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
言溯靠进椅背,放空了眼神,不知在想什么,仰头望住图书室顶高高的彩绘玻璃窗。
窗外是无边的黑夜,衬得玻璃上的彩色图画格外鲜明,他忽然莫名其妙来了句:“想起小时候听的童话故事,那个世界总是善恶分明,十分简单。”
甄爱惊讶:“你小时候也看童话书?”
言溯一副“这不是重点吧”的表情:“我的母亲是一位神奇的女人,直到我有行动能力之后,才摆脱她的童话故事摧残。2岁后,我宁愿听名家演讲都不愿听她讲故事。”
“两岁?”
言溯脸上写着“你怎么还抓不住重点”的表情,僵僵地说:“对不起,我比较早熟。”
“早看出来了。”
“……”
甄爱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年轻的妈妈捧着童话书柔声细语地讲述,而婴儿床里的小孩儿手脚扑腾,到处乱滚。
她忍不住唇角噙了笑意。
言溯清逸的脸灰了一度:“立刻停止你脑子里无聊的想法!”
甄爱收了笑,不满:“你懂读心术还是什么?”
“我看上去像吉普赛人吗?你对这种非科学的东西,还真是热情。”
甄爱反驳:“说两个字‘不是’就够了。”
言溯别过头去,不赞同地低声:“童话看多了就相信非自然。”
“谢谢!从小到大,没谁给我讲童话,听过的也只有两个。”
言溯回过头来,扫她一眼,见她不是说谎,才缓缓道:“这也不科学。”
怎么会有人长这么大没听过百来个童话故事?要不然安徒生格林兄弟朗格瓦尔德一千零一夜小川未明中国神话圣经故事青鸟小王子夏洛的网这些都是干什么的?
甄爱耸耸肩:“真的。我妈妈给我讲的第一个故事是糖果屋历险记,很可怕。”
言溯神情古怪:“你是说HanselandGretel?”韩塞尔与格蕾特。
“嗯,”甄爱点头,脸色微白,“讲的是一对兄妹被父母抛弃,去到森林里的糖果屋。河里淌着牛奶,石头是糖果,篱笆是饼干,墙壁是奶油蛋糕,烟囱是巧克力,屋顶是烤肉片......”
他峻峭的眉梢小心翼翼地抬起,无限配合地小声道:“所以......这是一个恐怖故事?”
毫无疑问,他真搞不懂女人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甄爱脸红了,轻声解释:“糖果屋的巫婆用这些来迷惑Hansel,把他养肥了吃掉啊。”
他的表情有如醍醐灌顶,缓缓地连连点头,“是啊,好吓人。”
甄爱:“......”
突然好想拿他去做小白鼠!
言溯见她垂眸不说话,脸微白手握拳,不是假的,这让他疑惑不解,思量了片刻,脑中突然划过一个想法。
难道,
童话之所以变成梦靥,是因为感同身受。
“你有个哥哥吧?”他想起第一次的推理,随意一问。甄爱乌黑的睫羽狠狠震颤,想否认,可考虑到他的观察分析能力,说谎是徒劳,索性缄默。
再深入一分析。
“而且......”他刚要说什么,剩下的话却凝在嘴边。
......
难道......死了,死得不太轻松,或许很惨。这么一想,她们一家人很可能是某种组织的人,只有她逃出来了。
对她来说,那个地方不就是邪恶的糖果屋?
言溯的话撂在半路,静默不语。
甄爱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抬头:“我上次给你的密码,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没看。”言溯直言不讳,“尽管我对世界上所有的密码都感兴趣,但我不会让我的能力成为别人利用的工具。这句话不是针对你,但你的那个密码,显然不是别人给你的,是你自己写的。”
他顿了顿,道:“如果有人威胁或骚扰你,我会帮你处理;可如果只是你的业余爱好或私人交易,我没义务满足你。”
甄爱并不觉得忤逆,反而有些好笑。
任何和解谜有关的事都对他有天生的吸引力。那一串密码放在他这里,他忍着不看,一定很难受。如果有人想用密码干坏事,他当然不能为了满足他的兴趣和表现欲就擅自解答。
她笑笑:“或许等我想好了告诉你它的来由,再请你帮忙吧。”
言溯抬眸看她。她似乎比他想象的要随性豁达,不拘小节一些。他其实可以想象到她恶劣的成长环境和谍战片里才会有的恐怖经历,可她呢,虽然淡定从容,却不曾冷漠冰凉,看上去也不阴郁嫉恨。
这样的人,让他看着好想......
研究。
“另一个童话呢?你不是听过两个童话吗?”
“哦,”她微笑了,显然这个童话是幸福的,“阿基米德的故事。”
“......我怎么不知道,阿基米德写过童话?”
