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又去父亲身边待了一段时间。再回到s城已是开年春天。
我从母亲口中得知,舅舅投资的厂被查出做假账,会计却不知所踪,所有的嫌疑都落到郑薇(独孤湘湘之母)身上,她或许是太过害怕,竟和丈夫连夜逃走了,只剩下一个懵懂的孤女。
后来走了很多关系,舅舅才把这件事摆平,外公又拿了一笔钱出来把厂买了下来,厂里的工人又悉数召回,这事才算慢慢平静下去。
但之前那段时间闹得很厉害,工人们天天去厂里讨债,见不到人就去郑薇家里闹,外公看不下去一群大人去欺负一个孩子,就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回家。如我所料,她不肯走,甚至每天都去县城入口的那棵大树下等……这些我都不曾亲见,但听外公的口气,那些事情对一个女孩来说非常不易。
她性子倔强,吃些苦头也不是坏事。
后来,舅舅将她带回家,之后她便成了陈之冰,她似乎把一些事情忘记了,或许是不愿意再提起,母亲将她带到家里,我再度见到她——瘦削怯懦,畏畏缩缩,恍惚变了个人,眼神黯淡无光,看到我竟有了些怯意。
之后,我就一直把她当作妹妹,呵护她,照顾她,尽一个哥哥所能做的。
舅舅把厂变卖后在市里成立了一家物流公司,舅母带着安妮就搬到了市里,冰冰和外公住,因为我忙于学业,母亲就让赵阿姨照顾我的起居,我也就不在外公那里长住了,周末,外公会把冰冰送到家里来,我和她也就很自然地熟悉起来,习惯去照顾她,保护她,教她很多东西……关系甚至胜过亲生兄妹。
她很乖,仿佛变回了那只慵懒的大猫,而且比以前更为乖顺,自然适应了陈之冰这个新身份。我们也从不提以前那些事。
有一次,我听见父亲和母亲在书房对话,因为事关冰冰,我就听了几句,才知道当年的“假账事件”是舅舅所为……愤怒,羞愧,不知道该如何表达那一刻的感受,兴许脸上带了些火气,冰冰在门口看到我就有些怯意,我恍惚记起那个夏夜张扬桀骜的女孩,蓦地很后悔,后悔自己出事之前置身事外,没有及时保护她,让她一个人绝望。
之后呢?那些时光简单美好,我努力尽我所能去补偿她,她也慢慢恢复元气,变得开朗活泼。
陈之冰这个名字,一霎那跳进思维中,我的反应都是:妹妹。她是我非常疼爱的妹妹,而且和安妮不同。
我从未想过为何不同,大抵就是相处时间更多,因此和她也更为亲近,若遇事,我想我也会更偏袒她。
从高中到大学,出国的机会有多次,可我一概没有接受,或许是她偶尔无助的眼神又或者是她总在我耳边念叨s大如何如何……我就想留下来还不坏,至少她需要我,而且看着她步入高中,再结束大学,我会庆幸当初留下来的决定。
她慢慢沿着她的轨迹走,我也从未想过这种种的巧合(她和我读一所学校,一个专业,励志成为产科医生)有何不妥,按照我的思维理解,她这样不过是孺慕之思,我也从未多想。
之后我遇到慧媛,更是命中注定,我深爱这个女人,一如她珍视我,之后的婚礼便是顺理成章,冰冰还做了伴娘,那天,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几个女人都在现场为我祝福,至少到那天为止我都没有发现冰冰有任何异样,如今来看,我和慧媛结婚之后,冰冰就常住宿舍了,工作和家庭几乎占据了我所有的时间,周末偶尔去接冰冰回家,她会开玩笑说打扰新婚夫妻是犯罪这样的话,我一笑置之,没有意识到她慢慢在和我变得疏离……
慧媛和孩子出事那天,我刚结束一台手术,这是临时加塞的急诊手术,孕妇子宫破裂情势危急,我就没有送她出门连忙赶去了医院。
手术结束后,我一下台就给她打了电话,电话无人接听,我也没有多想,她忙起来时常不接我电话,我本打算直接去接她,楼下急诊室却来了电话。
一艘邮轮冲进了月光码头,人员伤亡惨重。
到处是汽车鸣笛,哭闹喧哗,急诊处乱成一团。
她被推进急诊室时已经停止了心跳,急诊医生完成急救流程后宣布死亡,当时,她身边围了这么多人,我都看不清她的样子,唯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叫嚣,这个人怎么会是她!肯定是弄错了!
