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食盒,里面呈放着一碗米粥,一叠蜜汁藕,一叠酸辣笋,一条清蒸桂鱼,外加几样糕点,全是她喜欢吃的,最后竟还有一小壶花茶,壶嘴处热气氤氲,茶香四溢。
用过午膳才进的宫,这会儿并不饿,听齐荆说是这些君亦衍特别嘱咐的,未夏便忍不住每样都吃了一些,反正她的食量一向大,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却是发了疯地拼命节食想要减肥,简直是着了魔。
咽下最后一块梅花糕,倒了杯茶细细品啜,未夏抚着溜圆的肚皮,真正的茶足饭饱,虽然此刻身处沉鱼宫周遭环境冷寂了些,也算称得上惬意。未夏搁下杯子,用帕子拭干净嘴角,偏头打量一旁对着铜镜摆动梳妆各式梳妆工具的吟姝,她是刚刚才知道要出宫还必须易容,因为君亦衍一早猜到她必定不想先回府,从德光殿出来就让人扮成她的样子送出宫,因此,现在她要出去就必须换个样子。
吟姝给自己画了个土气憨厚的丫鬟装,与原来清秀的样子大相迳庭,若不仔细看,几乎认不她原来的样子,刚才齐荆见未夏对易容颇感好奇,便好心解释了一通,未夏大体明白了,易容不过是利用面部妆容和衣着装扮改变他人对于原始形貌的印象,远看或粗略地看或对于不太熟识的人方可凑效,并没有所谓的人皮面具之说,也不可能完全变成另一个人,除非形貌有相似之处,又对所易之人行为脾性十分了解的话,才能扮个**分像,听说没有面具戴,未夏原本很失望,以为此法并不会很有奏效,此刻看着吟姝,不由对这门神奇的乔装技术暗暗称奇。
未夏兴致勃勃,以为自己终于也要扮一回丫鬟了,谁知吟姝却将她的脸画得十分妖娆,扮成舞姬的模样,最后混在一大群午宴演出人员中由齐荆护送从另一道偏门出宫去。特殊时期,宫中戒备较往常森严许多,到处都是守卫,不过因齐荆是奉命办事一路随行,未夏甚至没下轿,守门的侍卫只撩开帘子看了几眼,便放了行。
小轿一路绕进城东大戏场,等待良久,直到齐荆办完差,才让未夏换上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往豫王府驶回,而他则还要进宫复命。估计到家之后天都要暗了,未夏无奈,料不到出趟门再回个家竟是这么的麻烦。
即便一直坐在轿子里被人抬着,由于重伤未好,身体过分虚弱,未夏上了马车就有些撑不住,好在这间马车外表看毫不打眼,里面却布置得十分舒适,坐板和靠背都设了很厚的软垫,小几下还备有狐毛毯和软枕,疲惫和着困倦,未夏靠在吟姝身上,闭上眼几乎是一瞬间就睡了去。马车悠然慢行,刚出戏场大院,不知怎地又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听见车壁外有人在小声地说话,听不清说了些什么,未夏只觉得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怕吵醒她,吟姝没有动弹,微微皱起了眉。
不一会儿车外之人又在窗边小声喊了句吟姝姑娘,未夏想从吟姝肩上起来却累得睁不开眼,吟姝身子没有动,伸手将帘子挑开一条缝,朝外面摆了摆手,压低了声音道:“夫人累了,小声些别吵着她,可是主上有吩咐?”
那人摇头,抬眼往车厢深处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吟姝姑娘,是……竹姑娘托我给你带信儿。”
“竹熏?”吟姝的声音有些惊讶,那人应了句是,伸手将信递出。
未夏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个声音是宫里那个蔡公公的声音,而竹姑娘……竹熏这个名字也相当耳熟。
吟姝似犹豫了片刻,低头看了一眼沉睡中的未夏,从那人手中接过信件,低声道了句“多谢。”便放下了帘子。
马车重新行驶起来,吟姝将信件收回衣袖,心情明显的愉悦,抬手扯过狐毯要给她盖上,却见未夏睁开眼睛默默看着她的脸,唤道:“吟姝。”
她将毯子盖到她身上,回道:“夫人唤奴婢何事?”
