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锐不敢有丝毫松懈，锐利的目光在宁修睿身上巡视几遍，直到确定他是真的将瓷瓶内的药物全数饮下，这才缓缓放松坐实在木轮椅上。他孱弱的眉眼里生出一种特别的气质，阴郁而锐利，一只细长的手指指向墙面，道，“王爷，还有一事，需要你的协助。”
宁修睿鼻息内浓药的腥苦冲得他有些头晕，他揉了揉眉心，问道，“何事？”
邬锐从袖中拿出三跟柳树枝放在掌心，另外一只手忽而拔掉腰上匕首的鞘，在他的掌心划出一道深深的血口子。鲜血顿时浸透了树枝，密室内的血腥气越发浓郁起来，刺目的鲜血从他的掌心滴落地面，邬锐的眼神却越发兴奋起来，他开口解释道，“柳树传闻乃是阴界的招魂幡，正所谓家院宅门，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门前不栽鬼拍手。民间的扶乩，常用柳树为媒介，扶乩时，只要取一支丁字形的柳树技，加上复杂的咒语和符图便能够使死人开口，用柳树枝在地上写出死前未来得及说的话。”
“只不过，死于骨铃秘法的人，单单用柳树枝是无法让死人开口的，甚至有可能受到反噬。需要用柳树枝作为招魂幡，先将亡灵招来。所以需要王爷帮忙，将这三根柳树枝分别插在骨铃的东南，西北，正前三个方位，形成锁魂阵，让怨鬼无法伤人。”
宁修睿眉梢微动，深邃的墨玉眸如古潭般幽深不见底。他淡淡道，“二少爷果然博学，只是不知那面铜镜是有何作用？”
邬锐眼底掠过一丝不易令人察觉的吃惊，他很快镇定下来，索性将藏于木轮椅后的铜镜拿出来，他脸上的表情变得伤感而难过，声音沙哑的道，“不瞒王爷，今夜的扶乩关键不在骨铃上，也不在柳树枝上，就在这块铜镜上。”
宁修睿眉头微皱，那面铜镜明显是被精心呵护过的，虽然有了年月，但是镜面锃亮如新，就连镜面旁边的雕花细缝里都无一丝的落尘。只是，此时在这样的环境里，从镜子里看到邬锐那张苍白的五官，有些令人不适。
“这面镜子，是我娘亲生前用过的。只要扶乩成功，就能在这面镜子里看到最想见的人！”邬锐的眼角抽动几下，似是下了重大的决心，下一刻他将割破的那只手心重重的覆盖在铜镜上，血污很快流满镜面，他的手已经被血浸湿，他却似乎感觉不到痛苦，用力在镜面上连续抹出三个圆。
邬锐目不转睛的盯着一片猩红的镜面，将铜镜递给宁修睿道，他嘴角冷冷的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拿着，走到骨铃前等。什么时候，骨铃响了，死人就会回来。”
幽暗的房间，阴森的骨铃，诡异的铜镜，以及不断滴下蜡油的摇晃白蜡烛，正如一处精心布置的灵堂。
宁修睿接过铜镜，手指刻意避开血渍之处，而后按照邬锐所指的地方站定。宁修睿的太阳穴再一次隐隐作痛，他背对着邬锐，拂袖掩面不着痕迹的将方才未真正饮下的药酒尽数拭净。
可，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宁修睿感觉到密室里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他，可是他确定那双眼睛绝对不会是身后的邬锐。
究竟是谁？
宁修睿扫向地面上死不瞑目的邬同昌一家三口，不是他们。
他从不信鬼神之说，哪怕今日同意和邬锐一道扶乩招魂，他的目的也不过是想看看邬锐背后真正的目的。
但那又是谁？是谁在黑暗中瞬也不瞬的盯着他？他的判断绝不会出错！
宁修睿的目光忽然落在铜镜上，登时觉得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浑身上下如坠冰窖，一片彻骨冰凉！
跃动的昏黄色烛火下，盯着他的，正是沾满血污的铜镜里倒映的他自己的眼睛！
宁修睿紧握住铜镜，睁大了眼睛瞪着铜镜里的倒影，如遭雷击般，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不远处的邬锐见到这番景象，他脸上却呈现出激动的神情，那是独属于狩猎者才有的兴奋。
下一刻，邬锐悄无声息地缓缓站起来离开，双腿有力的站在地面上走，丝毫不像是瘸了的人。终于，要开始了。
宁修睿完全没有察觉到背后的异动，他素来温润如玉的脸阴鸷如魔，红色的血迹下镜子里宁修睿那张脸似乎也沾染了黑暗的血气，那双墨色的眸子在血污之下成为一片嗜血的赤红，更诡异的是眼眶内的瞳孔开始一点点分离，变成了赤红的双瞳……
他的头痛再一次的发作，太阳穴处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扎，痛！无比的痛！
宁修睿努力镇定下来，他伸手用力去按眉心，强迫他冷静，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骨铃忽然响了起来。
宁修睿身子猛地一震，血液仿佛在这一瞬凝固，他放下手中的铜镜，赤红了双眼看向骨铃。
一圈一圈的蜡烛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穿黑袍的男子，他双脚踩在邬同昌父子二人的头颅上，头微垂在黑暗里看不清五官，他的手上拿着的正是骨铃。
