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过许久,二人便已进入了那间熟悉而又陌生的丁字号分房。
今日是器物房统一发放外门弟子月奉的日子,故而外厅中的人数极为不少,前次的冷清早已消失不见。云山二人进来的时候,此间便已然排起了足足二十条长龙,队伍歪歪扭扭,纷作激湍,导致排于最末的云山,因其体型矮小之故,完全望不清柜台后的青衣人面孔。
如此一幕,却是令他双眉皱极。
只因原先的打算,在此刻的成功率,立时又降了数成,差不多是完全落在了空处。但忌于此地的纷乱之中,那道隐约而藏的秩序之力,他却也不敢有丝毫逾越,只能将其寄望于运气。
好在领取月奉一事,其实也并无太多弯弯绕绕可讲,基本上都是青衣执事,将月奉掷于柜台之上,领取的人袖袍一拂,将其收入储物袋中,便已经完事了,少有攀谈或是询问的。故而即便李部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领着他插队,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便已轮到了他。
极为碰巧的是,云山所处的柜台之后,这名发放月奉的青衣人,居然就是他第一次来此之时,遇到的那位。
郁眉一舒,双眸一亮,复又一笑,他便上下打量起了此人。
面门透灵,眼韫精光,细皮白肉,肤上无一丝暗淡或是油腻,尚有几分未消的脂香富贵气,不过练气初期,便能凌压至少两位同职,想来也是一长袖善舞之人,多半——
对面的青衣人见其端详之举,自是神情一愣。
然而片刻的诧异之后,他竟也是眼中流光,熠熠生辉了起来。观那模样,显然也是认出了云山。
目光略一流转,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当望得那一抹鹤立鸡群的白色之后,他便就迅速转回了视线,对着云山和蔼可亲地笑了一笑。
“云师弟竟然这么快就到了练气初期,看来修行也是颇为用功啊。”
话音才落,笑意犹存,他便将属于云山的那份,轻轻地放在了柜台之上,却不料——
云山竟并不伸手去拿。
不但是袖手如松立,面泰宛风微,而且是还毫无拘束地抬起了头,全然不忌地盯住了他的眼睛!
“不知器物房中,能否预领月奉?”
“最好是一年的。”
“师弟我嫌一月一领太过麻烦,占了修行的时辰,故而想请师兄行些方便。”
猝而闻言,见其安然自若,甚至是有恃无恐,这青衣人,竟也是一阵瞠目结舌,惊愕莫名。
而察觉到云山的语气之中,那丝隐隐透露出来的势在必得之意,他的眉头,更是就不经意地蹙了一蹙。
一霎的为难,复又扭首,直接掠过了那些已有不满的待后之人,倏而望向了大厅之外,倚门侧立,始终面无表情的李部。
眉梢一时再颤。
几度犹豫,见得周遭对此的议论之声已然渐盛,而云山却依旧是目不转睛,浑然无惧,他这才猛地一低头,靠近了云山耳边,如蚊蚋般轻声道:“器物房的预支条例,可并不适用于外门弟子,只限内门弟子以上,师弟如此——”
“难道李师兄作保也不行吗?”