未夏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靠回她的肩上。
“夫人……怎么了?”吟姝不解道。
“就是累了,想歇一会儿,到家你要记得叫醒我。”
阖上眼便又陷入昏沉,只感觉这一觉睡得格外沉些,还做了许多梦,醒来后鼻子很疼,伸手一摸住不住倒抽一口冷气,鼻子之下,嘴唇之上人的部分肿成一片,皮肤似乎被掐破了。
“醒了?”低哑的男声就在身旁。
声音熟悉的很,却又透着些许陌生,未夏偏过脸,看见侧坐在床前的男人,所有的迷茫顿时化作惊喜道:“一晗!”
那人没有应,一双眼平淡无波。
“你终于肯见我了,”心中有些热,未夏飞快撑坐起来,哑声道:“一晗,对不起!”
“醒了就好,你的丫鬟在门外候着,我唤她进来伺候,待会儿再叫人传膳,等你用过,我再与你说些事。”
他说话时甚至没有看着她,又见他站起身要走,未夏急了,一把拖住他的胳膊,“你还生我的气吗?”
秦一晗转过身,看着被她抓得死紧的手,用另一只手替她拉上锦被,语气仍旧没有情绪,低声阻道:“你先别动,我去叫大夫来过给你瞧瞧。”未夏动了动唇,秦一晗已偏过脸朝外室扬声道:“来人。”
随着他的召唤,一名样貌陌生的婢女马上推门而入,“去偏厢请庞医过来一趟,再去告诉吟姝姑娘可以过来伺候了,差个人进趟宫,传个信儿给豫王爷,就说……就说董妃没事了,叫他不必担心,宫里散席后不必过来了,晚些时候我会亲自护送董妃回豫王府。”
空气里有清雅的熏香味,墙角处的架子上搁了一只半人高的瓷瓶,再旁边的窗台下,放着几盆半开的晚山茶,完全陌生的环境,未夏愣愣地看了一圈,迟疑道:“这里是……”依稀记得睡得正好正香时,一双手死命地掐她着的鼻子嘴唇,隐约猜到这是哪里,果然,秦一晗转过头来回道:“质子府,我的房间。”
“怪不得……”未夏摸着人中喃喃道:“真巧啊,我刚才还做梦,梦见小时候我们打架的事呢。”
秦一晗眼神黯然,并没有做声,未夏笑得促狭:“是我们打得最凶的那一回,”倾身慢慢往他挨近些,呵呵一笑,说道:“确切地说,是你把我打得最惨的那一次,你还记得吧,那一回你可是害我当了整整两个月的光头。”想起梦中那段有趣的往事,未夏不由开心地笑出了声。
她的笑声在身边之人的沉默中渐渐低了下去,秦一晗抬目直视她努力维持的笑脸,容色隐约疏离,淡淡应道:“我不记得了。”
她僵了一下,很久便又扯了个笑,并不觉得尴尬,反而点了点头:“是吗,不记得也正常,那时我们才七八岁吧……不过我却一直记得你那时候的样子呢。”她歪着头想了想,用手比划了一个长度,笑道:“那时候的你头发这么短,就像个假小子,个子又高,力气也大,还皮得很,揪着我的辫子不放,我打不过你,死命想跑,逮着机会往前一冲,结果就被你扯掉了一大把头发,我又疼又伤心,哭得可厉害,秦叔叔就把你狠狠揍了一顿,叫你来我家道歉,谁知你来了之后不仅不道歉,还凶我,说我是笨蛋,被人欺负也不会打回来,活该被揍,我说你比我高比我力气大怎么打得赢,你说用指甲挠,用牙齿咬,揪头发踩脚,再不济吐口水也行。”未夏摸了摸自己垂到胸前的一缕长发,笑着看他的五官,语气是近乎天真的夸张,仿佛还是面对着自己最好最好的朋友在撒娇一样,啧啧感叹:“我还记得,那时候你真是凶,连教我怎么打架都恶巴巴的,叫我根本不敢反驳,说打不赢你是因为你头发太短根本让人抓不着。”
“你还记着,”秦一晗扯了扯唇,眸中竟有隐隐的倦意,容色无半丝波动,“我耍你玩而已。”
猜到他会这么说,未夏沉默了片刻,低头盯着他满是抓痕的手背,勉力使自己笑得更加灿烂自然,语调也是上扬的愉快:“你看看我,现在连睡着了都记得不能吃亏,你该夸我学得好,得了你打架大王的真传!”见他不作声,她又得意洋洋地自夸:“上次我还把君亦洺的脸都抓花了呢,是不是孺子可教、青出于蓝了?”
