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六(1 / 1)

()清晨,依然是绵绵不绝的细雨,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

少男撑着伞,站在罗公馆大门外,不停地向里张望。她没有围披肩,在清冽的晨风中有些哆嗦。

站了一会,又焦急地来回走着,门口扎着黑腰带的打手侧目横眉,紧盯着她。

她的旗袍和鞋子都被雨水溅湿了,脸也冻得有些发白,撑伞的手也僵硬了。

终于,铁栅大门打开了,几辆汽车鱼贯而出,少男一眼瞟见其中一辆汽车后座上的罗世森,冲过去,“罗世森,罗世森,你停车!”

森漠然地一动不动,汽车继续向前开,少男抛开雨伞,冲到车前,司机一惊,汽车“嘎吱”一声停住,少男冲到森车窗前,拉门,却拉不开。

她急了,用力拍着玻璃,喊:“罗世森,我来了两天了,为什么不见我?你出来啊,你是不是男人?你想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森仍然没有动,少男用脚去踢门,使劲捶玻璃,“为什么这样对君瑜?为什么不敢见我?罗世森,你出来!”

几个打手冲出来,拉着她向后拖,少男死死拉着车门,却挣不过几个彪形大汉,急得眼泪都下来了,“罗世森,你出来啊!你算什么男人,只会欺负女人吗?”

森挥了挥手,车开动了,少男挣扎着甩开两个打手,追过去,汽车却加足马力开走了,她踉跄着向前追,一边追一边喊:“你告诉我,你把君瑜弄到哪里去了?你把君瑜还给我!”

汽车一溜烟消失在雨雾里,少男摔倒在泥水里,一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终于失声痛哭,“罗世森,君瑜看错了你,我也看错了你。”

少男在君瑜的屋子里坐了一天,身上的衣服被体温烘干了,暮色低垂了,她也浑然不觉。

房东太太敲了敲门,进来,“侬是沈小姐的朋友,知不知道这房子沈小姐还住不住?”少男抬头看着她,她脸上微微有些不自在,“侬要替沈小姐交租么?”

“她房租到了吗?”

“可不是么,前几天就到了。”房东太太叹了口气,“我想沈小姐是好人,侬从前从不拖租的,就多等几天啰,现在……”

少男截住她的话,怕听她说下去,“这两个月的房租我付,房子你给她留着。”她从口袋里掏钱,又拿笔写张纸条,“这是我的地址,她回来了麻烦交给她。”

她想一想,还是不放心,又在纸上加了钱,“如果她回来,能不能麻烦你照地址通知我?”

房东太太看着钱,点了点头,走出去又回头,“侬也是好人,只是怕沈小姐是回不来了。”

少男最不想听见的话终于还是被她说出来了,恼怒地关上门,无力地坐在床沿上,喃喃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只不过离开了上海几天,怎么就会变成这样?”

她看着桌上那张抹得平平的报纸,手指一行行从油墨字上滑过去,终于停下,停在最后一行字上:飘泊的浮萍终于靠了岸——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心里知道君瑜不会再回来了,从她走出去,就不打算再回来。

陆云川坐在窗子旁,听着窗外沙沙的雨声,慢慢削着一只苹果,眼睛看着床上的君瑜。

她仍在昏迷中,静静躺在床上,脸色虽苍白,却很安详,柔和的灯光在她脸上镀上一层华丽的金黄色,犹如白玉般晶莹剔透。

他放下手中的苹果,擦了擦手,轻轻走过去,俯下身,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她丰润的面颊,柔软的嘴唇。他的手指微微有点颤抖,心里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

他低下头,吮吸了那柔嫩的唇,然后直起身,退回去,继续削苹果,继续欣赏着沉睡中的这个女人。他极满意自己的杰作,他相信,总有一天,这个女人将会完完全全地属于他。

昏迷中的君瑜突然又开始喘息,挣扎,他没有动,知道又是噩梦作祟,然而,却听见她叫了一声:“森!”

