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点多，走廊里就热闹起来了，因为到午饭的时间了。一股饭香从门缝钻了进来，直扑我的鼻孔，接着进入我的胸腔，突然勾起我久违的食欲，我按铃，不一会儿黄莉进来了，问我想要什么。我说要吃饭。
她高兴地说：太好了，小青，你想吃什么，我去跟护工说。
我想了想说：米饭，肉片炒西葫芦。
林行第二次进病房的时候，我正端着饭盒吃饭，这让他吃了一惊。他快步走到我的床前，兴奋地看着我，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把最后一口饭送进嘴里，然后对他说：你不是都看见了？还问什么。他接过我的空饭盒去水池那儿刷洗，洗洁精用得过多，白色的泡沫溢出水面，林行忙着关水龙头。我问他吃饭了没有，他摇头，说不饿。
刷完了饭盒，林行挫着两只湿手站在床旁看着我。我摸了一下自己的光头，问他有什么感受。他笑了一下，把两只湿手在身上抹了抹，然后，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很耐心地对我说：你要专心治病，除了生命，其他的东西都是可有可无的。千万不要管人家怎么看、看了有什么感受。
我一转头，发现窗外飘起了雪花。我问林行今天几号了。
1月28日，过不了几天就是春节了。林行轻轻地告诉我，然后，疑惑地看着我。
我有点发呆，又是一个春节，我还能过几个春节？也许这就是我最后一个春节了。以前我最腻烦的就是过春节了，那时候身体健康，所以，觉得春节是过不完的，也就不珍惜；而现在生命几乎到了尽头，知道来日无多，所以，对春节就别有一番感受。
下午，占孝通来看我，我问他我能不能回家过春节。占孝通说：当然，再过两天第一疗程就结束了。然后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说还可以，午饭都吃了，到现在也没吐。
占孝通说：你是我见到的最棒的病人。
在和占孝通说话的时候，我没有掉光了头发而觉得羞愧的感觉，我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又一次觉得病人与大夫的关系，非一般人可比，不像情人，有一些东西需要遮掩。
然而，晚饭就没午饭乐观了，不但什么都没吃，还把中午吃的几乎都吐出来了。林行穿了衣服刚要走，见我又没完没了地吐起来，就又把衣服脱了陪着我。我吐完以后，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替林行设身处地地想了想，想的结果，从心里觉得以我这样一个将死之人，不应该牵扯一个前途无量的男人，这无异于一场谋杀。想到这儿，我睁开眼睛平静地对林行说：你走吧，我不需要你了。
林行不解地看着我，一时猜不透我话里真正的含义。看着林行那满脸的真诚，我的心又软了，换了一种语气，说：你不是明天一早就出差吗，早点回去吧。
“可我已经告诉你，我取消这次出差了，你忘了？”林行疑虑地望着我，他可能认为我已经丧失了记忆。我说你不必为我刻意做什么，那样我心里会很难过，甚至很讨厌你，你是了解我的。
“那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我愿意那样做，那是我的自由。”林行不高兴地说。
晚上10点的时候，护士第二次催林行走，林行才很不情愿地站起来说：明天上午要去看样片，可能要到下午来了。
我站起来送他，身体晃了一下，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要飞起来。林行看我有点不对，就要我躺下休息，我坚持要送他，林行才无可奈何地同意我送到电梯门前，我在一种近乎失重的状态下走出病房，来到电梯门前，陪林行等电梯。
六部电梯上上下下，竟没有一部停在我们这个楼层。过了好一会，东头的那部电梯停下来了，见占孝通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林行愣了一下，只朝占孝通点了下头就走进了电梯。
此刻，空旷的电梯门前除我和占孝通外没别的人。我问占孝通这么晚怎么还不回家。占孝通说下午有一个宫外孕手术的病人情况不太好，来看看。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惊讶地看着我，问我晚饭吃了没有，并说没想到我恢复得这么快后，见我站着不动，问我为什么不回病房，时间可不早了。我说想去绿色阳台看看，好久不去了。
那你就去吧，要小心一点，我有事不陪你去了！占孝通说完，就顾自走了。
我一个人慢慢走到绿色阳台，只见门内门外冷冷清清，空无一人，走近一看，原来大门上锁了，里面倒是有几盏发着绿光的灯独孤地亮着，但这种绿让人感觉不到生机盎然，相反有一种鬼气在里面徘徊。我站在绿色阳台的门口隔着玻璃朝里看了一会儿，一阵难以控制的晕眩让我站立不稳，我就索性坐在了地上，并闭上眼睛准备休息一会。
突然感到有人在轻轻推我，并叫着我的名字，我立即睁开眼睛一看，见是占孝通。他背对着灯光，脸色很暗，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只从他的声音里感觉到他对我的关切，以及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占孝通将手伸给我，我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攥着，就仿佛攥住了我的生命和爱情。想到爱情两个字，一股酸涩油然而起，我所面临的是灭顶之灾，承载幸福和痛苦的我的身体要灰飞烟灭，一切的一切也就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于生命的失望让我松开了占孝通的手。占孝通却突然转过身子，蹲下来，一只手扶着我的腰部，一只手搀着我的胳膊，试图让我站起来。我知道占孝通在医院里仅仅是个大夫而已，那件白大褂包裹着的只是医生的责任。可我是个普通人，是个身患绝症、过了今儿没明儿、生命已进入了倒计时、对美好生活却依旧心存幻想的女人。所以，我不管占孝通的动作多么矜持，灵魂多么圣洁，依仗着晕眩，我倒在了占孝通的身上。
开始占孝通以为我倒在他的身上是因为体力不支，后来，因为我的动作不规范，渐渐地，他便觉察出了我的“险恶用心”。然而，他并没有推开我的意思，他像搀扶一个真正需要搀扶的病人那样，一丝不苟地搀扶着我朝病房走。占孝通的神情也没什么改变，呼吸也不急促，心跳也没加快，但我从他有些凌乱的脚步上看出占孝通的心情并不平静。不知是因为他怕遭人非议，还是在他内心存有一份心思。我希望是后者，哪怕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也决不放弃对人类美好情感的追求，我这种近乎滑稽的执著是与生俱来的。我用眼睛的余光看看占孝通的脸，其实他的脸仅离我五公分，但我猜不透这张平静的脸的背后，蕴藏不平静心情的真正的前因后果。
黄莉看见我们，就跑过来帮占孝通扶我，被占孝通拒绝了，这又被我误解为我对占孝通非一般人可比。到了病房门口，我扭开了门把手，借着走廊里的灯光我看见三床已经睡着了，我的床上还留着我下床时的褶痕。占孝通轻轻地将我放到床上，在他弯腰放下我的一霎那我不由自主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显然是大吃了一惊，然后，毫不犹豫地掰开了我搂住他脖子的手；然后，他就毫不犹豫地转身迅速离去。
我躺在床上喘气，由于虚弱，还有一时兴起的**被冷落了的打击，以致全身乏力，也没有勇气去送他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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