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嗔此言犹若某个绝强的术法,在场的所有人,听得此言均愣在了原地。包括缠斗中的青奉二人、蛇蛛二兽。
既称之为皇子,而非皇女,那必然是男子,而殊桐……也是男子。
两个男修合籍……
而更叫人惊诧的是,花自重最后竟点了点头。这无疑是对牧嗔的猜测,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而道破这玄机的牧嗔,也后知后觉地惊讶了起来。他“跌坐”下去,下意识地看了月白一眼。
原还处于思忖中的月白接收到他的目光后,只平静地迎了上去。
牧嗔的眼里充斥着某种鼓荡的热切与怯懦,而与之相对的月白眼中,只是一潭静水。乍看温软,实则与世疏离。
这眼波如潭与往日无异,然而牧嗔竟有些不欲与他继续对视下去。
按捺着某种不可说的慌乱,牧嗔强自将话题续了下去。牧嗔:“你对这事……有什么看法?”
花自重:“当然是把殊桐抢回来啊,怎么能让他跟这种人不人鱼不鱼的东西在一起。”
牧嗔:“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对两个男修……合籍这个事情,就没什么看法?”
花自重始终觉不出牧嗔的潜台词,他迟疑道:“没什么看法啊。”
牧嗔心忖:于此癖好竟无半点动容人族修士真有通明豁达至此?
月白:“嗔儿。”
牧嗔听得月白唤他,便偏过头应了一声。
只是得了应答,月白却并未往下说,他似在犹豫。这在月白身上可不常见,可见他所想之事自是有别俗常的。
牧嗔知会这点,倒也不追问,只是静静地等待月白开口。若月白最后也不愿说,他便当做无事发生。
月白最终沉沉地呼了一口气:“你可记得此前遇见的天族青年禾君?”
牧嗔:“好早之前的事了,有些记不大清了。”
月白见其尚还记得此人,又续到:“六族之中,若论门户之见,大抵天族称第二,便没有哪族能称第一了。然而如禾君这般的天族才俊,却能为心上人舍弃他一直以来的‘尊贵身份’。你说他的爱,如何?”
牧嗔细思了片刻,回答道:“出身来历有如金银,皆是外物。以我看来,这自然没什么大不了,但从禾君的角度去看,他当是有过一番挣扎抉择的。”
月白点了点头,道了声“是”,算是肯定了他的说法。月白又问道:“若一个天族人,为了自己心上人,连自己天族人的身份都能舍弃,你觉得此间六族,还有什么比的过他的心上人呢?”
牧嗔:“想来是没有了。”
天族之人一个个的,看上去都高洁出尘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样,然而内里的食古不化却执拗到了“身份大于名节性命”的地步。如禾君这般,为了追求所爱之人放弃天族身份的,的确可谓是用心极诚了。
月白最后再问:“为虚无缥缈的一段情爱,舍弃二十载岁月里,最珍视的身份。及此地步,他的爱便是最纯粹的。既如此,他爱的人是男还是女,是天族还是人族,又有什么差别呢?”
牧嗔怔怔地说不出,只觉一股浩然陌生的观念正在自己的认知中扎根。
他忽然觉得,生而在世已是处处劫难处处熬心,连爱个人还要辨个世俗教化、怕这个轻鄙怕那个诽谤的,又是何苦来哉呢?书者不以词害意,去爱个人,又何必管他人作何感想?
牧嗔胸中忽地燃起一把火焰,某名的热量支撑起了他一步步向后跌向阴影的怯懦。苍句和殊桐可以,他跟月白为什么不可以?
不过是再多一道“出家人”的枷锁,难道还能比禾君舍掉身份更难吗?
牧嗔当即就想说些什么,月白却好巧不巧地闭上了眼。如往常一般,他轻轻颂念着他的佛,道着慈悲和虚妄。一如既往,一副与世疏离的淡泊相。
这景况,牧嗔往日里没少见。而此时,他竟生起了佛家所说的三垢三火。
因贪生痴,因痴而嗔。
牧嗔也不点破,只再去跟花自重搭话:“你欲将人夺回,可有成算。”
花自重再不敢说“并无成算”一类的话,但以他的粗浅谋虑,也只能想到“下到海底,进入鲨皇宫,把人抢出来,回到学府”这样一条干巴巴直愣愣的路线。
好在他尚且有点墨水,也还知道将这粗陋法子粉饰一番再托出。
故而这叫牧嗔听了去,倒也没遭到什么嘲笑。
牧嗔:“你这法子倒真是单刀直入,且不说海族皇宫内高手如云,单单一个苍句你便斗之不过了吧?再者说,你一个人族修士,如何进到海下千万丈的深洋?”