他无动于衷地看了她一眼,眸中的倦意似更深更暗了,垂目从她手中抽回被握了几个时辰的右手,将手背掩进袖中。
“他们都说你凶,院子里的伙伴、学校里的小霸王都怕你,不过,我却一点也不怕你。”未夏坚持不懈,小心翼翼伸手重覆在他的手上,见他没有拂开,笑了笑,轻柔道:“我知道你虽然喜欢招我,却从来不会真的欺负我,还记得吗,那次我妈怕我头发长不匀,就给我剃成了光头,学校里的同学笑话我,你就把带头起哄的许果揍了一顿,还把她的辫子也剪了一根下来,让她也成了半个光头……”她抬目看他,眼睛细微地眨动,显得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小声道:“一晗,对不起,你原谅我好不好?”
秦一晗垂目,看了一眼她青白的手,嘴角轻扯,笑得意味不明,道:“为何道歉?”
未夏一喜,马上说道:“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啊。”
答案毫无疑问,她说得更自然而然,他反而容色清冷,未夏看着他冷漠疏远的样子,心中刺得难受,艰难地说道:“一晗,你知道的,我们俩认识甚至比……比认识任禹还要早,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我分得清你骂我蠢是真心还是玩笑。”
他默默无言,只用带着凉意地目光注视着她,未夏认真思索片刻,继续说:“你我、加上细细,我们自小就在一块儿,玩耍嬉戏读书长大一直都在一块儿,彼此的心事,若说一点都猜不到也不可能……虽然感情的事我们从来不挑明,你也总把自己藏得很深,迟钝如我,如细细,要察觉到并不难,我们之间成了今天这样,我真感到十分抱歉,一晗,你的心事从一开始我便知道,可我没有办法,我喜欢任禹,很喜欢很喜欢,为了掩盖我的自私,我只能假装不知道……我始终记得大一下半年,我与任禹刚走到一起时,那段时间你对我突然的疏远,让我明白了你有多么在意他,也许……也许是跟我一样在意,我知道你很不开心,我内疚极了,我想跟你说点什么,却又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更怕话说出来你觉得我虚伪,是在炫耀或得意……那样,会使我们关系弄得更糟,细细对我说会很尴尬,叫我别说,假装不知道就好,所以我就一直假装,假装不知道你的心意,一晗,那天我是疯了,你当我是得了失心疯好不好,我不是故意对你那样说,真的对不起,不是任禹告诉我的,他什么也没有对我说过,是我……是我不好,一晗,我向你道歉,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他忽然抽回手,冷冷地看着她,听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双眼中寒得没有一丝温度,一开口便是质问:“我问你为何道歉,董夫人,豫王妃,董未夏,你究竟想对我说什么?”语气带着尖锐地嘲讽,面容却又有着苍凉的疲倦,似乎下一秒整个人就要爆发。
他愠怒的面容让她有些惊慌,未夏舔了舔干枯的唇角,慌忙解释道:“我只想告诉你,即便我们喜欢的是同一个人,也不影响我们的友情,一晗,我们……”
“重要吗,未夏,那些真的重要吗?”他不等她说完已愤怒打断,嗓音压抑,似极痛苦。
她被他问得一怔,不假思索地答:“重要,很重要!”
