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前一日,阿娇翻来覆去,几乎一夜未睡。好不容易到了天亮,不禁担心自己怕是要哈欠连天了。醒了许久,却不见有喜娘前来为自己梳妆,正要问武姨母是何缘故,却听到外头一片呼喝哭泣,便有丫头奔过来慌张道:“外头来了好些官兵,要抄我们家呢。夫人已经被押走,老爷从昨夜起便不见了踪影。”
阿娇心下疑惑,不敢相信。但也不过片刻间,便有一堆如狼似虎的官兵涌进来,不由分说,男女老少一律驱往前院跪在一处。不过半日功夫,已将人数一一点清,莫家人一律下狱,奴仆们另行处置。
直至被关入女监的牢房,阿娇还是不敢相信,她身上里里外外还穿着成亲的大红衣裳。便有许多狱卒口发“啧啧”之声。
阿娇在牢房中发了半日的呆,方才想起问莫夫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莫夫人早已哭得哑了嗓子,披头散发,不成人形。见她问,又是一通哭,将她搂到怀里,道:“严大人与你爹爹犯了事……只怕此番凶多吉少……”
阿娇在莫夫人怀里方才想起从今晨被捉拿时起都没有看见阿宝的身影,心里怕阿宝被害,忙问阿宝的踪迹。莫夫人迟疑了一瞬,道:“大约是那孩子性子野,见有官兵进来,便爬墙跑了也未可知……”
阿娇心里又庆幸又担心,又怕阿宝孤身一人有什么闪失。待过了半日,稍稍回过了神,却又发现此刻该被另行关押的红菱竟也在这间牢房内,这间牢房内不仅有莫家女犯,还有其余几家严大人的亲信党羽家的女犯,严家女犯众多,却是单独关到一间去了。因女人们都哭天喊地,悲声一片,竟没留意到她,便问:“红菱,你怎会在此?”
红菱面色变了几变,只低了头,口中呐呐不能言语。莫夫人便忙俯身在她耳边道:“莫嚷!因少了阿宝一人,怕不能糊弄交差,我求了红菱来替阿宝。”虽是叮嘱阿娇,声音中却带了央求的意味。
阿娇见她两个神态,心中将信将疑,蓦地想起昨夜里阿宝被匆匆叫走的事来。从头至尾再仔细思索一番,心中恍然大悟,一时间不禁头脑发懵,遍体生寒。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们竟当自己是傻子!眼见自己富贵,她便哭哭啼啼要自己提携看顾她两个看重的女儿;一旦有难,她便只顾她的阿宝,同样是莫家的女儿,从头至尾,她却丝毫没有为自己着想一分。阿宝是莫家的骨血,莫非自己就不是了么?若他实话实话再痛哭流涕求自己原谅也就罢了,事到如今,竟然还敢骗自己,说什么求红菱替了阿宝的名字,仓促之间,哪里就能想到这么个法子?定然是昨夜便谋划好了的。
阿娇心里恨得发苦,几乎要将一口牙咬碎,就是即刻被砍了头,也比如今的煎熬要好过。
阿娇强忍心中恨意,与莫夫人道:“母亲放心,事关重大,女儿省得。”
莫夫人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内疚,伸手来为她理理乱发,安慰她道:“好孩子莫怕,严大人在朝中手眼通天,定能救咱们出去。”
阿娇略扭了下头,恰好避开莫夫人的手,道:“果真如此便好了。只求阿宝在外头也能平安无事。”
莫夫人便低了头不答话。
阿娇当夜便被心中恨意烧得浑身发烫,吃不下也睡不着,只一双眼睛亮的吓人。
第二日,又有从前与莫主事有几分交情的人传话与莫夫人听,说莫主事已然于昨夜畏罪自杀,用一根汗巾子将自己吊死在牢房中。莫夫人闻言,面色灰败,倒没哭。
阿娇两颊发烫,目中恨意闪烁,心中冷哼,你不说严大人定会救我们么?你当别人都是那么好骗的么?眼下爹爹也死了,倒看那严大人来不来救你?
