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天成一直到次日下了早朝才回到轩殿。
他原本以为庄思颜不会听他的,没准还会出去到处走动。
但是据李福的禀报,她这次却异常乖巧,一点也没闹,只是去正殿里等了他半宿,然后就回去休息了。
凌天成心里是心疼她的。
他也想尽快把这事弄清楚,想给她一个交代。
他知道庄思颜平时做事怎样,那样心急,那样乐于动手,要让她乖乖呆着,实在有点不像是他。
而凌天成并不想把她改成另一个样子,那个曾经跟他冷来冷去的人,当时是令人生恼,过后想起来,又觉得特别可爱。
她到底是与众不同的,是他深爱的。
雪已经停了,但地面上却落了厚厚的一层,把原来的青石板路都盖了严实。
宫人们正在全力地清着积雪,看到皇上来了,远远的就避开,把头垂在地上行礼,直到他走远了才又起来,继续做手里的活计。
轩殿里的雪却是已经清干净了,只留了一块在偏殿里,此时楚亦蓉正站在那里。
凌天成一走过去就把她揽进怀里,手拢住她的双手:“手都冻的这么冷了,怎么不进去呢?”
庄思颜连一句废话都没说,开口道:“我想去寿安宫。”
凌天成面色不动,声音也还是很柔和:“怎么想去那里?刚下过雪,那里很冷的,而且你还有身孕……”
“我只是去那儿看看,什么也不做,你可以叫人陪我一起去,我真的什么都不做。”庄思颜打断他。
凌天成:“……朕陪你去吧。”
庄思颜愣了一下,最后还是抬步往外走。
凌天成却把她拢回来说:“那里真的很冷,多穿点衣服,我刚从朝上回来,也得把这身换了,你等一下。”
能去就好,庄思颜不在乎多等一会儿。
到两人都换了厚厚的锦袍,又在外面罩了厚实的斗篷,这才一路往寿安宫走去。
寿安宫在整个皇宫的最西边,靠宫墙而居。
跟平儿说的一样,外面没有宫匾,门也是锁着的,无人来往。
内务府的周公公已经急匆匆的跟来了,到了宫门口,还在跟凌天成说:“皇上,里面腌臜不堪,您还是别进去了,而且娘娘还有着身孕,实在是……”
凌天成眼神凌厉地划他一刀:“开门。”
周公公开门的时候手一直在抖,把钥匙掉了两次。
寿安宫门口的雪无人打扫,所以一天一夜的积雪,几乎是堆着宫门的。
他钥匙掉下去,落在雪里,再从里面扒出来的时候,手抖的更厉害了。
谁也不知道他是吓的,还是冻的。
庄思颜一定要来,凌天成就铁了心的陪她,所以两人很有耐心地看着内务府总管,直到那把大铁锁终于打开。
没进来之前,庄思颜想过很多遍寿安宫里的情形。
她知道不会太好,甚至会很差,但却从来没想到会差成这个样子。
既是刚刚大雪之后,那厚重绵白的雪花也未能压住里面的气味。
门才只看一条缝,臭味就扑了出来,夹在凌烈的寒冷里,像沾了辣椒水的刀子,直入肺腑。
庄思颜不自觉地用手捂了捂鼻子,旁边的平儿赶忙把锦帕递过去。
她没接,定了一下神后,反而把手拿下来又吸了一口气,这才问一边的周公公:“这是什么味,死尸吗?”
周立平头上冒了一层汗,结结巴巴说,宫里有一些老鼠,可能是死在了门口。
庄思颜:“那老鼠得死的有小山一堆,才能发出这么大的臭味吧?把门全部打开。”
她的声音突然变的狠厉,把周立平吓了一跳,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心脏,这会儿几乎停跳了。
但是婉妃他得罪不起,皇上他更不敢惹,现在两人四双眼睛都盯着他,锁都落下了,就算他不想开门,也不行。
终于门被一点点缓缓推开。
如山的垃圾就堆在门口处。
直到此时,庄思颜才深切领会到“开门见山”的真正含义。
她转头问周立平:“这老鼠是不是太大了?”
周立平头上的汗一层层的往外冒,新的把旧的顶开,落在衣襟上,很快就因为温度过低,而结成了小冰渣。
他的腿再也站不稳了,“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一边求着皇上饶命,一边解释这一只“大老鼠”的出处。
依照周立平的说法,寿安宫每个人月只开半日的门,他们要把用的东西送进来,不用的东西拉出去。
可这么大一个宫里,要收拾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内务担心时间不足,拖延的话,又怕出别的岔子,所以想到这么一招。
就是让宫内的人,把垃圾都堆到门口处,这样他们每个月一来,只要把要送的东西拿进去,垃圾就不用去各个房间里收,直接从门口拉走就行了。
庄思颜看着他笑了一下。
周立平被她笑的差点连心跳经脉都停了,头抵在雪里半个字也不敢再说。
庄思颜:“周公公,你可真是写段子的好手啊,这么多东西是一个月的吗?你当这寿安宫是什么?嗯?”