他摇了摇头,眼中除了痛苦,还有一些别的什么,让她的心莫名的刺痛抽搐,来不及去分辨他眼里还有什么,她捂住震颤不安的心,涩声道:“这段友情……对我来说是真的,对秦一晗来说也是真的,即便你再否认我也不信,我不信那些都是假的,如果是,你何必为我做那些,作为一个朋友时时陪我,照顾我,何必等到我病情恶化,才对任禹表露心机,如果是,你又怎么会被我拖累至此,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她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却毫无动容,看着她的愧疚自责,反而又开始笑,凄冷的冷笑,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他从凳子上直起身子,缓缓欺身上前,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她坐在床榻上不得不仰头看他的脸,他眼中的神情复杂难辨,尽管眼泪隐忍不出使视线有些许迷蒙,未夏却还是看清了,也看懂了,那是平淡到带着恨意的嘲讽与愤怒,真的嘲讽,真的愤怒,以及,真的恨。
愤怒转为悲伤,他好像一下子变得悲伤起来,开口,嗓音轻忽其轻:“如果我是你,如果是我,我绝不会在乎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的东西。”
她呆呆地僵住,想反驳的,想对他说朋友不是无关紧要的人,在那样的目光下,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半躬着身,俯身看这她脸上病态的白皙,眼中泛起的朦薄水雾,嘴角扯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喉中眸中尽是苦涩,出口仍是质问:“两世了,还重要吗?你再回答一次!”
然后不等她回答,又苦苦的笑:“你总是如此……乖娃娃,软心眼,贪心,什么都想要得到,又谁也不想伤害,到最后却谁都被你伤害……轻易应承,轻易反悔,再轻易说对不起,即便是动了心、谈个恋爱,也害怕主动,我别有用心误导你让你以为任禹不喜欢你这一型的,你就真的相信,倍受打击地转而接受那个追你的研究生学长,如果换个人,如果那是别人,我如果想争,未必会输,你知道吗,我唯一输在……唯一输在他是任禹,他对我无意,”他握住她的肩膀的双手指指用力,眼神清晰,他强硬地压迫着她仰起脸直视他的眼睛,说出来的话却无力又不甘,他用秦一晗从未有过的软弱的声音,缓缓地说,极慢极轻:“我曾觉得老天不公平,完全没有天理,为什么他会喜欢你,一心一意地喜欢那么温吞无用的你,后来我看着你们顺利在一起,那么快乐洋溢,幸福到让所有人眼红,我看着他爱你宠你的样子,更加觉得没有天理,我以为他迟早会看清你厌烦你,没想到便是你的缺点,他也甘之如饴的像瞎子一样看不见,细细对我说,缘分天注定,你和他才是有缘的那一对,我不相信,也不承认,甚至坏心地在知道你得病的时候,跟别人一样隐隐赌他什么时候会跟你分手,我只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你们之间提出分手的会是你,你的病痛、你坏情绪下的无理折腾、各种各样的压力他统统替你担下来,当我听说他把你的名字刻在心上时,我几乎就要死心了,可喜欢了那么多年,始终有些不能甘心,我二十七生日那天你在住院,他以你的名义送来一份大礼,我知道他这么做不过是为讨好我,希望我和细细有空多去陪伴你鼓励你,作为朋友能给你多一点支持,那晚我借着酒气,当众表白,大方表白,朋友们只当我是老同学之间在开玩笑,只有细细知道我真得再不能真,任禹也知道,他知道我是说真的,却只作是玩笑,其实我心里也明知……这结果是我早已料到的,我明知说出来会被他拒绝还是决定豁出去赌一次,我告诉自己这么做是也是为了让自己彻底放手,可总还是忍不住抱着希望,当第二天再见,他对我刻意疏远时,我却又后悔了,我情愿我没