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八(1 / 1)

()报纸从森颤抖的手指滑落在地上。

他木然僵立着,继而全身都颤抖起来,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自己犯下一个怎样可怕的错误。

他竭力克制着自己,整理着纷乱的思绪,却终于忍不住拿起电话,拨通了报社的电话。

有人接了电话,他脑子里仍乱哄哄的不知说什么,对方“喂”了半天,他总算说出一句:“找沈君瑜。”

“沈君瑜?”对方愣了一下,“对不起,没有这个人。”对方想挂电话了,森急了,“就是你们报上连载小说《岸》的作者。”

对方“哦”了一声,“等一下。”放下电话。

森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拿着话筒的手仍在微微地颤抖,短暂的等待也变得如此之漫长,终于听见话筒有了声音:“喂?哪一位找沈小姐?”

“我姓罗,请问您知不知道沈小姐现在在什么地方?”森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对方沉默了一下,“原来是罗先生,您看到报纸了?”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鄙夷和怪责。

“请告诉我君瑜到底在哪里?”

“你已经不是第一个打听她的人了。”那人的声音还是冷冷的。

“还有谁?”森紧张起来。

“木村司令官,还有一个不肯留姓名的男人,您是第三个了。”

森的脑子里迅速思索着,“那您告诉他们了?”他紧张地问。

“告诉了,其实都一样,沈小姐已经不在上海了。”

“她去了哪里?”

“不知道。”顿了顿,又说,“她请我将稿费送去给房东,昨天我去了,那里却没有人。”

森绝望了,全身力气象被抽空了,瘫坐在椅子上。

——春暖花开的时候,承孝一定会凯旋而归,可惜,雅如看不见了。

他的心口仿佛扎着一把刀,眼前晃动着是他用枪口对着君瑜时,君瑜看他的眼睛——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他郁闷得忍不住想呐喊,却喊不出声音,他和君瑜的爱情落得这样的结局,岂非正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他颓然僵坐,良久,俯身拾起地上的报纸,站起来,向外走,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君瑜,他要去找他的君瑜!

汽车一路鸣着喇叭,风驰电掣地驶去,森却心急如焚,不停地催促,快到了,远远看见一个穿青灰旗袍的女人在楼下走来走去,再近些,看清楚了,是少男。

少男手里也握着一份报纸,瑟缩在寒风中。

少男和强随组织的安排,离开上海,在北平秘密工作了一段时间,这只怕是她一生中最沉闷的日子,虽然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君瑜,但她知道,君瑜并没有从他们中间淡去,反而愈发在强心中滋长起来,不知道何时会暴发出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才看清楚自己的软弱,她竟然可以如此苟安下去,使得自己都惊异,心里虽百转千回无数次想过要决然离开他,最终仍是没有说出口。她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样的深爱他,使她没有勇气放弃,但每次看到他独坐沉思,又令她不得不猜想他是否在挂念君瑜,心便如刀扎一般刺痛起来。

这种刺痛使得她终日惶惶不安,再露不出笑靥,而强则如同做错事的孩子,固执地坚持着,不肯认错,只终日沉默地躲避着。

气氛与日俱增地沉闷下去,在几乎窒息得不能呼吸的时候,突然接到上级的通知,让他们返回上海继续开展工作。

少男豁然醒悟过来,他们是应该回去了,无论如何,事情既已发生,就必须得解决,拖下去是没有用处的。

可她想不到的是原来君瑜根本不会因这件事烦恼,她预订的步骤全不会因为强而改变,她仅仅只是在死亡来临前瞬间的软弱,无意间就摧毁了他们婚姻的堡垒。

少男突然有些同情强了,至少他和自己一样,都是一个无谓的失败者,然而终究没有勇气给他看到那张报纸,自己一个人匆匆赶过来,到了楼下,才犹豫起来,没有勇气敲门,正徘徊时,森的汽车停在她身旁。

车门打开,森下了车,一看见他,少男立刻从心底窜起一股火——如果不是他抛弃了君瑜,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更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半年的委屈和痛苦仿佛终于找到了根由,她不等森开口,就怒目而视:“你来这里干什么?”

森垂下头,还记得少男在雨中追他的汽车,万分惭愧,“我知道全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君瑜。”

“对不起,一句对不起有什么用呢?”少男愤怒了,“君瑜的心早死了,连我的心也早死了。”她悲由心生,再克制不住,靠在墙上,掩面痛哭。

森的心震动了,愈加地悔恨。在他印象中的少男是开朗而坚强的,此刻却哭得如此悲恸无助。

“我只希望还有机会改正。”

阿龙早健步下车,急促地拍着门,然而,没有人开门,也没有任何动静。

“森哥,没有人。”阿龙对森说。

少男急了,顾不得埋怨森,用力拍着门,“君瑜,你开门啊,我是少男,你开门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开门……”她的声音哽咽了,变成无声的啜泣。

森抬起头,看着楼上紧闭的窗户,恍惚了,仿佛看见君瑜倚在窗畔,默默看着他,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定睛再看,仍是紧闭的窗,没有君瑜,什么也没有。

他不甘心,看着痛哭的少男,似乎想起什么,“报社的人说她离开了上海,她会去哪里?”