陆云川的手一震,指尖被锋利的小刀划了道血口,他把手指放在嘴边,吮掉手指上的血,慢慢放下刀,走过去,看见她已经睁开了眼睛。

“醒了?”他轻轻地问。

君瑜两眼空洞地瞪着他,良久,才清醒过来,认出他来,“是你?”

陆云川微微一笑,“好点了吗?”

“这是什么地方?森呢?”她挣扎着想起来。陆云川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别动,你身上有伤。”他顿一顿,“他不在这里,这里是陆某的寒舍。”

“我怎么会在这里?”

“除了我,上海滩现在还有人敢收留沈小姐吗?”他不紧不慢地说。

君瑜的思想渐渐清晰起来,想起了罗老爷子的灵位,乌黑的枪口,还有森刀锋般的目光,她痛不欲生,“为什么不让我死?”

“我倒认为无论怎样,沈小姐都不能死。”陆云川不疾不缓地说,“这本来就是一场误会,更是日本人的阴谋,你要是真的死了,他随时都可能再遭他们的毒手。”

这句话果然有用,君瑜立刻紧张起来,全然忘记了那曾指向她的冰冷的枪口,她相信,森之所以这样绝情地对待自己,毕竟是出于误会。“他还好吗?”她忍不住问。

“你放心,他现在很好,”他缓缓踱了几步,“不过……”他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君瑜的心立刻被揪紧了,对森的关切流露无遗。

陆云川眉头微微皱了皱,“眼下有一件让我最为担心的事,就是他认定了沈小姐是出卖老爷子的人,然而并非如此,那么那个奸细究竟是谁呢?”他顿一顿,盯着沈君瑜,“那个人在他身边,不找出来。他随时都可能再被出卖一次。”

“那该怎么办?”君瑜没了主张,“你劝劝他,你说的话他应该肯听的。”

“没用,现在谁的话他也听不进去,”陆云川轻轻叹了口气,“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罗世森了。”

君瑜的心又被刺痛了,“既然连他都认定是我出卖了他父亲,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陆云川轻轻替她拉了拉被角,“陆某平生阅人无数,像沈小姐这样超凡脱俗之人,又怎么会与木村之流为伍。”他叹了口气,“可惜他蒙此丧父之痛,竟会相信日本人的诡计。”

君瑜再克制不住心中的委屈,失声痛哭起来。陆云川顺势将她搂在怀里,“哭吧,我知道你委屈,哭出来会好受点。”

君瑜像一个快溺毙的人好容易踩到一块陆地,满腹悲痛倾泻而出,她怎能想到,今天唯一相信她的竟会是陆云川。

夏季在绵绵细雨与酷热交替中过去,风中突然扬起了落叶,让人惊觉到秋已来临。

君瑜每天能做的事就是读报纸,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有机会看到森。

但她看到的再也不是从前的森了,刚毅、果断,更甚的是冷酷和无情,使他在上海滩众多的风云人物中脱颖而出,也使青红帮从上海滩星罗棋布的帮会中迅速崛起,他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让人毫不怀疑他可以翻云覆雨,叱咤风云。

然而君瑜知道这并不是他的真性情,她看到过他的痛苦,知道他不过是个受了伤的人。

她不能不原谅他,相信他眼中的泪是为了他们的爱情。她再也忍不住问陆云川,“我现在可以去见他了吗?”

陆云川面现难色,“他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连我的话,他都一句听不进去。”他假意叹息,“前几天我试着提到你,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君瑜的心提了起来。

陆云川显出很难受的神情,“你和木村的事,木村张扬得全上海人人皆知,他是要面子的,他说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爱上你。”

他没有再说下去,君瑜已经昏了过去。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医院里,陆云川还是守在她身边,“你没事吧?知道这样真不应该告诉你。”

君瑜面如死灰,一动不动。

陆云川皱了皱眉,“医生说你怀孕了。”

君瑜震动了一下,看着他,“怀孕?”