有说出来过,那么我还有暗恋下去的勇气……那时我便想,我要看着你们,看你们能走多远,看他到底能有多痴情,能坚守到哪一步,只是我又一次没有想到,你们会那么快结束,才两个月而已,你竟真的就那样轻易决绝地放弃了,你不会知道,当我听说你跟他彻底分手的那一天,心中是多么的可笑可悲可叹,为自己,为你,更为任禹,我不止一次地想着,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为了幸福、为了他而坚持下去,可我偏偏做不成你,与你的放弃和羸弱比,任禹的付出与情意全部成了白费,而我孤注一掷的真情告白又显得那么的可笑,你都不要他了,他也不要我,以往我时时盼着你们分手,可他终于单身了,我却更加没有机会,虽然我很不愿相信,但没有什么公不公平天不天理,真的,爱情便是如此这般,有多幸福,也会有多残忍,我不再抱有念想,任禹是董未夏的,到死都是你的。而我从一开始就输了,无话可说,未夏,我跟你承认,我一直都在嫉妒你,但我不会跟你道歉,永远不会道歉,我甚至还会恨你,我曾深深的恨过你,你知道吗,那时我是真的恨,我劝说任禹的母亲在他的墓碑上刻上你的名字,心中却想你不配,你是天底下最没资格成为他妻子的人。所有的一切全是被你搞砸的,我们三个、所有的幸福全毁在你的手中。”
他失望地望着她,嗓音由于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而有些沉哑,却意外的平静,他看着她的眼睛,平静地说:“未夏,你毁了任禹,毁了自己,也毁了秦一晗以及多少人艳羡不得的一份真情。”那些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话终于不必再隐瞒,痛快说完最后一句话,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就连不甘和愤怒也变得平淡,他想这一次他是真的要解脱了,那种死死执守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的感觉像一场久远的梦,陌生得像是别人。
她呆立,脑中一片空白,发不出声音,如被人点了穴又扼住咽喉,许久之后,悔恨内疚与自责一齐涌入,她慌乱地承认错误,嗓音颤抖:“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好……我坏,我……很坏……”他还是那样看着她,叫她无法承受他的失望,她用手捂住脸,声音便一下子变得扭曲断续,咸涩的液体从指缝中溢出,她哽咽着认错,艰难地忏悔:“对不起,全是我不好,我伤害你们,叫……任禹失望,一晗也失望,我坏!我把……我还把所有人搅得一团糟糕,我搞……砸了,我搞砸了,任禹死了,和一晗……都对我失望了……”
他看着她的撕心裂肺,平静得像一座雕塑,看吧,他一直都知道怎样能够击溃她、打垮她,让她难受到死。他从来也不愿承认,其实她很好,很好,坏的是……秦一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她的呢,明明那时候还是一个小孩子,咿呀学语的幼稚,便学会了讨厌一个人。父亲经常为此教训她,最狠的一次是吊起来拿皮带抽,打完了爸爸看着她身上的伤又会内疚,道了歉,再是苦口婆心地劝说,爸爸说夏夏是小姐姐,咱是妹妹,妹妹不能欺负姐姐,可她紧闭着眼紧咬着牙誓死也不肯开口认错,她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告诉爸爸,连她自己也困惑不解,她虽然喜欢打架惹事,但院子里许多弟弟妹妹哥哥姐姐,她只独独讨厌那个乖巧的小未夏,甚至不知为何而厌,她看她哪里都不顺眼,觉得她满身缺点,她常去招她,可作弄了她,自己又并不多快乐,甚至看见别人磕了她碰了她,她会不由自主地站出来为她出头。