“不是他写的,是以他为主角的故事啊。”这一瞬间,她乌黑的眉眼里眸光流转,“他很自信,说‘给我一根杠杆,我就能撬动地球’,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改变世界,不是很有豪气,振奋人心吗?后来罗马兵破城来杀他,他蹲在地上写写画画,满不在乎地说......”
“先等我把方程式写完。”
“先等我把方程式写完。”
异口同声。
言溯忍不住附和,说完意犹未尽,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是啊,任何时候,科学和知识,都不能向政治和武力低头。学者更不能向强权低头。”
甄爱微微一怔,垂下眼眸,淡淡微笑:“这是我听过最美的童话。”
言溯看着她唇角满足的笑意,心弦微动,起身去书架最底层的一角,抱了一堆书过来,齐齐摆在钢琴盖上,煞有介事道:
“看你这么可怜,把阿基米德当童话,我来给你补课吧。”
甄爱奇怪。
言溯拿起一本,很快投入状态讲故事:
“从前有个公主,很笨,她吃了巫婆的毒苹果,死了,被一个王子亲了,就活了。”他不开心地皱眉,讲不下去了,“这么不合逻辑的故事谁写的?换一个!”
他把白雪公主扔在一边,探身重新拿一本,
“有一个住在阁楼里当女佣的姑娘,和王子跳了一支舞,就嫁给了王子……”
甄爱丝毫没有听童话的幸福感,而是谨慎地看着他,果然,他浅茶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莫名其妙,“这乱七八糟都在讲些什么?”
又换一本。
“有条美人鱼,用自己的声音换了一双人腿,想和王子在一起,但王子和别人结婚了,然后她死了。”
“......”
“悲剧?”言溯颇有不满,暗暗懊恼没给甄爱讲一个好点儿的故事,于是说,“还是换动物世界的吧。”
“有一只小鸭子,他又丑又伤心,最后他变成了一只大白鹅。”
“......”
一阵古怪的沉默之后,言溯摇摇头,沉默地笑了:
“果然,阿基米德才是童话。”
他微微抬头,目光沿着一排排静默的书籍往上,不知停在哪儿。柔和的灯光打他的眼瞳里,流光溢彩,他说:
“毫无疑问,这是我听过最好的童话。”
这句认同让甄爱心里很温暖。
她深吸一口气,淡静地挪开目光,看到言溯身后的一排现场照片,想了想:“欧文之前说你看出那个密码是死亡威胁,你还一直没讲原因。刚才你又说不是威胁了,怎么回事?”
言溯随手抄了一张纸,拿起笔就在纸上画起来。
甄爱凑过去,见他在画摩斯密码,刚要问他,目光一抬,便落在他清秀的脸上。刚才不知分寸地一凑,距离很近,她闻见他身上清新的香味,像清晨的树林。
她的心砰地一下跳,小心翼翼往后缩了一小点儿,声音有些弱:“纸上的印记,你记得?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人的脑袋就像一个图书馆,”他头也不抬,一边解释着,手上没有丝毫停顿,
“人的六种感觉就像一本本的书,如果杂乱无章堆成一团,当然有很多信息被遮盖,只看得到表层。可如果分类排序,清理归类,任何时候要找,输入索引就可以很快调取。比如这个密码,我给它贴的标签关键词是,‘甄爱’‘摩斯’‘复写’‘不值一提’,然后……”
他听到周围一片静谧,连女孩近在耳边的呼吸声都屏住了。
他睫羽眨了眨,却没抬头,手指微微一顿,不用想都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表情——微微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就像他第一次见面跟她说人的手分泌油脂一样。她肯定会无语地说:你只用回答“是”就可以了。
他立刻打住,继续写密码,隔了半晌,木木地说:“是,我是过目不忘。”
默了默,补充,
“还有听到的……
闻到的……
尝过的……
还有感觉到的……
当然还有心里的感受。”
说完,他默默皱眉,干嘛说这么多?
但其实,甄爱并没有像第一次见他时的那样,认为他古怪又刻板,反而觉得很可爱。她不自觉幻想出他这枚看不透的脑袋瓜就像此刻的图书室,高高的图书直上云霄。里面住着一个小人儿,勤勤恳恳地整理着他的记忆。
她心中忽而划过一个想法,微风般在湖面撩过涟漪,说不出,抓不住:
“那,很多年后,你不会忘记我吧?”
他握笔的左手白皙修长,顿住,低着头垂着眸,乌黑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平静道:“不会忘记……但,应该也不会想起。”
他见过的一切,不存在忘记一说,全凭他愿不愿意回想,去记忆里寻找。
如果以后是路人,当然不会想起。
甄爱的心海平静如初,唇边泛起微笑:真是一个连说话都笔直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