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维洛这个处于南部气候干旱的小镇,虽然是个穷山僻壤,但靠着最近迅速发展起来的赌业,倒也充满了生机。这里最不乏的便是赌徒,投机商和外地人。因此,当一名单身女子驶着天蓝色的小绵羊闯进了这个小镇时,谁也没有朝她多看一眼。
车子在小镇尽头一栋单层,半新不旧,毫不起眼的红砖屋前停下。然后女子便抱着一本书,揽着背包下了车。
她大约二十六岁左右,绑着长马尾,戴着黑框眼镜,身上是不太时尚的格子衬衫和黑长裤,虽然不怎么打扮,但长相不差。她的肤色苍白,看起来不喜欢户外活动。指尖还残留着一些墨迹,看来平时常接触书本纸张之类的。她手上拿着一本厚重的书,黑色的厚皮书印着醒目的金色的标题《精神病学:脑电波与精神状态——夏康予博士着》。
经历了四个月的调查和奔波,岳佳终于靠着夏康予一名旧同事提供的讯息,寻到了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凑上前去,敲了敲屋子的前门。然后,一阵即缓且沉的脚步声在从屋内响了起来。
“来了。”岳佳压难言心里的兴奋和紧张。她再次低头瞄了瞄手上书本,封底处有一张作者的相片。相片里的夏康予既年轻又俊俏,短发整齐地垂在额角,穿着合身的灰衬衫和长裤,脸上一抹微笑,右手随意地插在裤带里,动作优雅自信。
前门被推开了一条细缝。透过门缝,对方隐身在黑暗中,唯一能够看清的便是一只充满警惕的左眼。
“找谁?”门缝后的男人问道,嗓音沙哑干涩,显得格外苍老。
“请问——”岳佳露出微笑,礼貌地问道:“夏康予博士在家么?”
门后一阵沉默。过不多时,男人又问:
“谁找他?”
岳佳不清楚男人的身份,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对他说实话:
“我的名字叫做岳佳,在联合国科学研究中心工作,有要紧事找夏博士。嗯,是关于他从前一位病人的事。详细情形我不方便透露,但这事非常重要,拜托了。”
门板纹丝不动。
“老先生,我——”岳佳还想再说,门便“咿呀”地被推开了。男人一边朝里走,一边向她招手:“进来吧。”
岳佳战战兢兢地踏进屋来,顺手带上了门。只见屋子里黑漆漆的,几乎所有窗户都被掩上了,把整个空间封堵得密不透风,即闷又热,加上空气里潮湿的味道,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男人背对着岳佳,迈着缓慢的步伐朝沙发走了过去。他的右手无力的垂在身侧,走路时一拐拐地,很是吃力,看来半边身子不太灵活。岳佳本想上前去挽扶,但想才第一次见面,最后还是不敢逾越,规规矩矩地跟在男人身后。
他指着身畔一张空着的单人沙发,嘶哑着声音道:
“坐。”便半跌半坐地挤进了一张堆满书籍的沙发里。
岳佳依言坐下,一抬头便和男人打了个照面。她不禁错愕,只顾瞪着男人,嘴唇微张,一时之间竟忘了要说话。
这男人根本就不是什么老先生。
虽然客厅里光线不足,但岳佳还是一眼便认出了男人。眼前人和相片上大致相同,乌黑茂密的头发,深邃的五官,双眸即使在黑暗中依旧炯炯发亮。
这本是个非常英俊的青年,只是他身上的火吻却是如此地狰狞可怖,让人难以移开视线。火烧的痕迹从右脸颊,颈部一路延伸至衣服的领口,甚至右边袖口之外。就算被衣物覆盖无法窥见火吻的全部,也不难看出他的身体曾受过大面积的烧伤。
岳佳暗自倒抽了口气。
关于四年前奈州精神病院的事故,她略有所闻,也知道当时夏康予在现场受了伤。只是,她不知道夏康予的伤势居然这么严重。
她压抑着自己,忍住不去看夏康予身上的疤痕,只把视线定在他鼻子上,结巴地道:
“你好,夏博士,我——”
“我们认识?”夏康予问道,声音低沉枯哑,仿佛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岳佳心想定是那场大火毁去了他的声带。她摇摇头,举起了手中的书籍,指了指封底的相片。
相片里的夏康予年轻,健康,俊俏。他只朝自己的相片瞄了瞄,便飞快的移开了视线,不愿再多看上一眼。他垂下眼帘,拇指磨拭着手边书本的边缘,问道:
“是科学研究中心派你来的?”
“不,我——”岳佳有点语塞:“是我自己要来的。”
“那就是关于四年前发生的那场事故了。你是死者家属?”夏康予机械化地说道。没有半点情绪起伏,似乎同样的话他已经重复了无数遍:
“如果是来要交代的话,我承认,那确实是我的错。你是要对我提出控诉,要求赔偿,还是下跪道歉?”