二十七岁以前,她一直以为这厌恶源自于自己来得过早或者说是与生俱来的叛逆。那一日父亲找到她,难以启齿地问她能否去医院做一次配型,他说未夏是他的女儿,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姐姐,她厌恶地问父亲,这么相救宝贝女儿,为什么自己不捐一个肾,父亲说他和未夏的母亲配型结果全部失败,最后的希望便是她。
那一刻她知道了,这世间或许会有没有来的爱,却绝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憎,原来这便是真相。父辈之间的恩怨纠葛她统统不想去知道,面对低声下气忏悔和恳求的父亲,她指着自己的腹部决然冷笑,这颗肾,我就是把它捐给红十字会、捐给世上任何一个乞丐,也绝不给你的宝贝夏夏。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陷入了癫狂,冷眼看着那个是好朋友、是亲密发小、是知心闺蜜和亲生姐姐的人病得脱去了人形,那时的未夏身体已糟糕到不能放任自己太激动,连哭泣都是隐忍羸弱的,常常拉着她的手,惶惶不安又绝望悲伤地问:“怎么办,一晗,他过得很辛苦,我也很痛苦,该怎么办才对,我怎么做才能让他不那么辛苦?”她想,她怎么总问这些蠢问题,与其浪费精力说这些没用的还不如来求一求自己,父亲不是说她一早便知道她们的关系么,是,她知道,可她不提,一个字也不提,像幼时忍受她的恶意捉弄般忍气吞声般,她不是喜欢做一个善良大度、善解人意的好姐姐么,那么她秦一晗便成全她,亦绝口不提,可她董未夏到底知不知道,她把她当妹妹,她却从没当她是姐姐过,这真是个自以为是的人,幼稚得令人生厌!于是,面对这样子的苦苦求助,她往往一个字也吝啬出口,一句鼓励也不肯给,任她说得累了陷入昏睡,任她失去最后的坚守和支撑,跌向万劫不复。
一场悲剧,两个凶手,杀死任禹的是董未夏,杀死未夏的是……秦一晗。她怪未夏软弱不懂珍惜,其实,她知道她一直都是想珍惜的,过去五年都坚持了下来,到了最后,是作为朋友的她,不肯拉上一把。那时的秦一晗明明知道自己对未夏的意义,明知道只要她说了,她必定会听,可被嫉恨迷了心,她忘记了不管多骄傲的人,在爱人面前也会自卑惶恐,何况是长期患病、苟延残喘的活,她忘记了伤病会给人带来多么毁灭的打击,也不记得那一年凌晨意外滑到撞碎玻璃门,救护车进不来,谁背着她一路跑过黑糊糊的小巷,那个人多娇弱多坚强,跌到在地上再爬起来,抖着手捂住她肌腱断裂汹涌淌血的双脚,还故作镇定地安慰吓得快要崩溃的自己。
脚伤痊愈之后,尽管刻意少回想起那件事,但她承认,以为自己再也站不起来的那一刻,从来自诩坚强的秦一晗,真的,比谁都要来得软弱。
那为什么还要去指责未夏呢,她犯了错,秦一晗不也是一样,何况那段爱情,本不关她什么事,那些痛苦,从来都是自寻烦恼,由始自终,她承认,未夏不过是……不过是秦一晗给自己树立的假想敌。
所有从前不愿面对、刻意回避的在这一刻全部直视,他竟觉得自己活得比她还要糟糕,胸腔里钻心的疼,竟比被割伤脚、比表白被拒还要疼。
他垂目,看向床上不住颤抖的那一团,长发凌乱,她双手捂着脸,不知是否是生嘶了或力竭了,变得无声无息,指缝中仍有眼泪溢出,骨瘦伶仃的脆弱,可怜到只要他放了手,她便会倒下的样子,于是,他便真的放开握在她双肩的手,任由她失去支撑歪倒在被上,他点了点头,平淡却又止不住颤抖地狠着心说道:“是,你搞砸了!”她的身子便抖得更加剧烈,整个人无法控制地想要缩得更小,他深吸一口气,竭力想要平静,用指尖拨开她的长发,掰开她捂脸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终于止不住哽咽,用从未有过的温柔的声音,最轻柔地说:“但没关系,你还有子行。”
她努力地睁开眼,许久之后木然的眼中才有了星光,她喜极而泣,一边坚定地点头,一边咧开嘴努力地想要笑一笑。他的手又重新握回她的肩,十分轻柔的力道,俯□给她擦掉眼泪,却越擦越多,“别哭,虽然错过了一次,但你们还有今后。”他低低地劝,却止不住自己眼中也涌起的湿意。
未夏狠狠点头,好一会儿才止住颤抖,手紧紧握住他,努力使口齿能够清楚一些,“对不……起,一晗,谢谢你!”
