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霁珺时天已尽黑。驿馆陈旧,统共三层,里面的布设用度都比较简略。
连日里急于赶路,一路上所有人几乎每天都是在马车中度过,白日里马不停蹄,夜间侍卫轮班值守,其他人和衣睡在车中。只有三次,君亦衍以她人事不省汤药不进必须停下来医治为由下令住过几回客栈,就算将原本七八日的行程拖到了十一日,也已到了尽头。算着日子,佑坤早已到了北祁国都,但君亦衍始终没有告诉她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照例是装昏被抬进了房间,下午时吴祈不知撒了什么,让她全身上下起了大片红疹,看起来十分吓人,君亦衍命人找了件纱帽给她遮上。
闭着眼躺在床上,未夏默默计算着时间。他快来了吧,通常这个时候,他已经在下面与几位大人用好了膳,回房歇息前,他会借故来她的房中巡视,只有那时守在她房中的侍卫才会全部退出门外,他们可以独处两三刻钟。
很短,对于现在的她和他,已算奢求。霁珺很小,明晨天亮后,便要接近君国边境,踏入北祁了。
前几次住驿馆,负责把她抬到床上安置好后,侍卫们并不会全部离开,总会有两个人守在房内,今日却一个不留,全部都出去了。
身上长了红疹的地方很痒,未夏忍了一阵没有动,后来发现一直也没人进来,才放心地坐起身动手抓挠。铁镣有点重,挠的有些费力,肩背腿后还有些总也够不到。
门外传来了君亦衍询问侍卫的声音,心一喜,也顾不上痒,她赶忙闭眼躺好等他推门进来。
房门果然被很快打开,又再阖上,脚步声很轻,直往床前来。确定只有他一人,未夏也就不必再装,起身道:“相公。”
桌上的饭菜未动分毫,君亦衍在她身边坐下,摘掉她脸上的纱帽道:“饿了吧,怎不用饭?”
“昏迷不醒的病人哪里能吃得下饭。”帽子一摘掉,见了光线的皮肤顿时痒了起来,未夏抬手抓了抓,笑得有些得意:“相公说我是不是演的越来越像了?”
“是。”君亦衍赞许点头,一手抓住她到处挠抓的手,从袖中掏出一柄钥匙,直接找到锁眼打开镣铐,把铁镣扔到一旁,他又摸出一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塞进未夏口中。很小的丸子,微微的苦,未夏乖乖吞下,一阵清凉之气顿时顺着喉管滑下,全身的痒意都淡了下去。看她满身的疙瘩渐渐平息,君亦衍抵住她的额,轻叹:“受苦了。再忍一会儿,马上便不用这样了。”
想起他下午说过的话,未夏没有问他是如何要来的钥匙,轻轻转动了一下手腕。抬眼去看对面的他,那睫毛很翘,双眼漆黑深邃,鼻梁挺直,嘴唇……会很软。两人额抵着额,鼻尖抵鼻尖,似乎唇也快要抵着唇了,可偏偏,他没有再靠近一点。
往常这个时候,他都会主动吻她了,喉中咕嘟一声,未夏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饿了?”双眼隐有笑意,君亦衍侧了侧身,抬起手抚上她的唇,问道:“想吃什么?”
未夏眨眨眼,歪着脑袋看她,故意说的很慢:“嗯,想吃……鱼。”
“好。”他再笑一声,口中答应着,却不主动俯身。
手指轻点慢触,唇上热热麻麻,他却只专注盯着自己的手,看着指下那双已被揉成娇艳欲滴的红唇。未夏终于等的失去了耐性,张口咬住那根捣乱的手指,笑得像一只狡猾的猫:“勤劳的渔夫有鱼吃,相公,那我只好自己去捉了。”说罢松了他的手指,仰脸便凑了上去。
没有如愿以偿地吃到鱼,君亦衍往后退了开,扬了扬眉,对咬着唇疑惑不解的渔夫道:“饭在那边,饿了就去吃吧。”说罢若无其事地拉起她走到了桌前。
未夏呆呆被他牵着,委屈道:“相公……”
“今晚房外的都是我的人,快吃吧,不会有人怀疑。”他拉着她坐下,取了筷子递到她的手上,看着那盘清蒸桂鱼点头笑道:“运气不错,正好有鱼。”
“相公,坏相公!”未夏又羞又气,戳了戳盘中那条桂鱼的嘴,扔了筷子恼恨道:“坏鱼,臭鱼,我才不喜欢吃鱼!”
“噢,当真不喜欢吃?”他笑了笑,俯低身凑近她的眼睛。未夏不说话,盯着面前盛着白粥的瓷碗,脸开始渐渐发烧,他靠的那么近,她怕自己忍不住又会凑上去,又被他笑话耍弄了。
“当真不喜欢吃鱼了?”君亦衍又问一次,语气里隐隐有些让她着恼的笑意,未夏不接他递过来的筷子,脸却更红了,胡乱摇了摇头。
君亦衍皱眉想了想,搁下筷子,伸手抬起她的脸颊,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倾身覆上来,啄了啄,吻了吻,再舔了舔,对瞪着眼睛有些呆滞的未夏低笑道:“吃到鱼了?”
