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死,只怕穷。”
田紫山背负双手站在窗口,望着年轻人走出区政府大门的背影,口中喃喃重复着他刚才的那句话,心中感概万千,唏嘘不已。
这个年代还有人不想升官发财,田紫山不是不相信,而是很怀疑。
“为什么?他为什么愿意留下来?”田紫山看着刘辰一张一合的嘴,脑海里不自觉冒出这个问题,他有些想不通,他觉得不光他想不通,区委区政府里其他人也想不通,所以刚开始他甚至怀疑刘辰嫌官小,觉得自己给的回报太低。
老人家说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目前中央一直在倡导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刘辰作为燕大毕业的高材生,大学履历丰富,还担任过全国学/联主席和燕大学生会主席,正好符合中央提拔干部的要求,只要他能抓住这次机会,倘若和老在背后稍加运作,前途不可限量,田紫山相信刘辰是个聪明人,自然能够看到这一点。
所以他不明白刘辰为什么会拒绝到合浦乡当乡长。
“虽然我不是地道的义阳人,但我从小生活在柳林镇大王寨,可以说是吃着大王寨百家饭长大。中阳里和大王寨隔着一座山,我能来中阳里也是缘分一场,中阳里现在需要我,做人不能忘本,这里有我的根,我不能走。”
“上级安排我到中阳里当村支书,是想让我帮助中阳里的老百姓脱贫致富过上好日子,扳倒刘国昌兄弟只是第一步,中阳里剩下的两大害还没有铲除,老百姓还没有富起来,这件事还没有做完,我责无旁贷,我不能走。”
“不挨饿不受冻是人活着的基本需求,可这对于柳林镇的老百姓来说却成了奢望,我相信自己帮助中阳里老百姓一把,所以我想在这里实践我的青春,我不能走。”
“在中阳里的这些天,我常常自问,我们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就是为了升官发财?我们立志要实现自我价值,难道帮助他人就不是实现自我价值?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帮助穷苦百姓脱贫致富更有成就感的事吗?我不能走。”
这是刘辰说的四点不能走的理由,也是他必须留在柳林镇中阳里的原因。
感恩,责任,实践,信仰,这是田紫山总结的,虽然矫情,但他相信这是刘辰真实的想法。
田紫山是中阳里生产队少数上过中专的,即使在现在那也算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毕业后被分到浉凌区教高中,在一次教育视察活动中,他被当时分管教育的副区长看中调到区政府,从此平步青云,直到升任浉凌区副书记、代区长。
虽然比不上同村的前义阳地委副书记刘国昌,但田紫山扪心自问,他也算是柳林镇出来的一号人物。在大家眼中,他田紫山是十分勤勉的人,说的难听点,甚至可以用步步钻营这个词。
这也能理解,中国人口那么多,政府机关里更是藏龙卧虎,你要不处处小心经营,费脑子牵线搭桥,哪有你的机会,哪里轮的到你?
每一次提拔前的谈话,田紫山都有一千个一万个非提拔不可的理由,或委婉或赤/裸,那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果你不提拔我,简直说不过去天理难容。
这样说这样做,田紫山没有的丝毫脸红,玩政治的人装不得纯洁,再说身边哪一个不是这样,相反与别人相比,他还觉得自己过于矜持。
你矫情,后面排队等着进步的人多着呢?进步,进步,你不挤着进去别人还拉你啊?所以,对于提拔升官,田紫山寸土必争。
但今天刘辰用行动给他上了一课,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当官是为了什么?
从刘辰的眼神、语气、神情中,田紫山看得出他不是矫情,他是真想在中阳里好好干一场。还真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自己真是小觑了刘辰。
田紫山想起很多场景,他调到区政府当天晚上喝醉后立志奋发图强为人民服务,他第一次提拔为副科级干部,他被当选地区人大代表……
年轻人龙行虎步,已经迈到政府大门处,夕阳笼罩着朱红色大铁门,折射的万道金光铺在年轻人的身上,彷佛蒙上一条金莎。
看着年轻人踏上夕阳余晖铺洒的金光大道上,田紫山神情恍惚,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中阳里人的好日子要来了。
……
……
走出浉凌区政府大门,刘辰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他不敢回头,他怕自己会后悔,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欣喜地答应田紫山。
既然选择了仕途这条路,没有人不想被提拔升官,没有人不想进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在官场高处就是升官,刘辰也是凡人,一样不能免俗。
合浦乡虽然没有柳林镇大,但那好歹是一级乡政府,治下管辖八个村七万多人,实实在在的正科级实权干部,刚毕业一个月,刚参加工作半个月,就从村支书升到一乡之长,想想刘辰都觉得兴奋。
当他刚听到田紫山说出区委决定的时候,他脑海中第一个反应:如果秦建邦秦家人还有那些一心想要看自己笑话的人知道这个消息会是什么表情?
想想都解气。
想到中阳里的老百姓,刘辰膨胀发热的脑袋渐渐冷静下来,他突然想到如果他走了中阳里的老百姓该怎么办?
并不是说中阳里离了他刘辰老百姓就得饿死,但刘辰觉得作为中阳里的村支书,中阳里的三大害还没有除,事没有办完,他不能走,这是刘辰的原则。
铲除刘国昌兄弟,对于义阳或者浉凌区政府来说也许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但对于中阳里或者浉凌区的茶农来说却不一定。
在他们眼中,刘国昌兄弟是能招来南粤茶商的大功臣,是能提高茶叶价格的能人,是能切实给他们带来收益的恩人,是能让他们吃得饱穿得暖有屋住的好人。
政府眼中的坏人,在老百姓眼中却是好人,这很讽刺,在现实生活中却很常见。
只能说各有各的出发点,政府是从党纪国法的角度考虑,老百姓更多的是在乎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利益,倒不是说普通百姓市侩是非不分,只能说他们更实在。
从长远来看,一旦刘国昌在南粤贩卖文物得来的钱不足以补贴茶叶高买低卖的差价,那这个循环早晚也得捅破,茶叶价格早晚得回落,从这个角度来看,刘辰、田紫山提前捅破了刘国昌虚构出的中阳里茶价高的泡沫。
从长远来看,这是好事,有病不治,等病入膏肓了,再找医生就晚了,但就眼下来说,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就摆在面前,没了南粤茶商,中阳里甚至浉凌区乃至整个义阳地区的茶叶销量和茶价都要受到影响,这些靠茶叶吃饭穿衣的老百姓怎么办?
刘国昌兄弟是他刘辰扳倒的,“南粤茶商”是他刘辰抓到派出所被枪杀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中阳里茶价的跌落与刘辰有间接的关系。
我干的事,我负责,这是刘辰一贯的行事原则。
琢磨到茶价,刘辰心里有一个疑问,既然刘惜福能在南粤贩卖掉文物,说明刘国昌兄弟有这方面路子,既然他们可以,为什么当初从古墓搞到文物后,不直接跑到南粤销赃发笔财,然后想干什么都可以,为什么一定非要窝在义阳这穷乡僻壤的山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