铃声不间断的响起，如最刺耳的声音在宁修睿的脑中炸开，极为熟悉，又极为陌生，这两种极其矛盾的感觉让宁修睿头痛欲裂。此时，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回头去看，却发现不知何时邬锐已经离开，房间内只剩下他和这个神秘的男子。
“你是谁？”宁修睿眸光顿时下沉，他的整张脸都在充血，凌厉的目光如剑芒一般射向对面的黑袍男子，厉声质问。
男子胸腔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音沉肃的道，“这句话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你是谁？”
“我知道自己是谁。可是，你和邬锐是人，是鬼，就只有你们自己才知晓。”宁修睿眉头紧蹙，他按住痛得几欲炸开的太阳穴，眸色愈暗，黑眸酝酿一股风暴。
“好胆色。看来邬锐这次还是失手了。不过，我有时间等你慢慢想起来。”黑袍男子透出一股邪气，浑然天成的邪气分外逼人，而举手投足之间，又处处透着一种杀戮果决的狠。
宁修睿强忍住锥心的头痛，目光扫过燃烧的蜡烛，双鬓额角已有青筋微微突起，忽然想明白对方话中笃定的缘由。
他或许躲得过，邬锐给他喝下的药酒，可是却躲不开加了药的蜡烛。只要蜡烛在燃烧，他就会受到影响，头痛症加剧！
宁修睿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冷嘲，眼底的凌厉越发锐利，他陡然出声问道，“邬府的人，是你杀的？孔胜也是你杀的？”
“我从未杀过任何人。”黑袍男子沉声道，“那些人都是心甘情愿的做出的选择，没有任何人强迫他们。不管是孔胜，芸娘，温忠，还是沈般若。他们都是为了唤醒你而献身。”
宁修睿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着，一双深邃的眼睛里似是要溢出血来，那精致冷漠的脸上是风雨欲来的冰霜，“是你！一切都是你指使的！”
黑袍男子缓缓抬头，五官仍然隐在暗处，目光却是充满了慈爱的看着他，毫不避讳的承认，“是我。”
“你到底是谁？”宁修睿嘶哑低吼，心里最阴暗的地方被人狠狠地刺了一刀，体内的野兽仿佛随时要挣脱出来。他忍住剧烈的头痛冲上去，疯狂的扯去那人头顶的袍子露出他原本的面目。
摇动的烛火下，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出现在宁修睿面前，没有想象中的狰狞，冷酷，阴鸷，毒辣，有的只有平静和慈爱，甚至还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宁修睿脑子嗡得炸开，有史以来他第一次真正的困惑，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普通人，怎么会是制造如此多连环杀人惨案的幕后凶手？
不像！完全不像！
“少主，你可记起我是谁了？”黑袍男子扶住他颤抖的双肩，满是期待地捡起地上的铜镜，重新举到宁修睿的面前，“少主，你看，你现在的模样哪里有一点像我教你武功的时候。”
宁修睿心脏仿佛停止了一瞬的跳动，一双眸子震惊得睁到最大，身侧的男子的五官和他模糊记忆里拿着铃铛的师父印象渐渐重叠，直到完全成为一个人。宁修睿内心的震荡如排山倒海，他颤声道，“你……你是我梦里的师父？”
“少主，这些年，我一直在你身边。可是你看看，这么多年了，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你还是醒不过来？”黑袍男子不理会他的话，而是伸手扣住宁修睿的下颌，强迫他看向铜镜中的倒影。
“醒不过来？是什么意思？”一贯冷静的宁修睿此时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他开始分不清他记忆里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甚至开始怀疑眼前的一切是不是也只是个梦。
这种不确定的感觉，让他痛苦、茫然、挣扎、怀疑……无数情绪一一闪过心头，他快被逼疯了。
“没关系，师父帮你想。”黑袍男子沉声道，“你娘亲死的时候，还护着你，只不过你那时还太小，哪怕被你娘亲的血溅湿也不记得了。不过，沈般若死的时候，你已经开始苏醒，你还记得吗？你床榻上出现沈般若的头颅时，你才真正觉醒……”
“住口！别说了！别说了！”宁修睿头痛欲裂，双眼越发猩红如血，一种极其恐怖的感觉要从体内挣脱撕裂开。
“还有芸娘，她也是为你而死。”
“还有孔胜，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他曾经是你儿时的玩伴，他也是为了你而死。”
“他们都死了，你为什么还不清醒过来？”
“再也不会有人抓住你的把柄，也再也不会有人挡住你回龟兹的路，他们的死会为你铺砖添瓦，成就大业！为什么你还不清醒过来！”
就在此时，血污之下的镜面里，宁修睿清俊的眉眼开始逐渐发生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