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六,永安街头
这天,阴冷的天际下着小雨。一老一少前后走在街上,似乎并没有目的地。
越来越冷的天气下,青年清瘦的身躯愈发瑟瑟,踩在湿滑的石板上,一个不留神,滑稽的打了个转,险些摔倒在地上,老者及时的伸手扶住了他。
“大钺的太子这等不成体统,如果被九甲诸侯看到,一定会庆幸自己叛离的决定。”老者振袖,将手拢入其中,细看来正像那寻常巷陌中的老头儿。
雍染面色有些不悦,整了整衣衫,将腰背狠狠的挺直,“那这样如何?是不是英武了很多?”
老者哂笑,“简直瘦弱如同病猴。宫廷的生活没有把你的膘养起来,倒是越来越瘦了。”
雍染涨红了脸,终究没能说出什么。他赌气般快步向前走,却发现并不知道该去何处,只能讪讪的退到了老者身旁。
“手里无器,腰垮无劲,脑中无勇,胸无大才。”老者淡淡的说,“你明白你现在的不足么?”
雍染哀声哉道,“老头子,我算是败给你了!你快别说了,我不就走路打滑差点摔倒么?以后绝对不会了!”
老者冷笑,不再说他。他慢慢地停下了脚步,偏过头,眯眼看向了身旁的酒肆。
酒肆门前,拴着一匹焦躁不安的烈马。此马从头至尾,浑然一色的雪白,没有半点杂色的毛发。生长在背颈脖间的鬃毛,远看犹如一头踏雪而来的玉狮子。长一丈的身子,看的直令人生畏,可谓是烈马中的绝等之马。如若说这匹烈马能够踏雪无痕,日行千里也丝毫不为过。
老者看着那匹蹄踏不停且暴躁不安的白马,眉眼渐渐的宽润了。而身旁的雍染却是瞪大了眼去看那白马,像是见了什么钿车宝马。
“真是个不可多得的马中极品啊!”雍染抢过老者身前,想要去摸那吞吐着如雷的鼻息的白马,“来让本公子摸上一摸,想当初我在钺都的时候,坐下的好马,也不过此等的绝物啊!”
就在雍染将要摸到白马头上之时,白马猛地长嘶一声,马鸣声振聋发聩,本就焦躁的踏蹄急变为前踢,粗犷如打雷一般的鼻息恍若摄人心魄。
雍染一个激灵,惊慌间后撤,一屁股摔在了地上。若是再晚一步,那白马狂怒的猛踢就可以将他踢死在这。
“此马认主之后便会拒绝任何有所企图的人,倒不乏是个护主的好马。”老者拨弄开雍染,在他错愕的神情下,轻轻的抚摸白马的头。可是白马惊人的像是听懂了老者的意思,恬静了许多,仿佛两人似曾相识。
“老头子,这……”雍染呆住。
老者顺了顺白马背颈的鬃毛,白马温顺的嘶鸣一声,马耳向上前翻,低下了头,微微的震动着马蹄。
“此马名为踏雪。”老者最后拍了拍它的头,转身走进了酒肆,“小子,跟上我,接下来该去见见我们未来的同僚了!”
“未来的同僚?”雍染挠头,有些惘然,迅速的跟上老者走进了酒肆里。
酒肆内,并不像外面那样被周围的店家拥堵在一起,显得极狭窄。相反,内部的空间相当之大,就是与一些上等的酒楼相比也不遑多让。暖热的空气扑面而来,使身上有些潮湿的老少二人略微好过了些。老者掏出藏于大袖的双手,示意雍染去买酒来。
他环顾了四周,慢慢舒展了眉头。酒肆的中央处安放着一个占地不小的炉子,里面烧着加工过后的木炭,滚烫的气流翻卷着奔涌其上。其上有数个孔洞,孔洞里是温着的各式酒酿。墙壁开着孔的小窗,嗖嗖的朝外窜着白气。
一隅里,一个身形精壮的男人背对着门坐在凳子上,周身的人都有意无意的避开了那男人,他们时不时地用余光去瞥那男人披着大氅的身上,隐隐露出的藏黑色铁铠,以及那藏在暗处若隐若现的战刀。他的身上有着一种莫名的森冷气息,使得人们更加确认了这男人的身份,一名久经沙场的悍将。只是人们不明白为什么最近的街肆上游荡的军卒愈发的多,而暗地里发生的命案也一桩桩加剧。
男人不停地一杯一杯烈酒下肚,配以几个下酒的小菜,倒也有着一二分的小惬意。老者循着男人坐着的桌凳,避开了那些报以惊恐眼神的沽酒人,慢慢踱至男人对面,拉开了长凳坐了上去。他伸手将披挂着的大氅解下,暗色的裘衣上斑驳着不知是雨点亦或者是血迹的痕迹。
老者将大氅包裹住马刀搁置于桌上,发出了不轻不重的闷响声。他挑准了空挡,顺势将桌上的酒壶一把抢过,仰脖就直灌入喉里,滚烫的热辣像是割破了喉管。
“老前辈,这是我的酒。您可是冷极了想要御寒么?”男人微微抬头,形似卧蚕的眉毛猛地一挑,到底一个英武将军之容,“不如去炉子边取暖更为好些。”
“不了,老朽就喜欢你这烈酒,这让我想起当年。”老者只是笑,狮子瞳慢慢地缩紧了。
“当年的事情,还去想它作甚?”男人也笑了,“不过是徒生多余的感情。”
“以及你的哥哥么?”老者毫不避讳的用手捏起一片牛肉,塞入嘴里,细细的嚼起来,“这熟牛肉煮的太老了,简直就像是在嚼一堆碎干草!下次注意让店家煮嫩一点!”
