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调而不失奢华的软轿一路抬进豫王府,始一入院,跟在轿子后面行走的赖丛便暗暗打量起来,随即很快微皱起眉来,一路上奴才下人们跪了一地,唯独不见一个主子出来相迎。..好在这次是情急之下秘密出行,皇帝看起来并没有心思过多的计较。.
铺设舒适的软轿中,一身便装的皇帝倾靠在柔软细滑的金丝绣腰垫上,遍布皱纹的脸上没有一丝精神,净是苍白虚弱的暮气。本已是熬到了尽头,灯枯油竭,强撑着时日。晌午时分又在寝宫里遭逢行刺,受了一番大惊吓。想起遇刺时的情形,皇帝仍旧心悸不已,当时情况太惊险了,所幸殿外守候的赖丛及时赶来,救下驾来,但他的大腿还是被刺了一剑,导致行动更加不便。但与大腿上的伤和这具孱弱的病体相比,更让他痛心的是那个不成器的长子,白白得他宠爱这么多年,都已封他做了太子,却连这几日也都等不了,竟然接二连三地对自己痛下杀手!还有那三个枉死在亲生父亲手中的可爱孙儿们,怎让他这个当皇爷爷的不寒心不痛心!
人总是越老越将亲情看得贵重,自古如此。纵然皇室里的人,本就情义寡淡,纵然他年轻时也曾做过同样大逆不道残害同胞手足之事,到了老年,却不能忍受同样的背叛。皇帝越想越伤感,一张遍布沟壑与斑痕的脸上忍不住两行老泪纵横下来,只是现下却不是伤感的时候,皇帝抬手抹了抹眼角,低沉地叹了口气,咽下心中的痛意,也将感伤郁结暂且搁下一边。他一国之君,纵然内心再是悲伤哀恸,国事面前,任何情绪也不得不暂时撇开,就算行将入土,只要在位一日,就还肩披着天下重负之责任。
抬手撩开帘子,他开始打量这座府邸。不由又是一阵新的感慨涌起,这个孩子,当初他是从未看好过的,幼年时的蠢笨与不上调,加之有那样的母妃,使他过早地看不上眼,后来发生了那件事,残下一只手,更再入不了他的心。再往后为稳住芸国,打着必须牺牲掉一个儿子的考虑,他毫不犹豫择了他送去芸国,由着他自生自灭。这个儿子,其实他一直都是放弃着的,也忽视了太久,以至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孩子在他的记忆中,除了他的母妃陈氏和上述寥寥数件事外,再想不起其他的什么来了。
可就是现在,这个被他屡次放弃与忽视的儿子竟成了到最后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一个。眼望着这座府邸,想着那日他在御书房里与自己争执的情形,皇帝心中渐渐生出一丝的悔恨和愧意来,莫说关爱,二十年来就是父子坐下来面对面的次数也寥寥可数,他对这个儿子并不算了解,就连面前这座他亲口赐下的豫王府,到如今,他这做父亲的都是第一次走进来。二十年来,他给给予的本就太少,如果现在这个儿子坚持的只是一个喜爱的女人,他这做父亲的,实在没有立场去逼他放弃。那日的争执顶撞,后来他反复想了许多次,当时那些看似刻薄大不敬激怒了他的言语也并非毫无一点道理。他选择了做一个孤家寡人,却还想要自己的儿子也走一条和自己一样的路。皇帝不得不向自己承认,这件事是自己错了。
御驾最后停在花厅,不见主人接驾,皇帝依旧靠坐在里面,并不见着急。赖丛却开始不安起来,频频望向亭廊的方向,并以眼色暗示邱三与尤行。邱三毕竟年纪小,面圣的次数也少,惊急之下跪在地上便冷汗直冒。尤行倒是十分沉稳地叩了头,正要说出在路上想好的推托之词,侧后方忽然便传来一阵杂乱的步伐声。听到为首一人那熟悉的脚步声,尤行心里登时一沉,他和邱三本是抄近路赶来拖延时间的,爷这么快就赶到,显然是齐荆和钟源没有拦住!