“她能去哪里?她还有什么路走?”少男抓着手中的报纸,“雅如没有路走,她也没有路可走。”

森的脑子里“嗡嗡”的,仿如天地轰塌了,有点站不住,阿龙一把扶住他,“森哥,你没事吧?”

森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说不出话,也动不了,时空仿佛倒流,听见自己对君瑜说:“你别死,我娶你。”

君瑜盯着他,“你不后悔?”

他坚决地说:“不后悔,绝不。”

再看见自己用枪口对着她,她的眼睛,他深深吸口气,闭上眼,扣动扳机,她像片云般飘落下去……

少男流着泪,打开手中的报纸,手指一行行划过那透着油墨的字迹,“你真傻,我早说过,这个世上没有世外桃源,”她喃喃地,“雅如是为她的爱情活着,你也是为你的爱情活着,我呢?你们都有你们的世外桃源,我的世外桃源在哪里?”

她突然抬起头,看着森,“世外桃源!那个只属于雅如和承孝的世外桃源!”她的心怦怦跳起来,“雅如地那里等承孝,她也只会在属于你们的地方等你。”

森也猛然醒悟了,不错,这里就是他们的桃源。他用力地拍打着门板,“君瑜,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开门……”

拍门声震得整座小楼都颤动起来,里面却依然毫无声息,森急了,用力撞开门,楼道里一片漆黑,跌跌撞撞地上去,少男推开门,屋子里一片朦胧,看见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君瑜踡缩在床上,被褥里、地上全是血,面色苍白如纸,只剩下微弱的喘息。

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像被刀剜了一样,扑过去抱住她,却颤抖得不能自制,泪水滚滚而下,“君瑜,我来了。你的承孝回来了!”

君瑜艰难地睁开眼,看着他,想笑一笑,却笑不出,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对不起,我错了……”森终于泣不成声。

森坐在椅子上,对面是蓄着络腮胡、金发碧眼的法国医生劳伦斯·弗朗,他是森在巴黎留洋时的好友,带着一个医生所有的良知和崇高的医德来到东方,想要拯救这个有着悠久医学史却被某种愚昧蒙蔽了的国度。

但上海租界里的外国医院,却不是一般中国人可以进出的,森给了他承诺,会支持他开设一间慈善医院,而他现在只能暂时委身在法租界的公立医院。

他皱着眉,认真地看着手上的病历,瞟眼看见森紧张得有些僵硬了,宽慰似地冲他笑一笑,用轻松纯正的法语说:“噢,老朋友,放轻松一些,我应该恭喜你,母子平安,你应该放心了。”

森松了口气,但是看得出来,劳伦斯还有话要说,心还是悬着。“不过,有一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劳伦斯皱了皱眉头。森立刻紧张起来,“什么事?”

“这个问题对于我们法国人来说,算不了什么,但你们中国人……”他耸了耸肩,“中国人有句话叫……”他顿了顿,用种很别扭的中国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看着森,“中国人认为生育很重要,所以我不得不告诉你,因为生产的不顺利,我们虽然侥幸救回了她们母子的性命,但是沈小姐以后都不能再生育了。”

“你说什么?”森脑子里“嗡”了一声,喉咙里有些干涩。

“我知道,你对于你是很难接受的,不过,”劳伦斯歉意地摊开手,“实在抱歉,现在的医学是很有限的,为了保全她的性命,我们别无选择。”

森眼中噙着泪,点了点头,“我明白,无论如何也要多谢你。”

劳伦斯拍拍他的肩头,“别丧气,老朋友,”他闪烁着深碧的眼睛笑了笑,打趣说:“好在你们是允许娶几个妻子的,所以,这只是小问题。”

“不,我只爱她。”森握住他的手,恳求:“答应我,不要让她知道。”

劳伦斯似乎被他感动了,“好吧,我答应你,尽管作为一个医生,本不应该欺骗他的病人。”他耸耸肩,“爱情真伟大!”

少男坐在病床前,呆呆地看着输液管里晶莹亮泽的液体一滴滴的往下滴,君瑜依然昏迷不醒,苍白消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看见森推门进来,少男紧张地站起来,压低声音:“医生怎么说?她到现在还没有醒。”

“没事,已经脱离危险了。”

少男看着他紧皱的眉头,追问:“医生还说了什么?”

森沉默着,慢慢趴在君瑜身旁,轻轻拉起她的一只手,紧紧贴在额上,少男看见他鼻翼噏动着,很努力地呼吸,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更惊惶了,“医生究竟说了什么?”