其语未毕,便听到如此蛮横的一句,即刻堵了过来,这青衣人也是颇感无奈,顿时就是一声愁叹。
不过也未有再多夷犹,似卧虎抬首一般,不正常地往外摆了摆头,轻飘飘地抛下了一句话,略示软责之后,他就蓦地摆正了身子,严肃了神色。
“与其好高骛远,你还是立足当下的好。”
云山此时,却是一看到青衣人的动作,就已听出了弦外之音,故而对其言辞,也未有过多计较,面浮羞惭的刹那,他便就从善如流地承认了错误。
“是我鲁莽了,师兄勿怪。”
双手一揽,将柜台上的一应物品,揣入了怀中之后,他便飞快地转过了身子,举步如风地奔向了外头。
观那提袖掩面的模样,竟是极似一登徒子,因被一半老徐娘所拒,以致羞难自抑,几欲自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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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走至李部身边,不待其出言,云山便是微微一笑,轻声道了句:“师兄随我来”,他便不作理会地,信步走向了不远处。
此先已有了几番推演,十丈外的拐角处,正是他预先选定的几个点之一,其旁经人最少,视野狭窄,应可为那青衣人,尽可能地减免闲言碎语。
然则——
他虽安之若素,行事毫不拖泥带水,但其后的李部,却是迷惑盈心,且在这茫然之中,还有些许失措之意。
他二人之间,竟是第一次有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
双目一眯,他便狐疑不解地,望向了渐渐远去的那道背影。
却怎奈念转如光,一时之间,他也理不出什么头绪,因为在这大厅之中,始终是麋沸蚁动,他根本就不曾觑得云山刚才的举止。
故也未有几多踌躇,目中寒芒一闪,袍下右足一跨,他便就不闻不问地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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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过了半柱香,那位青衣人便拿着一个小包裹,全无异常地走出了大厅。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到拐角处的二人之后,他便快速走了过来。
及至二人身前,待得用背影挡住了大部分的通道之后,他这才朝着李部讨好恭谨地笑了笑,而后才右手一提,将手中包裹递给了云山。
“云师弟,这是剩下十一个月的月奉。”
其手递得颇顺,只是见得云山伸手一托住,便欲往回揣,他却又摇头笑了起来。左手一翻,便取出了一张黄符纸契,挡在了包裹之前。
“不急,这是一份血契,还望师弟按个印。”
“师弟是个聪明人,应知我的难处。”
云山闻此,自是歉意一笑,欣然允诺,然而立于一侧的李部,却是目口微张,惊奇难掩。
他委实是不知,一个外门弟子,是如何突破谷规的限制,做到此事的。
直到云山笑呵呵地一转头,将那黄符纸契递给他后,复又腼腆一笑之时,他才顿感了不妙。
“师兄为我作保如何?”
全无所预的,就接下了这种“差事”,李部的心中,自然是极为的不悦,乃至是破口大骂,甚至其嘴角,都抽搐不断,微如弦振了起来。
但却碍于某些事,他又不能不暂时安抚住云山。
然这怒气,却又不可不泄,于是鸷目一转,他便神色恨恨地盯了青衣人一眼。
那直欲噬人的眼神,竟似在愤恨与怨忿,有人诱拐了他家的纯良后辈一般。
到了眼下,这青衣人也终归是即时反应了过来。
受着李部怒视的目光,他的面色,赫也是猛然一阵发苦,但却又不敢对任何一位,表达出自己的不满与愤慨,愁郁委屈得,直如哑巴吞了黄连。
他又怎知,这位师弟竟人小鬼大,敢狐假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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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叶巨枫之上,云山竟一直是低头箕坐着,双腿大喇喇地伸着,笑嘻嘻地整理着包裹,浑然不顾一旁站着的李部,其面上已然浓极的不愉。
及至过了数息,整理好了包裹之后,似是感到气氛不对,他这才眼珠一转,束手束脚地站了起来。
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的,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偷偷瞄了瞄李部几眼,而后历经了几番畏葸,见得李部脸上的阴沉越来越瘆人,他便就喉咙一滚的,破罐破摔地站直了身子,利落干脆地折下了脑袋。
“师兄,对不住!”
“是我急于提升修为,不愿在领月奉这种小事上浪费时间,所以才会想出这种先斩后奏的下作法子。”
“云山做错了事,惹恼了师兄,甘愿受罚!”
说完,他便深深一躬,将腰弯得近乎折断,将头垂得近乎触地,表现出了十足的歉意与诚意。
李部睨见如此一幕,加之又辨得云山面上神色的一些细节,略显疑忌的眸光,顿时就又闪了闪。
其后,头颅撇转而回,正视其身前远空的刹那,他的唇角,便也就挤出了几分苦笑之意。
“师弟你可真是个鬼灵精!”
“罢了罢了,师兄便替你扛下这事了。”
“不过,你以后做这种事之前,最好还是先跟我说上一声。”
“我最不喜被人强迫,抑或是算计。”
听到了他前言的原谅之中,显出的那一分亲切与热忱,更察出了他尾语的平淡之中,蕴着的那一丝锋寒与凛冽,云山躬下的身躯,便就更弯了一些。
也不知是因为感激,还是因为惧怕,他的回音,竟是微微地颤抖了起来,似哽咽,又似瑟缩。
“师兄大恩,犹如顾复,云山必当铭记五内,不敢或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