趁着皇帝一行人都望向那边,尤行微微抬头往侧后方望去,果见君亦衍大步走来,他面如沉霜,眼神阴冷,行走间袍角高高甩起,迎着风飒飒作响,周身汹汹灼烧的戾气与怒气毫不见弱,所幸迎着太阳,光线直照,晃得人一时间也无法看得很清楚……然不过片刻,脚步声便近了,男人大步行来,手上依旧提着狼狈踉跄、泪痕未干的君忆箩。而他们身后则跟着的满头大汗的齐荆和钟源,汗水之下,二人均是一脸难看至极的土色。尤行登时知道今日必难善了了,保不齐真的会出大事,不说爷心情不好,单单安小王爷一个就不好解释,若再被看出端倪,可就遭了!
这般阵仗,所有人都是一愣。这时候西边日头还未完全落下地平,花厅里光线还好,但皇帝人老眼拙,坐在轿子里不得不眯起眼睛看向对面的儿子,以及他身后那个身形矮瘦似乎是在不断挣扎和躲闪、体态样貌很是眼熟的男人。
被一路强拖过来,君忆箩神智已恢复清醒,这会儿自是吓得不轻。死里逃生一回,她本是惊魂未定,御驾又来得这样突然,在宫里头太后虽一向偏宠她,但做贼心虚,为怕暴露身份,除了慈安宫,这四年里她很少在其他宫中走动,与皇帝自然也不亲近。
到得跟前,君亦衍猛地站定。君忆箩更加惊怕,忍不住哀求地扯着他的袖子,男人转过头来,看着她的惊怕,嘴角微微勾起一个阴恻的冷笑,手下却扣得更紧。一个用力,他突然一把将她扯到皇帝的软轿前。女子踉跄一大步,差点摔倒,却再不敢挣扎,忍着剧痛以受伤的右手扯过左手的袖子,拼命想要盖住被他扣着的手腕。她是真的开始怕了,大脑全是白的,不知道他拖她过来究竟想要做什么。
厅里很快安静下来,圣驾面前,纵然心急如焚心中打鼓,众人也是不敢多做声的,只盼自家主子一路走过来,气能够消下一些,能理智一些!赖丛也是一愣,收到尤行的眼色,忙抢上前笑意盈盈道:“豫王因职受伤久不能愈,圣上一直甚为挂心,今日特意出宫过府探望,父子情深、皇恩浩荡,四爷便快些谢了恩好恭迎圣驾吧!”
君亦衍反常地不接话,脸色依旧阴郁。场面一下子僵住,君忆箩心惊肉跳,想跪下叩拜,手被他提着动弹不得,这会儿头也不敢抬。见状,皇帝浑浊的双眼中透着一点失望,以为这个儿子仍旧在为当日的争执赌气,心下微微叹了口气,倒也没有计较,故作惊讶地望向一旁垂着头的君万棠自顾自笑道:“这是……哦,万棠今日也在啊!”
君忆箩浑身一抖,腿有些发软。那只钳着她的手终于放开了他,冷冽讥嘲的目光缓缓从她脸上移开,君亦衍一撩衣摆,朝皇帝跪下道:“儿臣,拜见父皇。”君忆箩脱了手,如蒙大赦,慌忙紧跟着他跪在地上叩头道:“侄、侄儿叩见皇叔伯!”说罢头重重磕在地上,再不敢抬眼。
豫王府众人顿时大松一口气。皇帝虽觉异样,倒也没有多问,抬起一只手,和蔼道:“都起了吧,衍儿、万棠,别跪着了,朕渴了,陪朕入厅先饮杯茶吧。”
地上的人却不动,脊背挺直地跪在花厅中央的软轿前。皇帝不解看来,君亦衍缓缓抬眼,淡笑沉声道:“父皇,茶可否待会儿饮,儿臣有一事想要先请父皇拿个主意。”
众人顿时一惊。赖丛正要上前说话,皇帝摆手制止他,皱着眉靠回腰垫上,点头沉吟道:“既是要事,你先说吧,起来说。”
“谢父皇!”君亦衍微微叩首,跪着不动。众人心道不好,果然,男人缓缓转头望定埋头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的女子,唇角勾起一丝莫测诡异的冷笑,蓦地扬声道:“禀父皇,安小王爷方才说要做儿臣的皇后呢,偏巧父皇您圣驾亲临,儿臣便想,由父皇来拿这个主意最是合适不过的了!”