花自重当即语塞。
牧嗔就料到了自己的话问出来会是这么个场面,当即站起身来,说到:“走走,跟我一起把那两只傻狗弄死,我告诉你个法子。照我说的,你不仅能明修栈道下了海,还能暗度陈仓把人带出来。”
牧嗔所指的两只傻狗,自然是齐莽海蛇与腹花蛛两只妖兽。
花自重不明所以,却也跟了上去。原还在默诵佛理的月白,在牧嗔离开后,蓦然张开了眼睛。
仿佛封藏了千年的洞窟,终于在时光的侵蚀下,露出了一丝狭缝。于是有了光,于是沉寂的深潭也动了一动。
月白望了一霎,又合上了眼。只是罅隙既出,便再难填塞。
而牧嗔与花自重的到来,蛇蛛二兽的死期也终于被宣判。其实以青奉二人的实力,想要制服甚至杀死蛇蛛二兽,并不算是什么大事。
然而这二兽临危之际频出精绝奇招,偏又带着真水之道的影子,这便叫万羡青生了些旁的心思。
万羡青有意试出海族的能为,好叫日后遇上有个应对之策。这心思一升起,她手上的动作便柔和得近乎放水戏弄一般。
然而这也只是青奉二人彼此知会的小心思,自牧嗔花自重这类外人看去,这便是卓然大成、游刃有余的大家风范。
只是眼下已不是观赏“高手”对招的时机,牧嗔给花自重立下约定,击杀蛇蛛二兽正是关键的一步。
牧嗔挽起铁弓,连放三出连珠箭。他每每射出一箭便使出遁术变换身形,此下他虽体力匮乏依旧,然他箭术高精遁术玄深,此番助阵而来所出攻势,竟叫蛇蛛二兽生出了十成十的威胁感来。
蛇蛛二兽使出拼命手段,意欲挣脱这个“可进不可出”的金屏。
万羡青自知牧嗔花自重二人加入战团,她便不能再做试探之举,于是也使出了一二本事意欲将其拿下。
然而六族之别到底有几分神异之处。
蛇蛛二兽自知危在旦夕,抓到机会便使出了最强的手段。
渊者擅藏;海者浩大。
此浩大,关乎术、关乎道、关乎天地。
蛇蛛二兽齐齐尖啸而起,继而天穹之上撕开一处无名缺口,如洪如涛般的海水便倒灌进了此间。
这海水约莫不是纯然的海水,万羡青隐隐觉出一丝异征。
千雪笛在她手中打着转,仿佛忘了眼前这浩瀚极危的汪洋倒灌一般,万羡青将其凑到唇边悠然地吹了起来。
青赤孤独。自天地初开演变至今,这世间便只它一只抚浪孤羽。且它神异,世间并无太多生灵能与之比肩。唯有远古凤鸟,算是它的同类。
为解青赤忧思,万羡青便做了一曲《渡水》吹与它听。
这笛曲中,一为风声、二为掀浪、三为凤鸣,再有,便是跌跌宕宕的沉寂与汹涌。这是她理解中的远古,也是叫青赤沉湎的天籁。
此番演来,便是取了曲中上阕——神凤踏浪篇。
随着笛声的传开,那自天穹奔涌而下的海水,竟渐渐缓和成了溪流般的清浅跃动,甚至还在趋近静止。
笛声忽而一处转折,那一往无前的海水竟就倒飞悬挂在了空中,有如一尊倒挂的山岳,朝天那面光滑如湖如镜,而指地那面则嶙峋起伏好似群峰。
这状景太过壮阔,齐莽海蛇战意全失,竟喃喃自语了起来。
牧嗔适时为万羡青翻译道:“它在说: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然后又自顾自地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叫海水倒挂空中,真是厉害。”
万羡青自然不可能回答她,她的笛声一断,那悬挂在空中的水山便会直接掉落下来。
齐莽海蛇已然战意全失,腹花蛛则惊啸着朝万羡青喷出一团如花团一般硕大网茧。
这网茧也有神异,但亓官奉自然不能叫其通过,即使拼着受一些伤,他也不能叫这攻势落到万羡青身上。
无边煞气自他目中涌现,隐绿双刀一前一后,待到网茧近到身前十丈,他一个踏步蹬了出去。
亓官奉的身影消散在此间,唯有煞气紫烟与拖绿刀光绞着网茧划出千百道攻势。
紫绿二色幽魅非常,那白色的茧渐渐就失去了本色。
然而去势不停。
亓官奉斩出第一刀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并没有料想错。腹花蛛既为妖兽,又为海族,此下拼命之际使出的招式,果然有类似渊族的特异能为。
五行之中,土相最为温厚且克制水相。若非真土之道,便难以克制海族的手段。即使这腹花蛛堪堪触及真水一道的皮毛,即使这腹花蛛堪堪八阶修为,它这番把海族的招数使将出来,以杀入道的亓官奉,若要化解此招,也只能依靠“磨”字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