“是的,而且有些贫血,所以才会晕倒。”

君瑜还是没有动,置疑地看着他,努力思索着,脸色却越来越苍白起来。

陆云川不知她在想什么,安慰着,“这样也好,他至少不会对自己的骨肉太绝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君瑜的目光却更空洞,“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陆云川点了点头,站起来,“好好休息,我明天再过来看你。”他走了出去,脑子里却在寻思,绝不能让这个孩子生下来。他愈发对森深恶痛绝起来,然而森随时处于严密的防护中,丝毫没有机会下手。

夜色中的海,沉静得像入睡的孩子,只在呼吸间轻微起伏着。

浩瀚深邃的天空中一轮秋月,点点繁星映在波浪间,仿如洒落的一串串晶莹的珍珠,凄美绝伦。

君瑜踏着这片熟悉的海滩,一串串往事恍如隔世。

是宿命的安排?还是上天的捉弄?她的命运怎么与雅如惊人的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雅如在这里找到了幸福的彼岸,而她,她的岸在哪里?

“再也不写了。”她对自己说。她没有办法告诉陆云川,这个孩子不是森的,而是木村雄一。

这是她永远都不能接受的事实,她心里所有的支柱都倾斜了,崩塌了,她怎么能接受一个带给她终生耻辱的孩子。

她慢慢向着那倒映着灿烂星光的海的深处走去,冰冷的海水打湿了她的脚踝,慢慢淹上来,冰冷冷地往肌肤里一寸寸地浸,使她恐惧,又有些快乐,所有的痛苦都霍然一轻。

水淹过她的腹部,冷得让她陡然一颤,有一种报复的快感,看见木村趾高气扬地说:“我们的后代将会是全世界最优秀的人种。”她冷笑,这个“最优秀”的人种很快就会随着她烟消云散,她原来也能杀死一个日本人。

她继续往里走,耳边依稀听见森坚决地说:“你别死,我娶你。”

她没有回头,知道只是幻觉。森当然不会出现,也不会再说这句话。水涌到咽喉,呛了一口,海浪好像要将她推回去,又似要把她卷进来,她忍不住回头,想再看一眼这苍茫的人世。

这时,一个人突然从后面抱住了她,用力将她往上拖,她一惊,慌乱地挣扎起来。

“跟我上去,你不能死。”那人在耳边吼,声音似曾相识,但绝不是森。“放开我,让我死!”她拼命挣扎。

那人的力气却大得出奇,双手像铁钳一样箍着她,不管她怎么挣扎,拖着她向岸上走。

她挣扎着,狠狠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他颤抖了一下,却不松手,君瑜没有力气了,只能哭,“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我真的不想活了,我不要替日本人生孩子!”

那人手陡然一松,她摔了下去,溅出一片水花,却又立刻被他再抱起来,这次是面对面,终于看清楚了,是张文强。

若不是少男,她几乎将他忘却了。在这种情形下猝然相见,更涌上一种莫名的羞耻。“放开我!”她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们连死也不肯放过我吗?”

强仍紧紧抱着她,深邃得像海一样的眸子也震颤了,看着她,突然迸出一句,“跟我上去,我不要你死,我爱你!”

君瑜瞪着他,全身力气忽然消失殆尽,软了下去。强似乎也被自己那一句惊愕住,慌张地避开她的目光,把她拖上了岸。

宵禁的警报又开始拉响,少男止不住心中的恐慌,丢下手中织了一半的毛衣。强本来早该回来了,她看着桌上凉透了的饭菜,抓了一块披巾,想出去找强。

这时,忽然听见急促的敲门声,她跑过去,拉开门,强一身**地抱着浑身是水的君瑜进来。

“出了什么事?她是谁?”院子里光线很暗,少男看不清楚。

强不说话,快步穿过院子,进了屋。少男终于看清楚了,又惊又喜,“君瑜!是君瑜!你在哪里找到她?”