君忆箩腿一软,险些就要跪不住。身后不远的青石砖上跪着的一大众人更是面如僵土、神色难看。赖丛大惊失色,一时间瞪着眼睛也忘了要圆场。皇帝也是一脸惊疑,以为自己人老耳背听岔了去,不由往前探了探身体,微微侧耳,皱起眉道:“衍儿,你、你再说一遍,方才万棠说要做你的什么?”
“爷,当下关头万不可横生枝节啊!”离他最近的尤行再顾不上许多,压低了声音暗暗说道。君亦衍如若不闻不为所动,径直跪在那里直视着软轿中的皇帝,脊背挺直,眼神清明,面容郑重,毫无玩笑之意,也并不理会自己刚才到底说出了什么让人色变的惊言骇语!
“回禀父皇……”男人待要回答,却又微微皱了皱眉,唇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转了目,斜睨着跪在自己手边身型僵直的女子,似笑非笑道:“父皇既没听清,安小王爷就在这里,不如就由她自己跟父皇再说一次吧!”双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冷冽的寒光,大手猛地将身旁伏地颤抖的人往前一推,沉声道:“安小王爷,你来说,你方才向本王讨要了什么?”
猛然间被推上前,整个人几乎扑到软轿上去,身体不稳、失去平衡,女子情急之下立即以双手撑住身体,霎时间,右臂中传来钻心刺骨的疼痛,分明是那刚刚开始愈合重长的断骨再次裂开了。君忆箩紧咬舌根,趴在冰冷的青石砖上,手臂上的疼痛和心里的恐惧使她整个人如被放在油锅中煎炸一般,爬不出来也发不出声音,只看见自己在逐渐滚烫的油锅中浮浮沉沉,看着身下那火越烧越旺,却无法逃出自救。
皇帝坐在软轿中高高俯视着她,等了半晌也不见她回话,终于沉下脸,语气不悦道:“万棠,为什么不说话?”
君忆箩猛地抬眼,吞咽了几番道:“回禀皇叔伯,我……侄儿、侄儿……”冷汗顺着额际滑进衣领,脖颈上被掐破的皮肤浸了汗水,**辣的疼。女子唇角哆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一张脸孔白如霜纸。
地上那两人之间气场紧张,又透着莫名的诡异,即便是赖丛,此刻也不敢轻易开口再说什么。
“启禀皇上!”情急之下,齐荆咬牙,挺身道:“禀皇上,是这样的,听闻昨夜太后娘娘不适,安小王爷欲找昨夜为太后诊治的吴太医问问情况,偏巧吴太医今儿个一整日都在我们王府为我家王爷治伤,小王爷挂念太后身体状况,便寻到府中来,顺便也来探望我家王爷的伤势。见面之后小王爷看见自家堂兄心情不好,便脱口说了个笑话捉弄我们王爷来……许是那玩笑开的过了,我们爷便有些恼怒,顺势借了那话反过来捉弄了回去,又恰巧皇上您来了,先时的玩笑开大了顿时便有些收势不住……奴才看小王爷似是不擅言辞,圣驾面前一时就不如何解释了。”
“哦?”皇帝瞥一眼镇定自若的齐荆,皱眉看向脚边埋头不起、情绪明显十分紧张和惊怕的君忆箩,怀疑道:“是这样么,万棠?”
“回皇叔伯,是……正、正是如此!”君忆箩忙不迭答道。皇帝眉头渐渐皱起,这个侄儿孤僻胆小,他倒也知道。看来方才自己倒是没有听错的……但那种肮脏污秽犯忌讳的话,即便是兄弟之间当着玩笑说的,也的确是太过了,莫怪衍儿会恼怒,将他自己也吓成这样。
皇帝心中不悦,顿时沉下脸斥道:“当真是胡闹!你一个堂堂男儿怎能如此口无遮拦,说这些污里污秽的话来!何况豫王是你兄长,莫说他现在还只是豫亲王,即便将来朕传位于他,‘皇不皇后'这种话岂是你这个当弟弟的能说得、做得的,这要是传出去叫人当了真,因你一个笑话坏我皇家的名声、也害你兄长一道牵连受祸,你可是担待的起!”
君亦衍冷眼旁观,淡淡瞥一眼齐荆,转过头去,意味不明地望向皇帝:“父皇也觉得这是个笑话么?”说罢再偏头睨着身边脸色惨白的女子,似笑非笑道:“儿臣也以为这是个笑话呢!”
