风都吹得她耳廓疼。
得了叔裕的号令,十余壮士皆是分散跑开。
周和虽然不能跟着二爷和夫人,但也仍保持着遥遥相望的距离,想着一旦有什么事还可相救。
彦先纵马之时,忽而听到兵士护着的舒尔一声极微弱的哭泣,鬼使神差地,竟跟到了他们身后。
叔裕在这阴冷夜风中努力睁大眼睛辨识方向。他们虽然是自北城门出,但要往南边走。
西南边是他的祖籍河东,有不少裴家的旧部。或者往东南边是凝之的履职之地,也可供一歇脚。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什么钦差大臣,都比不上有人有兵,心里踏实。
就这样拼命一般跑出去四五里地,到了一处密不透风的树丛中,叔裕紧绷的心才放下些,稍稍降了些马速,主要是枝繁叶茂的,夜里实在看不清路。
阿芙耳朵都快要冻掉了,听见叔裕附在她耳边道:“还坚持得住吗?”
阿芙咬牙:“坚..坚持得住!”
叔裕在她额头上轻吻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又这样跑了一天多,阿芙在马背上是昏睡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昏睡过去,也不知白天黑夜,简直像死了一次。
终于,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没有在马上了,而是躺在一处草垫上。
生了一堆火,叔裕正在那烤兔子。
见阿芙醒了,笑着递过去一条兔子腿:“正是时候。尝尝?”
阿芙饿得快要吐血,接过来就咬了一口,却也愣是没咽下去。
什么调味都没有,甚至盐巴也不曾放上几分,那味道,真是有些腥膻。再看着那兔子头尚在,阿芙忍不住背过身去连连干呕。
叔裕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不该硬拉着你来的。”
阿芙诧异:“来哪里?”
“来南边。”要是她还在慈恩寺住着,倒也不会像这一般受苦受罪了。
叔裕与阿芙成亲这几年,不论多冷的寒冬,都不曾见她一日不沐浴过。
这一趟将她逼的,已是两日不曾洗漱,又风里雨里奔波,颇有些憔悴。
阿芙见他老是盯着自己打量,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了脸:“别看了。”
叔裕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篝火边闪闪发光。
“好看。你怎么样都好看。”
他夸得憨憨的,可是阿芙就是有些受用,娇道:“真的?”
“真的。”叔裕乐此不疲地确认。
他还是盯着阿芙打量,不过阿芙也不捂脸了,露着那脏兮兮的小脸,笑眯眯地给他看。
总得给旁人鉴赏美的机会不是?
叔裕啧啧赞叹,造物主真是鬼斧神工,他裴叔裕眼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