“她想跳海。”强把君瑜放在床上。

“你说什么?”少男的眼泪立刻出来了。

“先给她换件衣服,我去烧点热水。”他说着话,出去了。少男一把抱住君瑜,“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我都快急死了,我以为……”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失声痛哭起来。

君瑜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断了线般滚落下来的眼泪,伸出手,眼泪啪哒啪哒地落在掌心里,喃喃地说:“你是第一个为我掉眼泪的人。”

少男心如刀割,紧紧抱着她,“那些臭男人,见鬼去吧!”她擦了擦眼泪,使劲笑一笑,“还有我呢,不是吗?有我呢。让那些没良心的东西全死光了,还有我呢!”

君瑜任由她抱着,少男抚摸着她冰冷的脸颊,“出了这么大的事不来找我,下次再……”她发觉说错,立刻改口,“再不会有事了,再不会有事了。”

强抬着盆热水进来,“别只顾着说话,给她暖暖身子吧。”他放下水,垂着眼睛出去,一眼也不敢看君瑜。

少男把冻僵了的君瑜泡在热水里,抱着湿衣服出来,放在盆里,呆了一会,终于抱住强,抽泣起来。强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让她哭,自己纷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才把她扶起来,“你怎么了?”

“没事,我没事。”少男摇摇头,抹着腮边的泪水,“我只是高兴,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进去看看她,我再帮她烧点水。”强拍拍她的头。

少男点点头,却一把拉住他,“你会不会有一天丢下我一个人?”

强不说话,半晌,才笑了笑,“我们干革命的,随时都准备好了牺牲。”

“牺牲不算,我是说你会不会不爱我了?”少男眼圈有点发红。

强避开她的目光,“你又瞎想什么,我饿了,还没吃饭呢。”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少男不放手。

“别闹了。”强板起脸,“进去看看她,她怀孕了,别让她冻着。”

“怀孕?”少男立刻忘了自己刚才的问题,心里只有君瑜了,更义愤填膺起来,“罗世森那个没良心的,就这样丢下她,连她的死活都不管了。”

“你小声点。”强压低声音向屋里望了望,“别在她面前提这事,等她好一点再说。”

“你刚才说她想跳海,是不是为了这个?”少男的眼圈又红了,“我明天就去找罗世森,他不管君瑜,总不能连自己的亲骨肉也不管。”

“别乱来,以后我再跟你解释。”强心里刺刺地痛,想起君瑜的哭喊:“我不要替日本人生孩子!”他不知道怎么跟少男说。

“有吃的吗?”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喔,有,都凉了,我去帮你热一下。”少男转身去厨房,又回过头,“你帮我把衣服洗了,还有,听着点动静,别让她再犯傻。”

她进了厨房,给强热饭菜,看着灶炉里明晃晃的火焰,想起刚才强始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知道强不是喜欢将感情放在嘴边的人,若不是君瑜的不幸勾起她莫名的惆怅,这种话她本来是不会问出口的。

少男对自己有十足的信心,除了革命,强心里最重要的当然就是自己。

秋风越来越凉了,整个中国大地上的战争却如火如荼,日本人加紧了侵略和掠夺的脚步,烽烟席卷着破碎的山河。

上海的夜晚也愈来愈不平静,刺耳的枪声和尖锐的警报声时常划破喧嚷的繁华,不时有被枪毙的抗日份子的头颅挂在城门上。

强和少男却绝不停止工作,反而更加忙碌了,每天都有一批批印好的传单秘密地带回来,再由强通过秘密的渠道分发出去。

君瑜每天趴在桌子上,从一大堆各种各样的报纸中搜索出有关前方作战的消息,剪下来,由强进行筛选和整理,再印成传单,将中**队与日军顽强作战的战况散布到日占区的大街小巷里。

强说这样是可以激发国民的斗争意识的。君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用,她脑子里只记得街市里拥挤着的一群每天盘算着口袋里的票子、整天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吵闹闹的浑沌沌的同胞,他们能因此而振奋,生出爱国情绪来吗?