脸烫如火,唇上麻麻的,似乎还有些反应不来,未夏羞涩地点头,细声细气地“嗯”了一声。
“那满意了,可以吃饭了?”他笑着再问,抬手抹了一下她的嘴角。
未夏再应一声,心中甜的要溢出蜜来,直到他把筷子塞进她的手心,才彻底清醒过来。可恨,刚才他果真是在戏弄自己,看来他的心情并不如自己想的那么坏,一直到刚才,她还为他的沉默担心了好几日。
“快吃吧,都凉了。”君亦衍催促着,手触了触盛粥的瓷碗,皱眉道:“粥冷了,等等,我去叫人再送热的来。”说着就要站起身来。
“别去,”未夏急忙拉住他,接过碗放到桌上道:“先别送,待会儿你走的时候再让人送,等你走了我再吃。”
君亦衍眼神一下子变得暗了,轻叹:“先吃饭,今晚我不走。”
未夏心中欢喜,却还是道:“不行,我是囚犯,理应避嫌,你不能留下。”
“无妨。”君亦衍拥住她,头搁在她肩上,闭上眼无声拥抱了一会儿,他握上她细瘦的手腕,问道:“我给你的镯子呢?”
“在这里,”未夏指了指腰间,轻道:“我怕铁链弄坏它,就摘下来了。”
他从她腰间摸出碧玉镯,套进她的腕上,手在她的腕上细细摩挲着,再次俯身,紧密地抱住她:“戴着,不必摘了。”
“真想一直拴着你,不放……”他的脸埋在她的颈间,唇贴在她的耳后,轻叹着,声音嘶哑难辨,闷闷嗡嗡的,显得那么的不真实。未夏莫名地难过起来,勉强笑了笑,抬起眼握住他的手道:“那就一直拴着,一只镯子拴一年,你就每年送我一个。”
他的胳臂蓦地收紧,低沉道:“好,每年一个,我不会食言。”
未夏用力点头,看着手腕上的碧玉镯,心头难过极了。她和他心里都清楚,并不一定还有明年。
君亦衍抚了一下她的头发,俯身道:“未夏,我去叫人送热饭来,马上就回来。”
“别去,相公,我不吃粥,你陪着我抱着我,我不饿。”未夏心中不舍,不肯撒手。
君亦衍叹了口气,无奈道:“我让吴祈好容易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今晚过了,往后我不一定还能时时盯顾你,在我还能陪着看着你的时候,就好好多吃一些吧。”
未夏顿了顿,抬眼看他,瞥唇道:“相公讨厌,说得好像最后的晚餐似地!”话说完,眼圈却先红了。
她松开他,慢慢说道:“你总指着我能胖些,我也好想长胖些给你看,可是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她眨掉眼泪,握了握拳头,抬起头凝着他笑:“相公,我今晚会多吃的,明早你来看,我一定就胖了。”
看着她伤心难过的样子,君亦衍抹了抹她的眼眶,解释道:“我不是说……你不会死……不会有事的,相信我,这不是最后一餐,往后我们还能在一起吃无数顿饭,看很多场戏,生许多孩子,有儿有女,子孙满堂,我保证都会有。未夏,明日就要入北祁了,我只是在担心,到了北祁,必定要你面对朽木兰的死,我怕你心里难过会受不住,而我又不能时时在你身边。”
未夏抬头看他,眼圈通红:“真的,相公不是骗我?”
“不骗你,骗你是蛤蟆。”他笑着道,抓起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戳了一下。
未夏终于笑出声来,咧嘴捶了他一下,抱怨道:“都怪你,要说那样的话来。相公,我也觉得不会有事的,有时候我有预感,只要我坚持了,就会有希望。”
君亦衍从袖中取出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点头道:“我跟崔大人说,你始终曾是我明媒正娶过的妻子。今晚不会有人过来,未夏,没事,我们还有一整晚。”
点头坐□,君亦衍倒了杯温茶递到她手中,在她脸上吻了吻,起身开门。
掩了门,走出了门外,在未夏看不见也听不到的走廊外,压低了声音暗暗吩咐完一切,这才返身进去。
热气腾腾的饭菜很快又重新送进来,未夏心情大好,这些日子来一直提不起的胃口也好了许多。
君亦衍坐在一旁看她,一手支肘,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刚想问,他已先出声道:“未夏,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他笑了笑,倾身咬了一口她手中的梅花糕。胃一下子觉得很胀,直胀到心里,胀得她想哭,未夏垂头,盯着手中的梅花糕,低声道:“很久,比你想的还要早。”
抬指抹掉她唇角的渣子,他轻轻皱眉,思绪像飘到了很远:“我常想,你是什么时候在意我的,最初时,我以为是在大国寺,你我有了初次肌肤之亲之后,后来,虽发生了很多的误会和波折,你对我的情意我始终看在眼中,常常欢喜,欢喜着忍不住放任自己想得远些,再远些……你不知道,我想的最远的是我们大婚那一日,洞房花烛那一晚。可是方才,你却说比我能想到的还要更早更久……难道真的还要更早,可你又说你不是玉湖庄的那个董未夏,不是幼年于我有恩的董小姐,我有些糊涂了,未夏,方才我忽然想起来,对你我一直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以往我以为是我初尝真情心中患得患失,如今我确信了不是错觉。”
手中的半块梅花糕掉到了地上,未夏怔怔地看他,嗓音发抖颤抖:“你……你想起来了?”她抬起头,连手都在颤抖:“相公,是不是……”
他的表情微微困惑,盯着她,叹了口气,沉重到:“果然是,未夏,你以前就已见过我,我也见过你罢,可我为何会想不起来,未夏,你告诉我,我们什么时候见过。”
她的眼里有一瞬间的失望,继而扯了扯唇,笑了笑,却实在又笑不出来,只是干干地睁大着一双眼睛,许久之后才慢慢道:“现在可以不说么,相公,等兰姐的事解决了,等回到君国,我全告诉你。”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也许会让你知道,也许永远也不让你知道,若不能活,就把答案带进我的坟墓。
作者有话要说:越来越感觉快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