他摇了摇头,闭上眼,再睁开:“别道歉,未夏,更别道谢。”他的嗓音很轻,徐徐的沙哑,艰难地道:“那时候我是……真的恨过你,在我最卑鄙坏心最不希望你们好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有时候是对自己幻想,幻想有一天我的等待终于换来回应,我会如何,有时候是替你感慨,能得心系之人如此相待,你真幸运……我说那些刺伤你的话时,我说任禹傻、眼瞎了,其实我何尝不是一样,我厌恶你,认为你一无是处,而我明知道,你并不是只会拖累他,你也付出过的,造成那样一个结果你是最痛苦的,我一味刺伤你,逼自己恨你,就好像伤了你,就能显得我不那么失败了一样,其实我明知道,即便没有你,我也不可能得到,就像即便没有细细怂恿你减肥,你仍会生那个病一样,任禹讨厌细细,是想要找一个人发泄怨气,我……也是一样,这些道理其实我应该早一点想明白,这些天避你不见,是因为想要安静地思索一些事情,好好想清楚,想我到底是谁,想老天把我送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记得我在昏迷不醒时有人对我说希望我换个性别,换的视角后,能看到的更多更全,了却一些执念,得到我真正想要的,但我却理解错了,”他摇了摇头,笑容有些惨淡的苦涩和无奈。
“第一眼见到子行,心中隐隐悸动,我以为他便是我今后想要的,我想要助他完成心愿,尽我所能给对他好,做他一辈子的知交,即便明知不会在一起,我仍觉得很美好,我清楚看到自己变了,不再像上辈子那样喜欢便丑恶嫉妒的想要得到,看着子行,即便是站在他的身边,我也觉得很好很知足,可我不知道……天意捉弄,当我接到你的来信,你说他是任禹,我震惊到不愿相信,看到他身上那个纹身的时候,我才恍然记起了一段秦世子遗留下来的记忆,在那记忆中,子行大醉着说着胡话,他说他一直在等一个人……这几日我独自一人在府中,一遍遍回想那些事,我想明白了,你与他之间,从来就没有我什么事,我的未来不在这里,不是任禹不是子行,我想要的不过是一段如他对你一般诚挚深厚的感情,不管我是男是女,不管美丑胖瘦,不管生老病死,都愿意陪伴我的人,而我,亦能一样对她。”他停顿片刻,语气平静,却又带着憧憬,“我们几个人,细细成了猫,但我想比起幼时受家人白眼长大还要赚钱养活他们,做猫快乐无忧,细细她自己也是满意的,你无需内疚,而我,上辈子的事,也已经快要忘了,如今既然子行也什么都不记得了,未夏,你也一并忘记吧,再世为生,人却还是那个人,缘也还是那段缘,我实在不想再看你们再互相错过,这样一段情,实在……太可惜。至于我问你重不重要那个问题,只是想你明白,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负责,从前到现在,秦一晗喜欢谁是她一个人的事,全都是她一个人的,对任禹来说秦一晗不重要,他最重要的是你,现在对你来说,最重要的应该是子行,至于我、至于别人怎样,半点也不重要,这些便是我最近想通,想要对你说的,我想,任禹最大的遗憾便是你没有把他放在第一位,这回你可以试试,把子行放在第一,更或唯一。”
“第一,唯一……”未夏喃喃重复,秦一晗颔首,平淡而笑:“今日我向你坦诚,今后一我不欠你,二你亦不欠我,关于从前,我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并不是为你,从不是为你,以前是为任禹,现在,是为我自己……要说为何,大概是因为不舍,这是我见过最不可割舍的一段缘,我想看着它圆满,不忍它破了缺了……那一生,我实心实意对你好的时候,大概只有任禹死后那三年吧,所以你该懂,我们之间道歉或谢都不需要。”他坦然说完,拍拍她的肩膀,松开手,站起身来,苦笑道:“这是我想了许多日才想通的,你不必再纠结这段,总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了……这一生还长,你还是先把伤养好,我府里的大夫说你本就体气亏虚,虽每日进补,却睡眠时辰紊乱,聚不起元,以至这次在睡眠中陷入昏迷,回去之后好生歇着,你该比谁都更明白,健康的身体有多重要。”