不过,或许也真激励了其中几个,听说有一批赤手空拳的学生冲过了封锁线,投奔到抗日的战场上了。

连学生也掷笔从戎了,她才知道中国和日本进行的是怎样一场战争,才知道中国这样一个泱泱大国,不小心真的是会亡国的。对于腹中这隐隐感觉得到的生命,愈加地深恶痛绝。

少男也是从来不敢提及这件事的。她执意要去找罗世森,强阻止不了她,告诉她君瑜怀的是木村雄一的的孩子,少男惊呆了,再也不提找罗世森的事,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君瑜,只心里暗暗地跟自己赌气,诅咒老天上次怎么没能炸死那个王八蛋。

一天,少男从外面回来,闻到满屋子一种奇怪的药香,她警觉起来,钻进厨房,看见君瑜手上端着一碗浓浓的药汁,闭着眼睛,颤抖着手正想仰头喝下去。“你干什么?不要命了?”她惊叫一声,冲过去打翻她手中的碗,药汁洒了一地。

“我不会把它生下来!”君瑜几乎是歇斯底里,“我要杀了它!我要杀了它!……”她伸手去抓药罐,少男急了,一把抢过来,顾不得烫,冲出去摔在院子里,“你疯了,这些东西,会出人命的!”

君瑜看着满地流淌的药汁,眼泪慢慢流下来,“死了好,死了好,我早就不想活了。”

少男再也忍不住了,这些日子以来,她心里就像时时插着把刀,“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她咬着牙,抓着君瑜的手,拖着她向外走,“我知道你心里还在想他,他要是真的爱你,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这样对你,有什么话,大家面对面说清楚。”

“我不去,我不要见他。”君瑜只是挣扎,手死死抓着门框,“我不要他看见我这个样子,死也不要!”

少男拼命拖着她的手,“要死也死得明明白白,跟我走!”

强突然推门进来,看见眼前乱糟糟的一片,又急又怒:“你们在干什么?”

少男仍拖着君瑜,“你来的正好,帮我带她去见罗世森,无论如何也要他有个说法。”

“都别闹了,”强的口气严肃而又急促,“我们里面出了叛徒,现在必须马上转移。”

“转移?”少男怔怔地松了手,“现在?”

“你马上去通知三号和五号,叫他们立刻转移。你跟他们一起走,不要再回来了,我把这里收拾干净,在九号会合。”

少男紧张起来,从强严肃的表情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看了一眼君瑜,“那你帮我照顾她。”

“放心吧,你先去,一路小心。”

少男围上披肩,拿了自己的手袋,走出门,突然觉得视线被泪水模糊了,转身叫了一声:“强。”

强看着她,她奔回来,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你照顾自己,我等你。”

强的心抽动了一下,看着她远去,深深吸了口气,回头看着君瑜,“我们要快一点,这里已经暴露了,敌人很快就会来的。

君瑜擦干眼泪,帮着强把整撂的文件和还未散发出去的传单抱出来,放在火盆里烧。

强四下搜索,不放过一张纸片,从抽屉里倒出一堆书稿,翻了翻,竟是少男从君瑜的住所拿回来的《岸》的手稿。他回头看着君瑜,“这些,还要吗?”

君瑜怔了怔,突然劈手夺过来,往火盆里扔,“不要了,再也不写了。”扔得太重,居然把火打熄了。她抓起火柴,颤抖的手却怎么也划不着,划断了三根火柴。

强把火柴接过去,划燃了,却看见她无声地抽噎着,眼泪落在书稿上,他把火柴吹灭了,把稿子从火盆里抓出来,“烧了可惜。”他不管君瑜,理了理,放进箱子里。

君瑜呆呆地,直到强再次点燃火,才想起往火里丢文件。

强刚把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好,忽然听到院子外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警觉起来,再看看君瑜面前还有整撂的传单没烧,蹲下来,来不及放火盆,整撂点燃了,“你看着,一定要全烧完才行。”