森努力才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轻轻把君瑜的手放回被子里,细心地盖好,才转过身,看着少男,“她以后不能再生了。”

“啊!”少男痛苦地转过脸去,眼泪立刻涌上来。

“不过,什么都不重要,”森自嘲地笑一笑,“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好在它把君瑜还给了我,只要有她,什么都不重要了。”

清晨,阳光和着细微的风从半开的窗透进来,照在洁白的被单上。君瑜靠在床头,仍显得虚弱而疲惫。少男坐在床前,一勺一勺喂她喝粥,看着她略有了些神采的眼睛,欣喜地对着森说:“我就说,要吃饭才行,光喝牛奶不成的。”

森将目光从君瑜脸上移开,走到床前,接过少男手中的碗,“我来吧,你两天没合眼了,应该去休息。”

“我没事,只要她好,我没事。”少男拉着君瑜的手,蹭着自己的面颊,眼中又闪出了泪光。她感到君瑜的手指在颤动,眼睛湿润了,连忙擦了擦眼睛,“多吃一点,很快就好了。”她替她理理鬓边略显凌乱的发丝,又将被子拽紧一些。

森接着喂君瑜吃粥,君瑜的目光始终凝视着他,像一世也看不够。森也不说话,一口接一口慢慢地喂,看着她慢慢咽下去。少男看着他们,被这平静和幸福感染了,突然妒忌起君瑜来,心里又开始痛起来。

看着君瑜将最后一口粥咽下去,森才回过头来,对少男歉意地一笑,想起什么,问:“张先生呢?也在上海吗?”

“在,刚回来几天。”

“你几天没有回去,他想必要为你担心了。”

“他才不会呢。”少男忿忿地,话出口,看见君瑜震了一下,后悔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他这阵子忙,哪顾得上我。”

君瑜眼中却已噙了泪,顺着脸庞流了下来,森慌了手脚,“怎么了?怎么哭了?哪里不舒服了?我去叫医生。”

君瑜拉着他,只是摇头,不停地流泪,一个字也不说。少男心里更难受,站起来,“被你这一说,我也真应该回去了。”

“我叫司机送你。”森也站起来。

“不,不用了,我想顺路去买点东西,你好好陪着她吧。”少男转身匆匆出门,竟没有向君瑜道别,森有些诧意地看着她。

她快步走出去,冰冷的泪水已经流了下来,走了几步,突然站住,看见强站在走廊的另一端看着她。

她一甩头,加快脚步从他身边走过去。“少男!”强喊了一声,她的脚步没有停,强伸手拉她,她猛地甩开了,狠狠瞪着他,“你想看她,就进去,我不会碍着你。”

强被刺得缩回了手,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一步步向君瑜的病房走过去,走得很慢,很沉重,仿佛每跨一步都重逾千斤。他的心也在刺痛,痛得忍不住想转身逃出去,却又有种不甘,终于到了门口,虚掩的门缝里听见君瑜的抽泣声,听见森说:“所有的都让它过去吧,等你好了,就结婚。”

强靠在门边,再没有勇气推开那虚掩的门,郁在心头半年多的一个情结,霍然变成空空一片。“jet’aime!”他在心里默默地念,静静地离开了。

君瑜紧紧地靠在森肩膀上,恍惚间看见门口有人影一晃而过,仅仅只是一瞥,却有种意识告诉她——强。她颤动了一下,闭上眼睛,不敢再想下去。

她将整个身体依偎在森的怀中,努力憧憬着未来,突然,隔壁一声婴啼打断了她的憧憬,她惊悚一下,想起来,恐惧地抬起头,“我把它生下来了?”

森也颤抖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把怀中的君瑜搂得更紧。

“我记得的,我把它生下来了?”君瑜抓住他的手,“我听见过这哭声。”

“是的,是一个女孩。”森不得已了。

“她居然还活着!”君瑜颓然倒在森怀里,痛苦地闭上眼睛。

森紧紧抱住她,“什么也别想,一切都会过去的。”

君瑜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隔壁婴儿的哭声高一阵、低一阵震动着她的耳膜。她努力闭着眼,仍没有办法入睡,使她不由想起那些漆黑孤寂的深夜,陪伴着她的那个微弱但顽强的心跳声,让她产生一种冲动,想要去看一看这啼哭的、鲜活的生命。

她坐了起来,挣扎着下了床,一步步挪出去,觉得脚步虚弱得犹如踩在棉花上。她扶着墙壁喘息着,那啼哭声却像某种神秘的引导,使她生出力量,执着地走出去,推开隔壁病房的门,就看见那个在床上蠕动的小生命。

她有些激动,近前,看清楚了,一个瘦弱的、脸孔纤幼得几乎看不清五官的渺小生命,让她惊讶于这么弱小的她怎么能够支持下来,她本一心要使之灭亡的,最终却顽强地诞生了,而且正用每一声啼哭向她显示出她的存在。

君瑜颤抖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仿佛听见木村雄一傲慢的声音:“她有大和民族最优秀的血统,你是无法将她灭亡的。”

她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痛苦地弯下腰,那哭声突然令她说不出的恐惧和厌恶,她抓了一个枕头在手里,她不可以让她生存在这个世界,看见她,就永远洗不掉木村强加在她身上的耻辱。

她几乎已将枕头压在那小生命的脸上,森突然从后面一把抱住她,“你做什么?”