周立平不敢说话。
庄思颜心里那个气啊,堵的她心口疼。
凌天成这会倒是没发作周立平,只叫了内务府里跟来的宫人,尽快把这些东西清走。
他们绕过庞大的垃圾山往里走,这才走进院内。
许是刚刚大雪的原因,把地面上的污浊全盖住了,所以宫门里面看上去反而好了很多。
但是无论是门口的垃圾,还是里面的清净,都没办法掩饰一件事。
这地方诡异极了。
他们一大群人,从正门进来,沿着宫里的路往里,走到了院子中间,早有宫人们到处去通知:“皇上驾到。”
然而庄思颜和凌天成在院子里等了一柱香的时间,却连一个人也没出来。
整个寿安宫里死寂一片,如同没有一个人。
凌天成吩咐李福:“你去看看,这里登记在册的有二十八位先帝遗孀,减去这几年死的,应该还有十六位,让她们出来见朕。”
李福领命,带着两个小太监,从东边开始,把一间间的宫门打开,往里面找。
终于找到人了,是一个连路都走不了女人。
头发已经全部白了,凌乱地披了满头满脸,身上的衣服又薄又脏,跟门口的垃圾一样,散发着臭味。
她应该是极冷,所以一直咬着牙,露出来的一个下巴尖是灰青的,上面纹路遍布。
庄思颜一脚就踹到了周立平的身上:“还看?还不去拿些炭火和衣物来?”
周立平跟装了机动弹簧一样,立马冲了出去。
凌天成撇过头去看庄思颜,默了一下才说:“历朝历代皆如此。”
庄思颜却一头官司。
她来之前,本来是给自己讲了很久的道理,什么在宫里,要听皇上的话,现在又有身孕在,更不能造次。
凌天成限制她的自由,也是为了保护她,让她过的更好,并没有外心。
还有那些案子,就算是她不出面,最终也会有人去解决的,她眼前的这个皇帝,是个清君,不会干那些糊涂事。
所以她才能在轩殿里守了半夜都没闹,所以连平儿说的话她都听,所以她虽然坚持要来这里,却并没有让凌天成难看。
可是看到寿安宫的那一刻,她把先前对自己说的话都当成了垃圾,再也不想提起半句。
这些封建社会的余毒,把每个人的脑子都浇坏了。
凌天成可能是个明君,但是他的脑子里依然不把这些已经过气的女人们当人。
她们生活在这里,不见天日也就罢了,估计那些所谓的月例也不会照给,说不定全都被内务府贪污了都不一定。
而从凌天成登基到现在,也不过几年而已,近三十个人死到只有十几个。
这还是明面上的帐,估计他们现在来数,连十几个位也没有,就算是有,也会像那位请出来的老人一样,基本已经废了。
寿安宫里站着一群的宫人,这会儿都不敢动。
他们惯会察颜观色,个别机灵的可能还意识到内务府要摊上事了,所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头不敢抬,却用眼角看着凌天成和庄思颜的一举一动。
庄思颜气往上涌,却又不知向谁发火好,看到那些人不动了,就朝着他们吼:“继续找,站在那里干什么,莫不是等着先挨了板子才做事。”
此话一出,原本站着的人“哗啦”一声跑了个净光。
院子里的雪被杂沓的脚步踩乱,分往各处。
庄思颜站着看了一会儿,一时半刻没有再看到有人出来,举步就要往前去,却被凌天成拉住了。
他目光坚定地看着前面说:“你现在过去也改变不了什么,还是在这里等着吧。”
庄思颜脾气没那么好了:“我说了是来看的,那就是要看到,人都到这儿了,还有什么是见不得的。”
凌天成:“原本什么都可以给你见,现在却不行,你有身子在,要为孩子着想,别闹了。”
庄思颜瞬间就有种感觉,自己其实跟这宫里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是他凌天成拿来生孩子的工具。
所不同的是,那些工具他不喜欢,而自己这个是他喜欢的。
她任性起来也是连死都不怕,直接用力想从凌天成的怀里挣出来。
可这次凌天成没有任她得逞,而是更紧的束住她,并且在她耳边说:“颜儿,站在这里一样可以把一切看在眼里,不比你走进那屋里差,若是你真的走的太近,反而会因为某些事情遮住双眼。”
在他说这些话时,庄思颜是不相信的,但根本没用多少时间,凌天成就用事实证明,他的目光还是很找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