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乡的街坊大都是做小生意的人,这些人平日最爱说长道短,谈古论今。前两年因战乱,养家糊口尚且来不及,爱嚼舌头的本性生生被压制住了。现今天下太平,皇帝又免去三年钱粮租税,人人安居乐业,眼下街坊们茶余饭后最爱就是“严尚书机关算尽终伏法,周将军功成名就报父仇”这段,随随便便一个卖咸菜的婆子,说起这段也能口沫横飞,热血澎湃。
朱舅母与西街王媒婆在房内争论表兄与表妹的婚事,房屋小,阿宝实在避不开,便端了箩筐坐在院门口剥毛豆。东邻卖豆腐的张娘子与西邻卖肉的汪屠夫正热议周将军。张娘子道:“前两日护国将军陪夫人去上香,我兄弟两口子在庙门口摆个小摊儿卖吃食,刚巧远远瞧见了一眼,只当能配得上护国将军那样的人才必定是天仙般的美人,谁知却姿色一般,并无稀奇之处。”
汪屠夫嗤笑一声道:“你兄弟懂得什么?周将军夫人乃当今皇后她妹妹的外甥女儿,人家那是皇亲国戚,身份尊贵无比,与将军那是顶顶相配的。”
张娘子道:“我的乖乖。我就想将军那等人才,万不会随随便便娶个娘子的。”称了块豆腐,递给边上听得津津有味的买豆腐的人,接着道:“听说将军夫人去拜的是送子观音,将军今年怕是有二十四、五了吧?竟然连儿子也没有一个。我男人像他那么大时,儿子都能一个人看铺子卖豆腐了……”
汪屠夫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只怕是杀业之果报。”
张娘子问:“啥?”
卖豆腐的人还没走,解释给张娘子听:“杀的人太多,怕是戾气太重,难有子孙。”见张娘子一脸惋惜,又得意道:“前儿有个奴仆惹将军生气,被他割掉两个耳朵,又挖出肠子喂他府里的狗,他府里养了许多珍禽异兽,不吃寻常东西,只吃人肉。”军割人耳朵时,他就趴在房顶上亲眼窥见的一样。
三人正议论的高兴,却听有人“呃”地一声作呕。
阿宝抠着喉咙干呕了几口,没吐出什么东西,倒把脸色呕得雪白,捂着心口,端了毛豆退回院内。朱舅母还在与王婆子叽叽咕咕。
阿宝洗洗手回房,桑果神秘兮兮闪进来,将朱舅母与王婆子的话一句不差地学与阿宝听。
原来朱舅母家早年刚在长乐乡落脚时,怕儿子将来娶不着老婆,便早早与同来逃难的同乡的一户人家定下了换亲,即富贵表兄娶那家的女儿,翠红表妹嫁与那家儿子,这样谁家也不吃亏。那家人家摆了个卖鱼的摊儿,也在长乐乡立了足。如今两家二女都已长大成人,朱舅母想早早为儿子娶妻,家里好多个帮手干活儿。翠红长大后,自觉在茶馆颇见了些世面,便不愿意嫁与卖鱼的人家,无论穿什么衣裳,到头来只闻得到一身鱼腥气,且不管寒冬酷暑,都要忍受刮鱼鳞剖鱼肚的辛苦。那卖鱼的儿子阿宝主仆两个也见到过的,三五不时便用草串了一串鱼来送与朱家,见了人就憨厚笑笑,看上去倒是极老实的。
王婆子走后,翠红眼睛哭得通红。富贵默默不语,脸上也不见难过,也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家里地方太小,阿宝与桑果避无可避,只得在一边坐着不出声。朱舅父好言好语劝翠红:“乖孩子,你若不嫁过去,你哥哥便娶不着媳妇儿。这门亲事是两家十几年前就定下的,无缘无故怎么退,退亲后你的名声还要不要?卖鱼虽是苦了些,但总是家道殷实人家——”
翠红擤了把鼻涕,喊:“你没本事,要拿女儿去换媳妇,倒还好意思腆着脸来劝我!”
朱舅母忙来堵她的嘴,道:“小姑奶奶,你倒小声些儿,叫人听见像什么话。”
翠红双手掐腰,越发高声嚷道:“我说不嫁就是不嫁。你要嫁自己嫁给拿臭卖鱼的汉子去!”