她几乎连挣扎都没有,就晕厥过去。

黎明静悄悄地来临,没有风声,没有人声,也没有婴儿的啼哭声,一切是如此安静的可怕。君瑜突然睁开眼睛,侧耳倾听,仍然没有哭声,她坐了起来,十分的恍惚,她难道已经毁灭了她?她记不清楚,看着自己的手,愈发的恐惧。

房间里没有别人,白的墙壁,白的窗帘,白的被单,一切都死沉沉的静寂着,使她害怕,慌张下了床,赤着脚就想逃出去,到了门口,突然听见森的声音:“我找了个妥当人家,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身世。”

君瑜整个僵住了,原来她仍然存在着。

少男看着森,“一定要送走吗?可她始终是君瑜的亲骨肉。”

“把她送走,对我们大家都好。”森坚决地说。

“可是,对孩子太残忍了,”少男咬着唇,“她有什么过错呢?一生下来就变成一个孤儿。”

森不说话,对于这个孩子,像插在他心里的一把刀,他什么都能接受,唯独不能接受的是这个孩子带着的永恒不变的血统。木村雄一是个提着屠刀的侵略者,更是他的杀父仇人,而这个孩子犹如一个烙印,给他和君瑜的一生烙上耻辱。

而君瑜,也像他一样对这个不该存在的生命怀着一种仇恨,甚至犹有过之,这使得他安慰,更坚定了他的决心,“现在就叫人把她带走,不能留,一刻也不能留。

“不跟她说一声吗?”

森转头看了眼病房,“昨天她想把她杀死,我不想她这样痛苦下去,更不想她做出什么事伤害自己。”

少男呆住了,“她怎么……她何苦这样折磨自己,永远要将罪背在自己身上。”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起来。

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现在说什么也没用,早一点解决,早一点好。”

少男无可奈何了,“我亲自送她过去,知道她在哪里,也安乐点。”

“好吧,不过,永远不要告诉君瑜。”

少男进房间去,抱起那孩子,看着那依然微红的还未舒展开的熟睡的小脸,突然生出许多同情——倘若将来她知道自己从降临到人世第一天就只招致所有人的憎恶,倘若有一日她知道自己的血缘,是否也会连自己都憎恶了?

她不敢想下去,而她却突然睁开依旧有些浮肿的眼睛,里面竟是黑白分明,明亮动人,只这么睁眼一瞥,少男的心立刻被刺痛了。

她仿佛并不懵懂,而是极清楚地知道这命运,她仿如不甘,要睁眼看清楚。少男已是泪盈满眶,手颤抖得快抱不住了。

她赶快大步出来,森看一眼她,“走吧。”

她跟着森走,却是极不坦然,好像做一件罪孽深重的事。就在这时,怀里的婴儿突然啼哭起来,哭得竟如此的宏亮,如此凄厉。君瑜本一直靠着门站着,她本已默认了这种解决方式,但这一瞬间,这撕心裂肺的哭声扯着她的心,无论她怎样痛恨,她和她终是血肉相连的。

她再按捺不住,拉开了门。

门一开,少男和森都怔住。森反应过来,慌忙上前挡住她的视线,“别看,让她走吧。”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少男快走,少男却觉得脚下像是注了铅,一步也迈不出去。

君瑜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森,从少男手中夺过孩子,紧紧抱在怀中。森的心上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痛苦地闭上眼睛。

那孩子在君瑜怀中竟然立时止住了哭声,张开眼泪汪汪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的母亲。

“她不哭了!”少男带着泪欢呼起来,探过头,看着她乌溜溜的眼睛,“多懂事的小东西,她认得你的,你一抱她,她就不哭了。”

君瑜呆呆地看着她,视线却被泪水模糊了,紧紧贴在胸口。森走过来,想将孩子抱过去,“让她走吧,对大家都好。”

君瑜的手猛地一紧,尖叫一声:“谁也别碰她!”

森吓得缩回手,愣愣地站着,终于恼怒了,“你可不可以为我们想想,除了痛苦,她还能带给我们什么?”

君瑜绝望地把孩子紧紧拥在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终于,狠下心,一把塞给少男,转身就走,走不到两步,孩子又尖声啼哭起来,她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森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整个走廊一片烟雾沉沉。少男忍不住了,冲过来,从他手中把烟夺过去,用脚狠狠踩熄,“你明知她现在这么虚弱,非得往她心上捅刀子吗?”

森不说话,再掏出烟来,少男火了,整包夺过去,踩烂在脚下。森瞪着她,眼睛红了,她也毫不示弱,狠狠瞪着他,“你自私!你有没有为君瑜想过,她已经不能再生了,这是她唯一的孩子。你现在瞒着她,把孩子送走了,将来她知道了,能原谅你吗?”