“好,我会尽快养好身体。”未夏乖乖点头。
秦一晗站起身来:“我唤吟姝进来伺候你梳洗,等你精神好些,我送你回去。”转身要走,手臂却被拖住,秦一晗回头,见她眼圈高高肿起,两侧脸颊也被泪水浸出了红印,容色相比刚才却是精神奕奕,未夏舔了舔嘴唇,嘶哑道:“一晗,我道歉是因为上次那些无理的话,关于任禹……我们三个,我并没有打算道歉过……其实这件事我也一直存着我的私心,我明知你很喜欢他,仍选择跟他在一起,以往的事的确不重要,就让它过去,往后,如你说的,我们并不相欠。”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秦一晗也没有多言,但未夏知道一晗一定与自己想得一样,今后他们还是朋友,真的朋友。
他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静立在床前,并没有离开,因为未夏没有松开他的手,停了一会儿,她才再次低低哑声道:“我唯一次想要放弃,是在我重病的时候,我动过念,想着我若是死了,你和任禹能在一起也很好,”他的手颤了一下,抬眸看她,微蹙的眉心并无多大变化,未夏松了他的手,苦涩一笑,自嘲道:“可是要动笔写遗书时,我又万般舍不得……那是我清醒的时候唯一一次真的想要放弃,以后,我再也不会了,你说得对,他早该是我的第一,是唯一,我……今后我一定会让他幸福!”
他笑了笑,点头:“这样很好,过去的今后都莫要再提了。”在她肩上握了一下,起身离开。门一开,吟姝便进来了,朝秦一晗问过礼,便直奔里屋,边走边焦急道:“可是醒来了,夫人可把奴婢吓坏了!”走到床前看见未夏红肿的眼睛和脸颊,迟疑道:“夫人你刚才……”一边怀疑地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与其他人交代事宜的秦一晗。
未夏伸手摸了把脸,有些羞赧地往门口看了一眼,对吟姝笑道:“没有,我做了个噩梦,吓得哭了。”
吟姝将信将疑,却也乖觉不多问,等秦一晗交代完毕合上房门之后,扶了未夏起身,道:“奴婢伺候夫人梳洗,咱们得快些回府,连方才主上一共来过四遍信儿了,夫人再不醒,就要亲自过来了。”
未夏也想快些回去,秦一晗没有留她,吩咐下人将饭菜装进食盒带到了马车上。
秦一晗与她共乘一辆马车,吟姝和其他人上了另一辆。一路无话,秦一晗默默陪着她用膳,自己并不吃,只是适时帮她夹菜,菜色准备的很丰盛,未夏却没什么胃口,少少吃了一些便收了筷子,只怪方才一觉醒来,便空腹灌下一大碗苦药,这会儿车厢颠簸,药气便一阵阵上涌,忍着胃中强烈的不适,也不愿吩咐马车行得慢些。
秦一晗知道她一心想要回去,叹了口气,亦没有多话,只倒了杯热茶递到她手中。
半个时辰后,马车一个骤停,便止在了豫王府门前,未夏掀开帘子便急急地跳了下去,亏得一晗在身后托了一把,才没有摔倒。
一碗药尽数吐了个干净,未夏扶着秦一晗的搀扶站起身来,胃中吐空了,难受的感觉没有了,人舒坦不少,只是一路忍得太辛苦,身上微出了一层薄汗。此刻叫夜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冷噤。秦一晗立马脱下披风,未夏连忙阻止,“别,我身上全是药汁,这已经到家了……”话未说完,秦一晗已展开披风将她裹了起来,并将她侧身抱起道:“从这里到你住的院子太远,我送你进去。”
“嗯。”未夏点点头,伏在他肩上,吟姝正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不及阻止,便听远处一阵马蹄声极快地由远及近,秦一晗蹙眉,顿步回转,未夏顺着他的回转惊喜地看着四五匹骏马飞驰而来,看到他们,为首那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上的人旋身翻下,黑色的披风迎风翻转,君亦衍稳稳落地,将缰绳一丢,几步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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