是夜,阿娇又发起低烧,口干舌燥,无法入睡。其余人等哭喊到上半夜,到了下半夜,也都东倒西歪地睡去了。阿宝听得身边莫夫人悄悄爬起身,悉悉索索在解衣带,又听见她悄悄摸到门口去。阿娇在黑暗中睁开两眼,看她做些什么。模模糊糊中,见莫夫人将解下的衣带悉悉索索地搭到在女监牢门的铁栏上,又栓了个扣,摸索着将头伸入扣中。
红菱呼吸绵长,已然熟睡,整个女监只有阿娇一人醒着。
阿娇极力咬着牙,睁大双眼看莫夫人的一举一动。莫夫人喉咙发出“咯咯”声响,似叹息似哭泣,仅片刻功夫,便又悄无声息了。阿娇身子簌簌抖了许久,烧竟然不知不觉退下去了,只觉得心神安宁,灵台明净。
天快亮时,有人起来小解,却看见有个人垂着头,靠着门歪坐着,不禁心中纳闷,上前想要推醒这人,伸手一碰,却又看见这人脖子里竟然套了一个绳套,当下尖声厉叫。
莫夫人自杀,红菱哭的甚是伤心。阿娇安慰她道:“好妹妹,母亲是聪明人,一死了之,一了百了。这世上如今只剩下你我姐妹二人受苦受难了,你还要保重身体才是,往后你我受苦的日子长着呢。”
红菱哭得愈发伤心。听到阿娇话的一众女犯不禁纳闷,明明是安慰人的话,怎么这莫家小姐却说的令人发寒?
不过几日,涉案男犯一律斩首,女犯一律发卖。从前与莫主事有几分交情的人不免心生兔死狐悲之感,又恰巧满春院一时收不了这许多的女犯,便将莫阿宝的名字添到发卖鸳鸯楼的名单上。那人也是风月场中人,知道满春院妈妈的厉害。
阿娇被卖到了满春院,却又发觉红菱也不在了。情知事已至此,红菱怕是无法轻易脱身,但心中却止不住疑神疑鬼,不过疑了半日,便又发起烧来。
先前严尚书为了贪钱,得罪的人不知凡几。此番男人杀头,女眷发卖,便有他的仇人及那些以睡尚书小姐为荣的客人蜂拥而至。一时间满春院内都是排着队等着睡严家女子的嫖客。
满春院的妈妈心中欣喜,草草讲了些规矩,又给众人起了花名,便命她们即日出去见客。严家的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尚未满十五岁,恰与严四公子一母同胞。本来从未见过阿娇,不知怎么知道了阿娇便是未过门的嫂嫂。妈妈命人带她出去时,她拉着阿娇的衣袖不松手,哭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哀哀求道:“嫂嫂救我!嫂嫂救我!”
严家女眷虽说死了几个,被发卖过来的女子也还有好几个。想来那些人多是她父亲的姬妾,这一堆人中,她无人可依,竟将阿娇看做了救星,只拉着不放。
阿娇张了张口,慢慢地流出细细的两道眼泪来。
严家小姐被拉走后,阿娇发起了疟疾,身上一阵热一阵冷,转眼又说起胡话来。满春院的人怕她病气过与旁人,又见她像是熬不下去的样子,便将她与几个半死不活的女犯单关在一间屋子里。她原也以为自己怕是活不成了,谁知熬了将近一个月,同屋的倒死了两个,她竟渐渐活转了过来。
阿娇既然活了过来,便有人领她回去,经过一间姑娘们住的屋子时,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儿正倚着门框唱小曲儿,唱两句,又嘻嘻笑两声。阿娇诧异,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前头领着她的人道:“姑娘的屋子与她临近,切记的要躲着她些,当心她发起疯来要咬人的。”
那女孩儿身形消瘦,脸上涂抹地看不出本来面目,只有声音还分明稚嫩。她在这人来人往处招摇,也不觉得害羞,哼的小曲儿也不成调,一副疯魔的样子。阿娇心下震惊,只盯着那女孩儿看,眼睛想移也移不开。
那女孩儿自然也看见了她,扬了扬手里的罗帕,嘻嘻笑了两声,招呼道:“好久未见,嫂嫂气色倒好。”
阿娇差点病死的人,气色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但与这严家的小姐相比,她的气色却要算好的了。
阿娇大骇,身子却像是被钉住了,一步也动不得,眼睛也挪不开。
严小姐嘻嘻笑完,转眼又换了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发着恨声道:“嫂嫂当真狡猾,既知道装病这种好法子,怎么舍不得教我?枉我称你一声嫂嫂!”说着便上来撕扯阿娇的衣衫。旁边的人哪里能让她得逞?早有人上来扭住她,她便扭头四处吐唾沫,两个力气大的婆子连声道晦气,一边两个凶狠的大耳光便打到她脸上去了。
阿娇动弹不得,扶着墙,心里一阵翻滚,几欲呕吐。旁边的人只道她是吓着了,便上前来搀扶她。才走了几步,严小姐又在后头哭嚷:“嫂嫂救救我!嫂嫂救救我!”