朱舅母说她不过,就拉了门外竖起耳朵听热闹的阿宝进来劝翠红,
阿宝也正看不下去,便过来拉翠红的手,劝道:“妹妹,再怎么着舅父舅母也是长辈,你再怎么气也不可无大无小,须给他们留些体面才对;再者,你大声嚷嚷,若叫人听见传出去多不好?即便是那卖鱼的儿子,我也瞧见过的,倒像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
翠红止了哭,反过来拉着阿宝的手,道:“好姐姐,你救救我!”
阿宝奇道:“这话从何说起?叫我如何救你?”
翠红道:“姐姐若代我嫁给他,岂不两全其美?”她话一出口,那边厢朱舅母竟巴巴地望着阿宝,竟似极为赞许翠红的样子。
阿宝哭笑不得,忙忙甩了翠红的手,道:“妹妹再年纪小不懂事,也应当知道我父母尸骨未寒,却如何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翠红“扑通“一声跪倒在阿宝面前,道:”好姐姐,我求你,你不也说那卖鱼的好么,既然好,你嫁与他何妨?我爹和我娘昨日里还说起你家如今落了难,只怕再难嫁入高门大户了呢。
朱舅父夫妇两个尴尬不已,忙喝道:“小孩子不许乱说!”
朱舅母对着翠红乱使眼色:叫你不要说吧?我看不行。
翠红一个白眼将她娘的眼波顶回去:我就赖定她了,今天她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朱舅母不屈不挠:那你有本事自己说去!不要连你爹你娘都牵扯进去,白惹人厌憎。
她两个的眉眼官司阿宝看在眼里,见看她跪在地上求人,神色间却是咄咄逼人,说出来的话更如刀子一般直戳人心,不由心头火起,一段时日未能与人吵架,似乎功力减退了,正斟酌要说话,桑果在外头早已按捺不住,跳进来,将阿宝护在身后,道:“你不要逼人太甚!我家小姐平日不与你一般见识而已,竟被你当做泥人一般摆布了!”
朱舅父忙要过来将翠红拉走,翠红只不动,上下打量阿宝,今日阿宝里里外外自然还是一身粗布。歪头笑道:“你家小姐?怎么?表姐落到如此境地,竟还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么?还道自己父母尸骨未寒,表姐难道竟忘了自己的身份么?你的亲娘不是十几年前就死了的莫家三姨娘么?”
朱舅母也用眼神表明与翠红同仇敌忾。阿宝气得语不成调,点点头道:“我家里人并未死光,我尚有姐姐姐夫……却轮不到你们来算计我——”
翠红“哼“了一声,道:”表姐竟是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表姐的的姐姐早已跑的不知去向。我爹也跑到你嫡外祖母家,人家竟是连门也不让进。怕受你连累呢!我家担着风险收留表姐至今,表姐竟是这样报答我家的么?”
阿宝气苦,这段时日似病似痴,每日只是埋头烧火,竟然连嘴也变拙了,若是从前,这些人哪是她的对手?
桑果却忍耐不住,手指头点着翠红的脸,冷笑道:“我们小姐早已定亲,许的是城里开绸缎铺的赵家。赵家拔下一根汗毛,也能把你们长乐乡上的一条街买下,将你们赶回安徽老家种田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也敢来摆布我们小姐?“又转过脸呸了目瞪口呆的朱舅母一口,”你两口子真是有情有义之人,我常听府里人说起你两个当初从乡下逃难来京城时,竟是连铺盖也无,只携了两个破碗一路要饭要到京城,如今你家能开这茶馆又都是拜谁所赐?你两个就是如此报答我们过世的三姨娘么?”
翠红犹不死心:“表姐即订了亲,这些时日怎么不见有人来打听你?人家只怕躲你都来不及了呢,只怕你是打肿脸充胖子也未可知。”
阿宝被她说中了心事,只如被雷轰一般,只说不出话来。桑果心虚,拿一根手指头点着翠红道:“你,你胡说八道!你有种将来不要后悔——”
朱舅母此时拍手道:“既是亲戚,也该走动走动才是。明儿咱们就带上礼物去赵家探望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