我不肯接受她死亡的事实,走到术台上继续抢救,她的身体被海水浸得冰凉,监护仪上没有心跳,体外循环进行近半个小时,依旧没有心跳……我熟稔的同事都簇拥在我们身边,又刻意隔了一段距离,我魔怔般不肯放弃,护士一遍一遍推注,然而监护仪上出现的数字一点一点让人绝望……到最后,抢救室空荡冰凉,只剩我和她。
那段日子我快忘了自己是如何度过的,但那种痛楚分明又清楚地印刻在脑海里,可是感觉会慢慢减淡,我曾以为会刻在心上一辈子,却原来低估了时间的力量。
冰冰尽了她所能来帮我,可我却将她逼得越来越远,到最后她离开,我才拨掉那层痛苦的皮囊重新感觉到一丝荒凉,现在回想,那种冰凉麻木的感觉从冰冰离开后就一直黏在我身上。
后来,她回来,我在酒吧看到她,她惊惶但眼睛没有躲开,她的眼睛望着我里面有莹莹的水光……虽是意外,但我心里很庆幸,庆幸她回来,或许远比我自己想象的要欣喜。
我想,其实,一直以来我都肆意享受她的这种陪伴,笃信她不会离我而去,所以心安理得。我陪伴她,她又何尝不是陪伴我呢?
地震时,当我去县城找她,跋山涉水,不惜一切,或许我就该意识到:或许这种感情从不纯粹。
我没有找到她,绝望又不肯归去,那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是虚无,只是想我断不能失去她。母亲和父亲先后来电,我一再拖延,直到我在市里医院找到她,那一秒,我才知道什么是踏实安定。
她伤口感染,高烧不下,我守了她整整两晚,也是那时候我听到她梦里的呓语,第一次亲口听她说起心底的秘密,我心里其实没有抵触,甚至有点高兴吧,她喜欢我那并没有什么,可是,等她度过危险期,我却选择了离开,或许是有一丝不确定,怕自己动摇。
再后来,她回来,我们又变得和以前一样,因为太过熟稔,所以心甘情愿原谅彼此。
而闫凛英的出现让我明白:她在期待我的回应。在有些事情上我永远没有她的勇气,所以我选择了吴思雨,她和慧媛有四五分相似,特别是一双眼睛,但脾性大不相同,即便如此,那也能提醒我自己。
但世事作弄人,有时候你越想远离某些人事,反而会越逼越近。
冰冰表明心意,我断然拒绝,我以为这是对彼此都最恰当的做法,但正如她要求:不能接受她就不要对她好。可这一点很难,说实话,对她不好这样的事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做也不会做。或许是温水煮青蛙,我总以为留有余地的,所以不会太回避她,等到事实摆在我面前,我才知道为时已晚的道理。
从春城回来后,大家对地震的事讳莫如深,我也不多问,冰冰什么都没说,只是我分明感觉到她的不同,尤其是她看我的眼神,沉痛,自责,庆幸……种种复杂。我以为是舅舅的离世对她冲击过大,也就没有多想。
直到我偶然听见舅母打电话说起,我才知道,我是和冰冰一同回的s城,冰冰甚至没见到舅舅最后一面。
我知道自己肯定忘记了什么,大概和车祸后遗症有关。谜底应该都在那段丢失的记忆里,可我却有点害怕唤起它。
要来的始终逃不掉,原来,冰冰不顾一切从春城带我回来,我却对她做了很多混账事,可能我从未正视过自己,我竟然对冰冰有男人对女人的欲念,这样的我太陌生,我开始逃避这样的自己,并且逼她离开,甚至不惜答应吴思雨重新开始。
冰冰看到我们——眼里的灰败绝望,我想我是做到了,她应该恨我,然后彼此相忘。她决定出去留学,搬去了闫凛英那里,我却开始怀念,有时候上完班会绕远路回家,总觉得什么事没做完似的。
那所公寓的灯再也没有亮过,直到她出国前一晚回去归置东西,我开车在她后面跟了一路,不知道为什么闫凛英没送她回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时常会想见见她。
她去机场,我母亲他们都去送行,我开车到了机场外高速却临时变卦改道回医院。
她走之后,闫凛英来找我。
他说他们只是朋友,冰冰并没有接受他,他说冰冰走前没有见到我很失落,他说她可能不会回来了。
之后,他告诉我一个秘密。
后来就有了我去东京学习的那一年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