双肩颤抖,脊背汗湿,君忆箩不敢多言,埋头跪在地上,镇定了一会儿,方向皇上重重叩了个头,沉声道:“皇叔伯息怒!侄儿知错,侄儿今后定会好好反省、再不会这样胡言乱语了乱开玩笑了!”
皇帝哼了一声,脸色依旧难看。女子又转向身旁,咬了咬唇,状似诚恳地低声说道:“四哥莫怪,万棠知错了!万棠、万棠不过是想逗四哥开心,一时间口无遮拦说了那笑话……”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说的是笑话么,安王堂弟?”君亦衍不无嘲讽地打断她,眸带冷笑。
君忆箩勉力扯了扯唇,左手五指掐进肉中,突然之间开始明白了,他不顾一切将她拖到这里来的意图。只是她万万没有料到,那个女人能否生育子嗣对他而言竟这般重要,她不明白,他既那般在乎,那两年又为何要避孕呢?当初偶然看到吴祈给他捎带的避孕香料,她便动了给董未夏下截子草的念头,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让那个女人再也怀不了身,当皇帝不可能没有子嗣,即便他再爱董未夏,为了孩子,他也必须娶妻纳妾,那么到时候他首要的选择自然会是自己,借此她也便可以顺利地嫁给他,为他生子。但她没想到事情最后竟然发展到如此不受控制的境地,从他发现董未夏中了截子草起,他就似变了个人一样,对自己的容忍也瞬间到达了顶点,整个人都变得暴戾凶蛮,行事作风全都变了,毫不复往日的耐心温润,刚才若不是齐荆,今日真不知会发展到什么境地!
虽然依旧有些惊魂未定,但最大的危机总算解除,君忆箩心气大松,一时只觉咽喉呈现剧痛,试着吞了吞口水,竟然难以下咽,这才是真的体会到了如鲠在喉是什么滋味。想起他掐着自己时的情形,心中不禁又是一阵骇然,右臂骨头隐隐还在作痛,这会儿心身俱累,她只想快些离场,回府好好休息一番。好在皇帝也很累了,挥了挥手叫众人起身,一件风波似乎被要这样当做无关痛痒的插曲揭过去了,所有人都准备起驾移步正厅,突然,君亦衍伸臂一拦,挡在轿前道:“等等。”
众人一愣,男人定定地望着皇帝:“笑话说完了,儿臣却还有另一事要说,父皇,茶还是等等再喝吧。”
豫王府离皇宫行程较远,一路来到这里来,皇帝本就十分累了,刚才又闹了那一出,这会儿便有些体力不支,也由于心存内疚,不想再拂了这个儿子的愿,便强打精神,抬手道:“皇儿说罢。”
君亦衍沉声道:“儿臣想问……父皇打算何时废太子、何时退位于我。”这话他说的极其清朗,每个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嘶——”四周顿时传来长短不一的倒抽冷气之声。皇帝也是一愣,倒没有惊,抬目望着面前的儿子,随即恹恹地皱眉:“不要再说笑话了,衍儿,朕累了。”
“笑话?”君亦衍微一挑眉,脊背挺直,人依旧跪在地上,神情间却并不让人觉得多么的谦恭。他抬眼,眉目清淡而严肃,望向皇帝吐字清晰地徐徐道:“父皇今日前来,目的是为勤王谋反一事请我回去处理战局,儿臣自然愿意帮父皇解决叛党,但我亦要先知道父皇你打算何时才将位子让出来给我。”
厅里静的落发可闻,众人如呆似傻且惊,瞪着眼震惊地望向那个正当众对着九五至尊逼问其何时让位下台的男人,明明是那样大逆不道之言,那人犹然不知般,仍说的这般理所应当。君忆箩倏地转目,满眼惊骇,再三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她是真的越来越猜不出这个男人了,这样的他越来越让她觉得陌生的可怕!
静了一瞬,皇帝勃然大怒,怒声斥喝:“放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可是在逼宫,还是在与朕讲条件?”