他撩起长衫,从腰上抽出手枪,靠到窗口,向外看。君瑜一眼暼见他手中黑黝黝的枪,心猛地狂跳起来,烟子窜上来,熏得她睁不开眼,恍惚中,看见强翻身跃出窗外,然后突然间枪声、惨叫声和叫嚣声混成了一片。

她紧张得连思想都停顿了,手足冰冷,只麻木地翻动着燃烧的传单,火焰烧到手都不知道。

蓦地,枪声和人声都突然停顿,万籁俱寂,君瑜只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这瞬间的沉寂仿如千百年般漫长,直至火焰渐渐熄灭下去,终于化作一股青烟和一堆灰烬,她的心也跟着火焰沉下去,只剩下一片死灰。

她听见外面有子弹上膛的声音,她缓缓站起来——走出去,死就是件极容易的事。

她慢慢走到门边,手刚碰到门栓,强却突然又从窗子扑进来,一把将她扑倒了,几乎同时,几颗子弹呼啸着穿过薄薄的门板,从他们头顶飞过,打在墙壁上,一个个的坑洞。

强抱着君瑜就地一滚,看见门缝外黑影一晃,顺手一枪,黑影惨叫着倒下去,外面立时又没了动静。

强迅速将君瑜拉进里屋,把装好准备带走的两只皮箱也拖了进来,“外面都是敌人,出不去了,下地窖。”

君瑜从不知这屋子里还有地窖,看着强推开衣柜,掀开一块石板,石板下居然是一个不小的地窖。强先将皮箱丢下去,然后让君瑜下去,“你藏在里面,我把他们引出去,天黑了,来接应你。”他顿了顿,“要是我没有来,你自己撤,找个安全的地方先避一避。”

君瑜恐惧起来,“别走,要死也死在一起。”

强看着她,目光复杂而深邃。“抓活的!”外面的人叫嚣着又上来了,他急了,“快下去,来不及了。”

君瑜不动,强一把抱住她跳进地窖,从地窖角落里抓起两颗手榴弹来,敌人已围到了门边,他拉开手榴弹的导线,抛向门口,“轰”的一声,外面屋给炸塌了一半,敌人惨叫着,又退了下去。

强灵机一动,钻进地窖,将君瑜推进角落里,留心地听着。隔了一阵,有人小心翼翼地踩着瓦片翻进来,强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将剩下的几颗手榴弹绑在一起,拉掉引线,用力掷了出去,用最快的速度将头顶的石板盖了下来。

头顶“轰隆隆”的巨响,整个大地都颤栗起来。君瑜被震得几乎晕了过去,只感觉到那一瞬间强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头顶四壁的泥沙扑簌簌地往下落,打了强一身。

四周终于归于沉寂,君瑜被强坚定的手扶起来,“你有没有事?”

“没,没事。”君瑜在黑暗里摇了摇头,发现自己手脚都瘫软无力,不由抓紧强的手。

“放心,屋子全塌了,他们找不到我们。”强握紧君瑜冰冷的手。

君瑜慢慢镇定下来,听见上面翻腾了一阵后终于没了声息,不害怕了,反而有些遗憾——这样都死不了,看来,上天是存了心要折磨她了。

强在她身边坐下来,还是一直握着她的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那隐隐约约从缝隙里透出的一丝光线,地窖里静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他们就这样相互紧握着手,直到外面透进来的光线越来暗了,强才松开手,站起来,去推头顶那块石板。

然而他用尽了所有力气,石板却是纹丝不动,显然是被炸塌的砖瓦压住了。“我帮你。”君瑜也站了起来。

强让了让,两人一起用力,然而石板生了根似的,依然一动不动。强把脚下垫高了,用整个背去托,终究是无用的,想不到这地窖虽暂时让他们逃过一劫,却变成了活埋他们的坟墓。

他不甘心,在黑暗中摸索着,寻不到可以用的工具,便用手指沿着那条缝隙用力抠,抠着抠着,外面不知塌落了什么,连这条唯一的缝隙也堵死了。

他不敢再动了,无力地坐了下来。

“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君瑜在黑暗中问。

“没被枪子打死,倒被自己活埋了。”强苦笑。

“不会的,少男他们会来救我们。”

“他们已经转移了,不会再回来。”他叹了口气,“再说,她等不到我们,只会以为我们出了事,不会想到我们在这里。”

君瑜也绝望了,两个人陷入一片沉寂。死,对于她本是解脱,但强是不应该死的,他死了,少男怎么办?