“我就是为她想,我知道她从来也不想把她生下来。”

“可她毕竟还是把她生下来了,活生生地生下来了。你硬要把她们母子拆散,让她再去承受抛弃亲生骨肉的痛苦,你于心何忍?”她狠狠跺了跺脚,“一个女人十月怀胎有多辛苦,你们男人是永远也不会懂的。”

“你又懂什么?”森也愤怒了,“看见她,就永远忘不了木村带给我和君瑜的耻辱。”

“不是君瑜忘不了,是你忘不了。”

森转过身,一拳狠狠砸在墙上,咬着牙,一字字都带着仇恨,“是,我忘不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要我怎么去面对一个流着仇人的血的孩子?”

少男说不出话了。

当初森会因误会而绝决地与君瑜决裂,看出了他对父亲有着一种崇敬和深厚的感情,看出他藏在心里刻骨铭心的仇恨和他骨子里的那种固执,少男恐惧起来,难道君瑜千辛万苦地盼到今天,却又因为这个孩子再让他们生出裂痕?

而且,君瑜又真的能接受这个孩子吗?让她时刻面对这个不能愈合的创伤,又是何其残忍?

她无力地靠在墙上,良久,突然下定了决心,“把孩子给我,你们不要,我要!”

森吃惊地看着她,她扬了扬头,“我不是赌气,是认真的。你们一个要爱情,一个要骨气,要面子,我无所谓,无论这孩子的父亲是什么人,她终究是君瑜的亲骨肉。”

森愧然地低下头,少男看着他,郑重地说:“早点和君瑜结婚吧!其实相爱的人能在一起,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呢?孩子放在我那里,她也就安心了。”

森看着她,半晌,才说出一句:“谢谢。”

“你不用谢我,”少男苦涩地笑了笑,“我是为了君瑜,只希望你能好好对她,如果你再敢对不起她,我就……”

她没有说完,转过了头。

君瑜醒过来的时候,日已黄昏。她睁开眼,看见少男站在窗前,夕阳的余晖照在她脸上,一颗晶莹的泪珠格外闪亮。

君瑜看着她消瘦了的显出成熟的面容上现出的无限忧伤,这与她原是极不相衬的。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一种说不出的罪恶感又开始吞噬她的心,教她没有勇气去面对少男。

少男转过来看了一眼,以为她仍在昏睡,抹了抹腮边的泪水,走过来,抚着她冰冷的额头,把脸贴过去,贴在她额头上,喃喃着:“早点好起来吧,你好了,大家才会好。”

她冰冷的泪水又滚落下来,落在君瑜的脸颊上。君瑜的眼角也有一滴泪落下,她慢慢伸出手,抱住少男,两颗心在无言中终于又贴在一起。

“原谅我,少男。”她慢慢地说。

少男细致地帮君瑜梳理着头发,“精神是靠打点出来的,整天这么昏沉沉地睡着,不病的人也闷病了。”她一边梳一边说。

“只一年,好像我都老了。”君瑜照着镜子,蹙着眉头。

“老什么?”少男怜惜地抚着她的头发,“只是看着有些憔悴,病好了,还不是一样。”

“是不一样,连你也不一样了。”君瑜转过身看着她。

少男避开她的目光,弄着手里的梳子,君瑜拉住她的手,一字字地说:“总以为生命太长,由着它蹉跎,到死时,才知道一生太短了,还没有爱够。”

她把少男的手贴在少男的胸口,“问问自己,还爱他的话,就原谅他吧。,一生太短了,只怕没有时间,只怕爱不够!”

少男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春天来临了,清新的嫩绿从枝头绽放开来,悄悄地铺满了整个城市。

君瑜从医院搬回了小楼。

整座小楼已被装饰一新,房间开阔了,摆着豪华的沙发,铺着厚厚的地毯;窗户明亮了,挂上了落地的窗帘,古典的台灯下安放着电话机。站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房间里,君瑜唯一认得的只有那台留声机,仍送出那熟悉的曲调。

这里仿佛真的变成了世外桃源,隔绝了一切纷乱和尘嚣。然而,真正隔绝这一切的,是楼下竖起的铁栅和重重的保镖。

森是再也不敢大意了,对于君瑜的安全,更是特别小心和谨慎。他清楚地记得,报社的人说过,在他之前,有两个人已经找过君瑜。

木村雄一是需得防备,但那个不肯留下姓名的男人,却更让他感到不安。

但他不会把内心的不安表露在脸上,教君瑜看见。他努力营造着平静和温馨,治愈她伤痕累累的心。

森白日去公司的时候,少男就常抱了孩子过来。孩子长胖了,眼睛乌溜溜的,少男亲亲她的小脸,看着君瑜,“给她取个名字吧。

君瑜不大敢正面瞧她,也从不抱,但也不反对少男把她带过来。听少男这样说,侧过头去,第一次仔细地瞧,粉白的脸蛋,娇嫩的小嘴,乌黑的眼睛,正盯着她看。

“这孩子好乖,好惹人疼,”少男抚一抚她娇嫩的小脸,“不哭不闹的,无论你做什么,总那么静静地瞧着你,瞧得人心都疼了。”她眼睛有点湿了,“好像她也晓得是不该来这人世似的,静静一个人躲着,怕引得人注意了。”