“儿臣的确是在与父皇讲条件。”那人笑着答道,站起身来,弹了弹膝盖上的灰尘:“至于逼宫,儿臣不是锦王、不是勤王,自然不会这么做,儿臣会让父皇心甘情愿地将皇位让出来。”
皇帝猛地撑坐起来,面色铁青地抖着手道:“你、你……大言不惭、大逆不道!”
“皇上息怒!我们王爷绝无……王爷绝不是……”齐荆猛地醒神,脱口而出却又哑口无言。赖丛一凛,焦急地望一眼定定而立不动不言的君亦衍,犹豫着劝道:“皇上,这其中……是否有何误会?”皇帝闻言立即大怒就要抬手,赖丛看出他的意图,连忙抢过去附耳道:“皇上,叛党之事还需人主持,现在拿下豫王,到时若不得已又放,岂非更损颜面……”
皇威不容挑衅,但叛党之事更加迫在眉睫,否则他今日也不会亲自上门来。皇帝再三权衡,强压下一口怒气,也压下想要抬手召唤禁军拿人的冲动。冷冷睨着他道:“豫王可有话与朕解释?”说罢又补充道:“不要觉得朕除了你别无选择,澈儿如今依旧是太子,朕并不止你一个儿子,亦泊、亦习、亦洺……”他一一细数,见那人无动于衷,气得一指目光呆滞的君忆箩道:“包括你身后的万棠,只要是朕下的旨,谁继位都是名正言顺……所以你不要再试着得寸进尺,让朕对你继续失望下去!”
一口气说完,皇帝胸口怒火不减,兼之早就口干舌燥,抬手就要唤来宫女,又记起这是在宫外,不由喘着粗气靠回软垫上。
轿子前面,君亦衍淡淡瞥着龙颜震怒的皇帝,缓慢地负了手,片刻后方徐徐说道:“今日未时叛党已过丹水河,二十三万大军全部集结在东岸,预计再休整归养最多三日,便会一鼓作气攻上聚河关,那里离帝都之间只隔四城,距离不足五百里,一旦聚河关破,朝廷士气将立即溃不成军。即便父皇现在调集范、桐、圭、碌五城所有兵力在聚河关集结镇守,再拿出帝都所有的禁军、骑射兵同去增援,孤注一掷在聚河关作最后一搏,二十三万对十万,胜败不言而喻……当然,父皇也许觉得,对方二十三万大军中有十城兵力是为迷惑对方假意奉旨投敌的,但加起来也不过区区六七万人马,就算那些人全都依旧忠心于朝廷,便是十三万对十四万,兵力上倒是不相上下,但我方路老将军病重无法带兵,目前的统帅为临时提拔上来的无名之辈,对方却有秦峰、汝南王两员悍将,实力悬殊依旧很大,运气好我军或许还可抵挡上数日,但儿臣以为,最后的结果即便不至是必输,赢的胜算也只有不到四成吧。”
皇帝脸色铁青,握拳不语,这些他何曾没有想到,这便是他急着赶来这里的原因,原本有路老将军坐镇,加上之前埋在叛党中的六万人马,还可拼力一搏,但今日叫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一搅,三名外孙惨死,女儿痴傻,路老将军受刺激过大,瘫倒于床,太医说短期内恐是站都站不起来了,遑论坐镇领兵。朝廷军队士气本就不振,再受此打击,现实的确如他所说,赢的可能高不过三四成……
君亦衍睨着他的脸色,皱眉继续说道:“胜算渺茫,除非父皇愿意迁都,但迁都事关重大,非一日两日就可实施的,以父皇如今的身子骨……”皇帝登时眉眼一竖,怒气腾腾地看过来。君亦衍笑了笑,适时停住口,语气铿锵地再道:“最后,儿臣劝父皇最好还是不要动立勤王为太子安抚示弱的念头,因为已经迟了!”
皇帝一僵,这的确是他到万不得已之下才会采取的最后的打算。君亦衍微弯唇角,上前道:“父皇有没有想过,中陆六国,除芸国已灭,剩下的哪个没有野心,不是想吞并他国扩展自家势力和版图。勤王谋反,君国内乱,这样大好的时机,按照常理,其他四国理应摩拳擦掌、跃跃欲动,可这一个多月来淮、犬、祁、秦,四国都无人来犯,岂不寻常?”