阿娇心底暗暗发誓,万不能走严小姐的老路,被人如此折辱。但在这青楼之中,却又无力自保,想要上吊,却连夜里都被人看得紧紧的,心里便又恨起莫夫人来。
次日,有人来叫她去外头见客。她不愿,又把两个要来拽她的人的脸抓了几道血痕。妈妈无奈,亲自过来查看,被她一头撞到肚子上,摔了个屁股墩。妈妈捂着肚子大怒,命人端来一碗药捏着她的鼻子硬灌了下去。那药好生奇怪,下了肚后,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腹中升起,不多时,那寒气浸透四肢百骸,连手脚都发起冷来。
阿娇万念俱灰。纵使从前的十九年再不晓世事,眼下也知道这碗凉药下去,自己这辈子只能算作半残之人了。
莫主事在世时虽然帮着严尚书残害忠良,但好在为人谦恭,明面上并未得罪许多人。再加上已过了近一个月,风头已没那么盛了;阿娇虽然容貌不俗,但总是恹恹的,一脸病容,因此客人并不十分多。
自那日见着严小姐一次后,又过了三五日,听闻她疯得越发厉害,已是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犯病时见人就咬,又常常有惊人之举,例如脱光衣服四处跑。终于连那些仇家对她也望而却步。一日,咬伤一个客人之后,被妈妈命人毒打一顿,不知送往何处去了。
阿娇如今连眼泪也流不出了,想哭时,却往往发出干笑声。她自己心里明白,若是这么下去,只怕自己的下场不会比严小姐更好。心内计较思索了几日,便对客人一改往日病恹恹的模样,不管客人老丑,只做出婉转温顺的形容来。于客人高兴时,又有意无意说些“若是能终日与你厮守在一处,便是死了也值得”,“我得了你的垂青,自觉心中欢喜非常,可终归没有你家娘子有福气,能日日看见你”之类的话。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是低垂着头,半红着脸,一副羞答答的样子。客人便觉得她的话定是发自肺腑。赠她银钱首饰时,她又作气恼之态,道:“我只要你时常来看我便够了,我要这些做什么!”
那些人哪里见过这等不要银钱首饰的青楼女子?一个个便感动得不知所以,当中以一个徽州开典当铺的胡老爷对她最是着迷。起初那胡老爷是慕严尚书之女的名来的。不过,彼时严小姐已然疯魔,不成人形,胡老爷便转而叫了阿娇作陪。
初见阿娇时,胡老爷便觉得心内小鹿乱撞,竟似回到了十七八岁少年时。又见她谈吐文雅,温顺如羔羊,不觉心中大喜,阿娇更是刻意奉承。那胡老爷一时情难自已,便花了许多银钱,为她赎身,将她领回家做了胡家七娘子。
胡老爷前头已在徽州娶了一妻六妾,女儿生了一堆,儿子却一个也无。因此,胡老爷不断往家领人,大娘子也无话可说,只有领着一众小娘子每月去寺庙烧香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