地窖的寒气窜上来,她打了个寒噤,强在黑暗中感觉到了,默默脱下身上的长衫,盖在她身上。她微微颤抖了一下,刹那间仿如时空倒流,清凉的海风,汹涌的海浪,森披在她身上的外套,余温犹存。她恍惚了,眼泪禁不住落下来,“啪”的一声轻响,滴在长衫上。

“你在哭?”强在黑暗中摸索到她的脸,帮她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坚强点,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都不能向命运低头,更不能流泪,别忘了,我们是革命者。”

“我不是怕死,”君瑜梦呓般地,“死有时也是种幸福。”

强的心又刺痛了,握住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是我们连累了你。”他说。

“这些都不重要了,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我们不会死。”强握紧君瑜的手,“答应我,坚持到最后一分钟,我和你。”

君瑜又有点恍惚了,黑暗中,这温暖的、紧握着她的这双手,这个与她一起等待死亡的男人,竟然是强,命运岂非总是在捉弄她。

“你后悔吗?”君瑜喃喃地问。

强微微笑了笑,“从第一天干革命,就随时都准备了牺牲。”

“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这辈子,有没有后悔的事?”

强震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君瑜闭上眼睛,“我有,而且很多,如果能重新活一次,不想再活成这样。”她顿了顿,“可是,重新活一次,又该怎么活呢?”

强感到她干了的面庞又湿了,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仍觉得她的手冷得可怕。

在这个狭小的地窖,在这片死亡的黑暗中,他们的生命都将慢慢消逝,作为一个革命者,强从来不畏惧死亡,然而,作为一个人,他和她一样有太多的后悔,太多的遗憾。

“我爱你。”强在心里说,却不禁喃喃念出了声。

“你说什么?”君瑜突然睁开眼,望定他。这双本已黯如死灰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奇异的光彩,这是生命最后的辉煌,这个将全部生命都交给了爱的女人,在死亡来临前寻求着最后一点幸福。“那天在海边,你说过什么?”她一字字地说。

强被这种对爱的热切和执着震慑了,压抑在心头的情感突然如决堤的洪水般暴发出来,在刚才那一刻他就清楚地知道,如果他死的时候还有一件事可以后悔,就是他从来都不敢承认对君瑜产生的感情。

他望定这双眼,以最郑重、最神圣的态度说:“我爱你!”

君瑜的眼睛湿润了。感情如潮水般淹没了理智,两张干涸而火烫的嘴唇碰到一起,热烈地吻着。这里已是生命的尽头,他们无需再有任何顾忌,身与心的交融,令他们忘却了黑暗、痛苦和绝望。死亡毁灭了一切,只让爱无限滋长起来。

黎明终于悄悄来临,死亡却离他们越来越近。

君瑜依偎在强的胸膛上,梦呓般喃喃说:“你会跳舞吗?”

“跳舞?”强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拉着他站起来,拥着他,嘴里哼着曲子。

太熟悉了,哼出来才发现是和森相拥时那永恒不变的旋律,她闭上眼,全身心地投进去跳舞。

“我爱你,君瑜。”强吻着她的额头,在她耳边轻语。

“说jet’aime”君瑜闭上眼睛。

“jet’aime,jet’aime……”强一遍一遍地说,不在疲倦地。只有这一次了,要一次说个够。

君瑜随着曲子旋转着,倾听着,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属于她的世外桃源,她和森紧紧拥抱着,永远地拥抱下去。

岸_岸全文免费阅读_上部(六)更新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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