皇帝猛地一惊,眼中闪过一丝惶恐,看向面前朗朗而笑的儿子。
君亦衍回身,接着说道:“看似没有动作,实则他们每一方都在秘密行动,转移兵马、筹备粮草、集结实力,等着最后一天一举将我君国拿下,确保以最小的损失获得最丰厚的利益。”
皇帝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沉声道:“不可能!淮国仍有边防十二万大军驻守、有陈束将军坐镇,北祁那边亦有十万人马严防密守,犬戎这两年被西秦和北祁打得落花流水,自顾不暇,早已远避到中陆边缘的尚阳关外,离我君国路途甚远,一时间绝不可能攻进来。再有西秦,便更不可能了,朕与西秦尚结有盟约!”
君亦衍挑眉,好笑道:“既为盟国,父皇三次下帖请求支援,为何秦皇推脱不应?西秦可与君国为盟,也可淮国、北祁、甚至犬戎为盟啊父皇。”
皇帝一时无言,眼露霜色。君亦衍倏地转身,肯定地道:“不若儿臣与父皇来打个赌,就赌聚河关!十日之内,叛军攻破聚河关前夕,秦、祈、淮、犬四国必会对君国出手!”
皇帝瘫坐在轿子里,只觉呼吸困难,脑中有一股劲风在旋转呼啸,疯狂的搅动。
满院寂静,无人敢动。君亦衍眉眼肃穆,再次沉声:“比起内忧,真正的大火实为外患。想将这火势赶在燃起来之前扑灭,就必须先解决内忧、扑灭火引,不给那四匹贼狼有乘虚下口的机会……父皇,您已别无选择,儿臣这样说也不过是想知道属于我的东西何时能拿到而已,比起战争和皇位,儿臣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在这之前,儿臣必须知道时间是不是来得及!”他倏地一挥袖子,瞥着那顶奢华的软轿,冷冷道:“否则我另可看着君国被人蚕食、四分五裂、分崩离析,皇族覆灭,也不会出手帮您解决叛党!”
皇帝一震,蓦地睁大眼,浑浊的双眼暴起,双手一把扯住一侧皮帘上的金色挂钩大声骂道:“你!你好大的胆,狼崽子,养不熟的狼崽子!竟敢威胁朕来!”
君亦衍冷眼漠视,毫不在意地淡淡一笑:“不错,我是狼崽子,可你有养过我么?还是你真以为我很在乎你这个父亲,在意‘君’这个姓、‘衍’这个名?”
皇帝一愣,手里的帘钩竟被生生扯下,佝偻的身型想要站起,却因为腿上的剑伤而站不起来,他半弯着身子,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个……孽子、孽子!大逆不道,天理不容!”
君亦衍淡淡勾起一侧唇角,容颜俊朗,缓步上前,行至皇帝面前:“是不是天理不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父皇若是不肯答应我的条件,这天下,就要先容不下君国的了。”
“父皇,”他嗓音清越,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如沐春风般的笑意,清俊的容颜让人忍不住生出如玉般温润的错觉,然而他说出来的那些掷地有声的话却是那般的阴冷:“即便你现在选择将皇位传给勤王,他也不会再信你,三哥不蠢,以他那精明的性子,只会以为你想以皇位为饵诱他回来再行绞杀!父皇的时间不多了,君国的时间也不多了,而儿臣的时间更不多了!这个位置我势在必得,还有十日聚河关必破,叛党攻上帝都之日,便是四国进犯、君国覆灭之时,所以父皇你还有十日时间考虑,儿臣等着你的答复!晚了,我也救不了你!”
拂袖转身,他在一众或震惊或呆愣的眼神中与皇帝汹汹的怒火中径直离去,声音不温不火地传来:“小三子传人上茶,父皇渴了,尤行替本王招呼着,稍后再替本王恭送圣驾。”
“你!”身后皇帝忽然起身,怒声咆哮:“你给我回来!”
轻袍缓带,那步履沉着,背影丝毫不作停顿。皇帝捂住胸口,狠狠将手中的金钩掷到地上,气得大骂:“孽子,孽子!”