君瑜的眼泪有些止不住了,第一次伸出手将她抱过来,贴在怀里,半晌,忽然说:“叫她静美吧,”顿一顿,缓缓地,“沈静美,我的女儿。”

少男抱住她,悲喜交集:“你终于肯认她了,她有母亲了!”

君瑜擦着眼泪,感激地看着少男,“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要不是你帮我带着她,让我还能再见到她,不知道会……”说着说着,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少男脸上还挂着泪水,却笑得很甜,“这小家伙可爱着呢,这会儿,我疼她比疼谁都多一些。”她把孩子接过来,哄着睡觉,“你啊,什么时候跟我这么客气了,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早点把你嫁出去,我就省心了。”

君瑜神色却黯然下去,看着静美,幽幽地:“但他是永远也不会接受她的。”她把头转过去,“这样也好,其实,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恨她多一点,还是……”

少男叹息一声,“无所谓,你不爱想她,就不想,反正她跟我过也挺好,想见了,我就抱过来。”她把睡熟的静美放在床上,“我说你,早该改改性子了,该忘的事,就别再什么都搁在心里头,你和他到了今天不容易,珍惜眼前的幸福才是应该的。”

君瑜不说话了,半晌,抬头看着少男,“你和他怎么样了?”

“还不就这么耗着,”少男靠在窗边,扯着窗帘上的流苏,“想叫我原谅他,没那么容易。”

“你连我都可以原谅,为什么不原谅他?”

“这可不同,”少男继续扯着流苏,仿佛恨不得把它扯下来,“至少你不爱他,他、他却是打心眼里……坏出来了。”

君瑜站起来,把窗帘从她手里夺过来,“再扯,就断了。”她看定她,“你再把他这么干晾着,真的打心眼里不是你的了。”

“难道他做错了事,还要我跟他赔不是?”少男嘟着嘴。

君瑜笑一笑,不说话了。

森坐在办公室,靠着椅背想着心事。

看着桌上整撂的大红喜帖,他总觉得有件心事未了。父亲去世一年多了,倘若父仇未报,这个时候结婚,对于父亲,对于自己都没个交代。但从老爷子出事后,木村雄一每天都龟缩在宪兵司令部里,偶尔出来,亦是戒备森严。森的崛起是出乎木村预料的,他小看了森,以为除掉了老爷子,可以很容易地操纵他。现在,事与愿违,他不得不留足心眼,对森防备有加。

森烦躁起来,把陆云川叫进办公室。这阵子陆云川突然显得苍老了些,精神也有些萎靡不振。

“最近身体不舒服吗?”森盯着他略显得苍白的脸,关切地问。

“没什么,只是受了点风寒。”陆云川看着那一堆还没写的喜帖,“叫我过来,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森摆弄着手中的钢笔,“我快结婚了,但是在结婚前,有一件事必须解决。”他的目光移到陆云川的脸上,“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陆云川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却一动也没动,仍然正视着森,淡定地说:“我知道。”

他很了解森。森和木村雄一之间不只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还有一种更深的耻辱,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都不能忍受的,他绝不会带着这种耻辱和沈君瑜走进教堂。

而陆云川自己,从看到沈君瑜在报上发表的文章那一刻起,就有如芒刺在后,使他坐立不安。当初沈君瑜从医院失踪,他煞费苦心也找不到她的下落,在他确信她已从这世界消失,高枕无忧的时候,她突然又将他最恐惧的揭了出来,森只要相信了她,就会无休无止地查下去,终有一天会将他挖出来。

陆云川觉得一肚子都是苦水,惶惶不可终日,连刚才走进办公室的瞬间,都感到自己手心的冷汗。现在,面对着森充满期望的目光,突然看到了机会,一个计划在他心里用最快的速度形成,使他惊讶于自己过人的智慧了。他霍然轻松了,声音也来了精神,“就交给我办吧,是应该在结婚前办妥的。”

“有把握吗?”森还是看着他。

陆云川淡淡一笑,“你安心筹备婚事吧。”

森点了点头,沉默一会,说:“木村雄一要交给我亲自解决。”

这句话正衬了陆云川的心意。“没问题。”他不动声色地说。

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森抬起头,“什么事?”