“不,我——我不是死者家属。”岳佳心里一惊,知道他误会了,急忙摇头否认。她自小便腼腆,表达能力本就不大好,只好一边组织句子,一边断断续续地道:
“我不是科学研究中心派来的,但是,我是代表科学研究中心来的。我们研究中心对一个处于昏迷状态的实验体进行了实验,嗯,是人体实验。她是一位灵媒,你也认识的,是你从前的一位病人——”
夏康予的手突然剧烈的一抖,手边的书砰然落地。
岳佳没想到夏康予的反应会这么大,不禁一怔。
“人体实验?”虽然强作镇定,岳佳还是听出夏康予声音里的紧绷和不安:“怎么样的人体实验?”
“不,你误会了,不是那种把灵媒武器化的实验。”岳佳急忙摆摆手,解释道:“只是因为实验体超能失控,所以暂时将她保护性的隔离开来而已。实验也只限于如何有效的进行隔离而已。”接着,便把自己在003实验室里的所见所闻,一一的描述出来。
听了岳佳的解释,夏康予的呼吸才逐渐趋于平稳。
“所以我想,”岳佳继续道:“你曾是她的心理医生,大概知道她陷入昏迷的前因后果,自然也有办法唤醒她。既然HS003在昏迷前不曾发生过超能失控的事,要是她醒过来,会不会事情就有转机了——”
听到这里,夏康予突然作了个手势,阻止了岳佳的说话,冷淡地道:“对不起,我想我帮不了这个忙。”
岳佳见他如此截钉斩铁的拒绝,怔了怔,一时间也接不上话。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涨红着脸,接着道:
“夏博士,我想你不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如果我们放任这件事不管的话,这便会发展成一场灾难。任何有意识的生物,一旦进入HS003的精神投射范围,就会陷入昏迷状态,甚至变成植物人。如果事情真的到了无法挽回的时候,我们只好中断她的营养供给——”
“那怎么不干脆点,现在就中断她的营养供给?”夏康予打断岳佳,冷冷地问道。
“呃——?”岳佳有点反应不过来,不明白夏康予的意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科学研究中心很清楚她的危险性,却还是冒险留下了她的性命。为什么?岳小姐,你有想过么?”夏康予眼神冷峻得像刀子一样,盯得岳佳噤若寒蝉:
“岳小姐,你是个善良人,只是别太天真了。什么保护性隔离,那只是在找到方法控制、利用她的能力前的自欺欺人的说辞而已。她若没有利用价值,科学研究中心根本不可能留她到现在。”
他单手撑着沙发的扶手,艰难地站起身来,作了个逐客的手势:
“我无力改变什么,也不想改变什么。你还是回去吧。”
岳佳不笨,自然知道夏康予说的是事实。只是放任HS003的能力伤害别人,或着看着别人伤害HS003,无论哪个都不是她想看见的。她带着恳求的语气,作最后的努力道:
“夏博士,放任不管的话,这将会发展成一场灾难!”
“你根本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灾难!”夏康予突然提高了声量,纵然表情依旧冷淡,岳佳还是感觉到了——他故作镇定表皮下的滚烫怒意。
“回去吧。”他再次说道,已是命令的口吻。
岳佳叹了口气,既然主人已下逐客令,她也不能死皮赖脸的赖着不走。她尴尬地站起身来,道歉道:
“对不起,打扰了您。我这就走了。”
夏康予目送着岳佳走出自己的住处,关上了门,心里像是潭被投入了石子的湖水,涟漪一波接着一波,久久不能平息。像是被岳佳所说的话所牵动,他的脑海里不自禁地浮现一名妙龄女子的脸。
纵然不愿想起,他却发现在记忆里,她的形象依旧生动鲜明:她的快乐、忧愁、纳闷,和那足以摧毁破坏一切的愤怒——
忆起米娅,夏康予的内心不禁隐隐作痛起来。他一拐一拐地要往睡房走去,经过窗口时,突然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他大吃了一惊,往窗外望去,却见邻居的小孩们正在后院里焚烧落叶,似乎正玩得起劲。
看着烧得噼啪作响的火苗,夏康予的内心某处象是触发了一样,四年前的记忆突然如洪水般涌入他的脑海中。
尖叫的人群。血液的腥甜。炙热的火焰。肉体烧焦的味道。
夏康予心头立即被莫名的恐惧占据,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仿佛要从心腔跳出来。胃部开始翻滚,呼吸也跟着困难起来。冷汗瞬间沾湿了额头,他倚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捂住了心脏,因为感觉无法呼吸而大口喘息。
“对不起,”他呢喃道,罪恶感、愧疚,哀痛一一涌上了心头:“如果不是我,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他拼命的道歉,他们却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