倏地,那背影不知为何却停了步。皇帝蓦地不再骂了,捂着胸喘着粗气,脸已涨成红色,赖丛恭敬地在旁边为他顺着气。皇帝双眼死死地瞪着那道人影,沉默片刻,男人回头,直直看向人群中那个痴傻而立许久、目色依旧惊骇的女子。
“忘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垂头一笑,步伐突又回转:“父皇,您是有许多儿子,但他们哪一个都不能帮你解决问题。勤王谋反沦为乱党,洺王被你逐出宗祀贬为庶人,亦习无权无势无名,亦泊生母柔妃为西秦长公主,你传位给他等于拱手将君国送给秦皇,而锦王虽还顶着太子头衔,不过是你刻意为之,仅为牵制于我,事实上,你废他只是迟早之事。最后还有你提到的万棠……”
所有的视线都聚集在这个大逆不道的人身上。愤怒的、惊骇的、目瞪口呆的……道道目光随着他张狂的言语和诡异的微笑全都聚集在那个面容白皙的瘦弱身型之上。
“可惜啊!”他喃喃地轻叹,踱步上前,毫无预兆地突然扬手一把扯下那人头上的束冠。
青丝披散,长及臀下,那人双目瞪大、直觉仰起头来,只见肤质白皙、脖颈纤细,上面有一圈刺目的红肿却分明没有喉结!男人笑容阴柔,望了一眼手上脸色雪白的女子和对面震惊失色的皇帝,含笑的嗓音里透着一股肆无忌惮的张狂和邪气,继续说道:“连她都是个女人呢!”
无数双眼睛,无不写满惊讶,从上到下地来回打量着那个像女子般长发遮臀的人,不敢相信那的确是个女人。原本盛怒中的皇帝忘记了发怒,抖着手指着自己的侄儿:“你……你……”声音苍老,写满不敢置信,今日这趟豫王府之行,他受到的刺激实在够多,多到让他已经说不出半句话来。豫王府众人先是大惊失色,而后齐齐地心终于都沉到了谷底,不意今日竟然会闹到这般疯狂的田地,不意爷除了当众逼宫威胁皇上,竟又当众主动揭开阿箩女儿身的秘密,这个男人,他是真的豁出去了,要把事做绝!
君忆箩面容呆滞,傻了许久,才慌乱地一把捂住头发,她手足无措你想要拉高衣领盖住自己的脖子,然而已是于事无补。半晌,她猛地住了手,捧着那头长及臀下象征着女人的头发,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望着那个容色清俊嘴角含着一丝讥嘲淡笑的男人,她像看到妖怪一般地惊恐,喃喃道:“疯了……你疯了,你疯了……”
君亦衍淡淡瞥她一眼,一把将手中的白玉束冠弃之地上。
“为什么?”女子突然一把扑上去,一行清泪迅速滑过脸颊,沾湿了那四年来小心藏起从不曾示于人前的青丝,使她看起来那样狼狈,她的声音也是从未有过的凄厉:“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以为……你只是要吓唬我,叫我再不敢提当皇后的事情,才拖我出来,我以为……”
君亦衍一把扣住她的脖子,看着她颈上的掐痕,冰冷的眼神越眯越紧:“为了得到我想要的,我没什么不敢做和做不出来的!朱巧巧,你要疯,我就陪你一起疯!”
瞳孔骤然扩大,眼泪无声滑落,她攀着他的手臂,呆呆地道:“有那么重要么,她有那么重要么?可是她会毁了你啊,董未夏会毁了你啊……”
男人嗤笑一声,瞥着不远处的皇轿,以手拍拍她的脸,声音阴柔地低笑道:“还想当我的皇后么,给你个机会,把我的条件说给你的皇叔伯听!”说罢松了她,转身大步离去。
“我不会给你冬火!”愣了许久,那女子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冲着那道已然模糊的背影嘶声大喊:“她会毁掉你!飞蛾扑火不会有好结果,你明明知道她会害死你……不,阿箩不允许,五年前她就害过你一次,我不会让她再次害了你的!”
泪光朦胧中,那逐渐远去的背影似顿了顿,而后走的更快,一句话远远地飘来:“无所谓。”女子一时愣住,傻傻地坐在地上,却不知道这句“无所谓”是回了她方才的哪句。
作者有话要说: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更,呜呜,写完了竟然有点舍不得发啊,近万字啊有没~~~石头我太勤奋了,啊哈哈~
然后下一更……估计后天可能更不来了,后天或大后天我要去医院复诊来着,好忐忑,希望情况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