“有一位张先生过来拜访森哥。”门外人应着,轻轻推开了门。

“张先生?哪位张先生?”森有些茫然。

那人递了张名片过来,陆云川接过来,瞟了一眼,交给森。

“张文强。”森终于想起来了,“快请他进来。”

强还是一身灰布长衫,黑呢帽,黑瘦了一些,但却依然精神矍烁,眸子里透着智慧和刚毅。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森站了起来。

强微微一笑:“很早就想来拜访了。”他看了看陆云川,“不知有没有打扰你们?”

森笑一笑,“不碍事。我们刚刚谈完。”他对着陆云川,“我朋友,张文强,在巴黎留洋就认识了。”又向强介绍陆云川,“我大哥,陆云川。”

强伸出手,“陆先生,久仰大名。”

陆云川礼貌地握了握他的手,“你们慢慢聊,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他走出去,关上了门。

强在森对面坐下,看见桌子上的喜帖,“恭喜你。”

“多谢!”森笑了笑。

“今天冒昧造访,想请罗先生帮我一个忙。”

“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尽管说,您太太帮了我和君瑜那么多。”森对少男是真心的感激,正想有个机会可以报答。

强也不客套,很直接地说:“我想跟你借几样东西。”

“什么东西?”

“人、码头和船。”强一字字地说。

“你要做什么?”森的眉头微微蹙了蹙。

“有一批药品,从香港过来,要经上海送出去。”强脸上没有表情。

“什么药品?从哪里来的?运到哪里去?”森紧紧盯着他。

“是南洋的华侨捐献的,运到前线去。”

森冷冷地说:“张先生,原来你是做这种生意的。”

“你错了,我不是生意人。”

“那你究竟是什么人?”森的目光刀锋般锐利。

强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我们都是中国人。”

森沉默着,半晌,说:“你怎么会认为我能帮你?”

“帮会一向走私货,你们有自己的路线,可以避开日本人。”

“不过,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森冷冷说。

“如果上海滩还有一个人不怕日本人,不怕掉脑袋,就应该是你了。”强看着他,目光坚定而炽热,“我来找你,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

华灯初上,晚风徐徐,让人清凉得惬意,连路上拥挤的行人都放慢了步伐。

强下了电车,也放松了脚步,穿过两条小巷,快到家了,前面梧桐树下立着一个曼妙的、熟悉的身影,走近了,看清楚,强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君瑜。

他茫然失措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向前走,还是向后退。

君瑜微笑着,盈盈向他走过来,徐徐的晚风似乎也停止了吹动,强窒息得不能呼吸。

君瑜一直走到他面前,“等你很久了,现在才回来。”

“怎么就出来了,也不顾着自己身体。”强局促地说。

君瑜看着远处连绵的海岸,“很久没有看海了,陪我去看一看春天的海。”

强点了点头:“好。”

两人慢慢向海边走,海风吹拂在脸上,轻轻牵动着发丝,一切喧嚣烦乱都远离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并肩走着。海面上翻涌着千万层浪花,汹涌地卷起,又平复了,再翻涌起。

他们就这样静静看着一望无际的海,海天一色。

少男一边嗑瓜子,一边抚弄着肩上一块鹅黄色的、绣着苿莉花的、崭新的披肩,脸上甜甜地笑:“他啊,平常呢就像个木头人,无端端地送这么一块给人家,谁稀罕呢?这么奢侈。”

君瑜啐了她一声:“口是心非的东西,口上说着不中意,脸上笑得一朵花似的。”

“本来嘛,我又没说过喜欢这颜色。”少男继续嗑瓜子,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现在你跟他没事了吧?”君瑜打趣地说:“什么时候给静美添个弟弟、妹妹的?”

“说什么啊!哪的事,我还没原谅他呢。这么一点东西就想收买我?甭想!”少男侧着头,忽然反应过什么似的,“你去找过他?”

君瑜转过脸去,不理她,更不回答。

少男跳起来,“怪不得我说他突然转性了,”她有些懊恼,“谁让你多事了,他要是有这个心,还用等到现在?”

君瑜叹了口气,“你当我多事也好,反正该做的事我已经做了,难道就让我眼瞅着你们这样耗下去?”

少男把肩上的丝巾狠狠扯了一下,“难怪他会知道我中意这个颜色,你告诉他的?”

君瑜连眼角都不抬,“我和他什么也没说。”

“不信。”少男咬着唇。

“信不信由你。”君瑜笑一笑,悠悠地说:“你也太不了解他了,一场夫妻,你中意什么,不中意什么,其实全在他心里装着的,那用得着别人教。”

少男怔怔的,想得呆了,眼睛微微有些湿了。一刹那间,心里的积怨,倒消了大半。

君瑜拉住她的手,握着,“其实他是早想回头,只是不晓得你的心意,找不到台阶而已,看见我,也就明白了。”

少男背过脸去,“什么想回头,没有台阶下,只怕是见了你,知道你要结婚了,死了心,才来讨好我。”

“呸!你就不能想点好的,专往那淘气的份上想。”