桌子猛地一声闷响,却并没有在嘈杂的酒肆里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是男人手里的战刀,狠狠地劈在了桌沿上。
“老东西,注意你的言辞。”男人的声音变得冷了。
“你忘了你的刀,是谁教的了?还是说,你莫释已经强大到可以不用我的刀术而轻易制敌了?”老者再次捏住一片牛肉塞入嘴里。
“我耻于你所教习的刀术,”莫释拍掉老者再次袭来的大手,“想吃就自己去买!混吃混喝的老叫花子!”
“踏雪这马,养的不错,”老者讪然,“至少比我养的好。”
“这是废话了。”莫释将烧酒倒入杯中,细细抿了一口。
老者趁着莫释喝酒之际,又将酒壶拨弄了过来,“瞧着,乳臭未干的小子,老朽我教你什么才是真正的喝酒!”
说罢,猛烈的热辣直灌老者的喉咙,只消片刻,他便将酒壶重重拍在了桌上。莫释愣愣的看着纹丝不动的老者,感叹着这老头子的酒量还真是丝毫未减,但他似乎发现了其中的问题所在。
“老子的酒!”
“这烧酒也不是什么陈年佳酿,爱惜它作甚?”老者慢慢的打了一个酒嗝。
“老……东西!”莫释恨得牙痒痒,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
蹬蹬的脚步声传来,一手提着酒另一只手捏着一叠小菜的雍染显得有些笨拙,这锦衣玉食的太子倒是从未给什么人当过跑堂的小伙计,这是十分新鲜的景象了。
“这位是?”莫释被其俊逸的公子形象吸引,心想此人许是贵胄之后。
“不过一条夹着尾的断脊之犬。”老者替他雍染说出了身份。
雍染一愣,“老头子……你!”
“大钺的太子,雍染,到你这代当上大钺的皇帝,也只是个昏帝吧?”老者的眉眼里是止不住的讽意,“你对面的这位,可是个货真价实的虎巳副都统,和监视你的那些两脚羊可不是一个量级。”
雍染赶紧闭了嘴,身子微微靠向老者,生怕面前的男人提刀把他给砍了。
“大钺的太子?你这老东西又在做些什么奇怪的事情?”莫释将雍染那叠小菜拉到身前,“不过这太子能从钺都逃出来,我的那些同僚都是饭桶不成?”
“不,莫释你错了。不是你的同僚太过饭桶,”老者将酒浆倾入杯盏,直视着他,“是他们都知道害怕是什么,而且,他们都跑不了。”
莫释苦笑,“你这疯老头子真的是什么都能做出来。所以呢,你的计划?”
“不关心一下被我杀掉的你的同僚么?”
“为什么要去关心?他们的死与我何干?”莫释说,“虎巳的人,不存在同司间的怜悯与合作。猛虎,都是形单影只的……”
“我该庆幸你此时没有对我出手么?”老者微笑。
“如果能够杀掉你,我不会吝惜手里的刀。”
“我会等待那天的到来的。年幼的小兽成长为猛虎,杀掉老的快要死的雄狮。”老者虚浮的鼓掌,话锋猛地一转,“不要插手烈逊的事情,明白么?我的好徒儿……”
莫释皱眉,“什么意思?”
“是我说的不够明白,还是你的理解有差?”
“我只做于广皿有利的事。”
“广皿交给你的任务,在我看来,仅仅是确保武役的情报与反骨的狼顾罢了。”
“但那不局限于烈逊。”
“这当然可以,但愿你能够成功。”老者举杯。
莫释同样举杯,眼底流转黯然,“先担心你自己吧,老东西。”
“弟子,果然还是自己教出来的好啊。”老者一口灌下烈酒,浑身燥热。他盯着桌子对面的莫释,“而我这新徒孙,可没你这么好养啊……”
“我再说一遍,我只做有利于广皿的事。如果你的动作触犯了我的信条,那么,我会杀了你……明白么?”
“当然。”老者点头,“如果你可以做得到的话。”
他霍地站起了身,大袖里猛地振出一方雕饰着灼凤的金丝方匣,他将方匣放在莫释面前,眼神意味深长,“拿着它……它会有用的,相信我。”
没等莫释说话,老者重新披上了大氅,将刀鞘安置在腰后,扯起雍染就朝酒肆外走了。
“狼顾的燕易屠,盯紧他。”不响的声音最后从门外传来,“记住,愚者终究迷而不返。”
莫释一僵,手里倒着的酒却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