少男将一颗瓜子放在嘴里,狠狠咬成两半,“我才不像你呢,一辈子醉生梦死的,听见一个爱字就陶醉。谁要是爱我,就得整颗心的,残残缺缺的爱情,我才不稀罕。”

君瑜笑着,听出她话里其实已经消了气,放了心,“好,反正全是你有道理,不过,甭拿什么都发狠,当心咬崩了牙。”

少男也笑了,静美却突然哭了起来,仿佛不甘被冷落似的。君瑜慌忙抱起来,却怎么哄,还是哭。少男接过来一看,嗔怨着:“尿湿了,光哄有什么用?”她手脚麻利地换着尿片,继续抱怨,“哪见过你这样做妈做得舒服的,她长这么大,连尿片都没换过一块,以后,不用叫你妈,叫我好了。”

“我都不知道带孩子这么辛苦,”君瑜有些歉意,“不如给你找个保姆好了。”

少男连忙摇头,“算了吧,我可没那个福份,再说,我们的工作又不方便有外人。”她掩住嘴又笑,“只活该他每天洗尿片洗个没完,活该,就活该他洗。”

“你让他洗尿布?”君瑜也不由失笑出来。

“不该他洗该谁洗?”少男一板正经地,“等我再生一个,就更够他洗的了。”说完,两个人忍不住一起笑了。静美刚刚不哭了,被笑声惊了,又哭起来。楼下突然响起汽车喇叭声,少男跳起来,“糟了,他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君瑜也慌了,知道森不喜欢看见静美,七手八脚地收拾静美的东西,塞在包里,递给少男。少男抱着静美匆匆下楼,来不及了,和森撞了个正面。

“回来了。”她索性不慌了,站定脚和森打招呼。

森点点头,目光冷冷扫了一眼她怀里的孩子,面上没有表情,说:“吃完饭再走吧。”

“不用了,”少男看看静美,孩子早闭了嘴,不哭了,惊恐地看着她。她一阵心痛,冷冷甩了一句:“费事你瞧着她心烦,倒吓着她了。”

森无奈地耸耸肩,“好吧,那就不送你了。”

“你陪她吧。”少男蹭蹭地下了楼,森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苦笑,忽然想起来,喊了一声:“等一下。”

“什么事?”少男回过头来。

“麻烦你告诉你先生,他托我的事已经安排好了,让他明天到我公司来。”

“他托你什么事?”少男一脸茫然。

森“哦”了一声:“原来你不知道。不要紧,你就这样告诉他,他明白的。”

森上了楼,听见留声机里放着音乐,熟悉的曲调。

“森哥,回来了。”阿龙迎了出来,接过森的礼帽。

“没什么事吧?”森压低声音问。

“能有什么事呢?”阿龙实在闷不住了,“森哥,还是让我跟着您吧,整天闷在这,我都不知道该做什么?”

森笑一笑,“再熬几天吧,等我把她娶回去,就不用你守在这里了。”

“定了日子了?”阿龙脸上荡起喜气,“恭喜森哥!”

森笑了笑,推开门,进去了,君瑜拉住他,“陪我跳舞。”他拥着她,随着音乐曼舞,鼻息里全是她发际的清香。他有点陶醉了,身心都放松下来,一切尘俗烦嚣都抛到了脑后。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从没有变,依然是那个满腹浪漫、一腔柔情的罗世森。

“下个月就结婚。“他贴着君瑜耳边柔声说。

君瑜整个人依偎在他肩膀上,呢喃着:“谁说要嫁给你了?”

森佯装生气:“不嫁?真的不嫁?”他把她抱起来,“别忘了我现在是干什么的,你敢不嫁,把你扔下楼去。”

君瑜笑着挣扎,脚踢到留声机,留声机歪下来撞倒了花瓶,劈劈啪啪摔了一地,外面的阿龙听到动静,冲过来推开门,立刻尴尬起来,“对不起,森哥,我以为……”

君瑜羞恼地把森推开,“现在就一点自由也没有了,我不嫁!”

森摆了摆手,阿龙连忙讷讷地退出去,掩上门,心里直埋怨自己的冒失。森仍然将君瑜搂在怀里,敛住笑容,缓缓地说:“这回,再不给你自由了。”他深情地凝视着她,“现在你得听我的,若不是一直让你由着性子,我们也不会走了这么多弯路。”

“你变了。”君瑜抬头看着森,看了很久。

“是变了,不变是没法生存下去的。”森嘴角掠过一丝苦涩的笑容,“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你想得到什么,过什么样的生活,都得先面对现实。倘若一定要从现实中脱离出去,就注定是一无所有。”

“不过,你放心。”他握着君瑜的手,“无论我在别人面前是什么样,心里,永远是你才认识的那个罗世森。”

君瑜被他的声音融化了,依偎在他怀里,“为什么要等到下个月?”

“因为还有一件事,必须要解决。”森的眼睛看着前方。

君瑜抬起头,看见他目光中流露的仇恨,心里突然打了个寒噤,隐隐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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