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金水镇的人们而言,今天可真是个热闹的日子。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净街苗就要给周正来个莲花朵朵开,西方见如来,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李凤凰一下冲了过来,用她自个儿的脊背,硬生生受了净街苗一棍。好家伙,净街苗那一下可是用了十分的劲儿,几乎一下就把李凤凰砸趴了。”
“嚯,那可真不轻!不过,李家和韩家可是世仇,周正痴迷于韩娘子,那跟李凤凰应该不是一路才对,怎么李凤凰还反过来帮他,你不是看错了吧?”
“我就在当场,怎么会看错?”这位吃瓜群众不容任何人来质疑,把胸脯拍得嘭嘭响,力证这一切乃是自己亲眼所见。而后他又眯着眼,颇有些暧昧地说道:“至于为什么李凤凰要为他挨一棍,哈哈,这我不清楚。不过啊,那个什么周正可当真是十分的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我想李凤凰这不检点的,准是……哈哈哈哈哈!”
二人相视一笑,笑得你知我知、心照不宣,笑得卑鄙下流、荡气回肠。
“哎呀呀,照你这么说来,这李凤凰爱慕姓周的,姓周的又痴恋韩娘子,好一场情场公案啊!最要紧的是,这韩李两家可是世仇,偏偏……啧啧啧,妙哉妙哉,这个隆冬年节看来是不会无聊了。”
“你高兴得太早,这妙的还在后头呢。”
“怎么说?”
“净街苗是肯这般轻易就善罢甘休的人么?”
“那肯定不是。”
“没错,净街苗脾气上来了,还没出气怎么肯回去啊?一棍不成,他便又要再打,结果被李凤凰给硬生生吓了回去。”
“这平江府还有能吓住净街苗的人?”
“以前我也只当没有,不过现在看来是有的。李凤凰挨了一棍后,把周正搂着,护在怀中,怒斥道‘你不过吃了一拳,他却奄奄一息,你该出的气也好,该耍的威风也罢,还有不够的么?你还想再动他一下,便先杀了我吧’!”
“呀,没成想李凤凰这般的浪女,也有用情如此之深的时候,可见这世间当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谁说不是呢?不过说起来,你我都知道那净街苗不是好惹的,没成想还真被李凤凰这一下给吓住了。他呆愣愣站了一会儿,然后嘟囔了一句话,我站的位置近,勉强能听见,远一些的人恐怕就不晓得了。”
“什么话?”
“净街苗说了一句‘算了,就当我给小二一个面子’。”
“是哪个酒家的小二,怎么有这么大的面子?”
“其实这个小二你也知道。”
“我知道?”
“没错,他就是府尊夫人的亲侄,净街苗的表弟,王声王公子。王公子自幼失怙,乃是由他姑母,也就是府尊夫人亲手养大。他与净街苗自幼一起长大,宛如亲生兄弟,净街苗便一直管他叫小二。”
“李凤凰难道还和王公子有……不可能,昆山王家乃是江南排得上号的名门,虽说近十年人丁冷落,却怎么也不是李家这种行商坐贾的市侩人家高攀得起的。”
“正是如此,所以我才觉得有趣。要知道王公子文名远播,又生得一表人才,还因此得了个外号,叫作‘玉面俊彦’。不知有多少媒婆上门说过亲事,其中有门当户对的,甚至还有门第比王家还高些的,可王公子一个都没答应。可现如今,我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净街苗对着李凤凰说了一句,看王公子的面子,这事儿算了……你说稀奇不稀奇?”
“稀奇,十分的稀奇,他们两个怎么会有了交集?”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咱们这金水镇,看来是有好戏要上演了。”
街边巷角,酒楼里、茶肆中,风言风语正传得热闹,一扫入冬以来的冷清气象。而这传闻之中的男主角周正,此刻则在闻思绮的房间里,僵卧病榻,昏迷不醒。
原来周正与苗阜发生冲突时,闻思绮正好结束了一夜的打坐,又到楼下去点今日的吃食。她自然还是点名要周正送来饭菜,却听说周正被什么李家姑娘带走了。不过伙计们都说李家是范老板的世交,闻思绮也就没多想。
只是不久之后,就有闲散人士,一个二个、三五成群地从悦客来前经过,说着什么“净街苗”、“韩娘子”、“李凤凰”什么的。闻思绮何等聪慧,把这几个词咀嚼了两回,便察觉出了阴谋的气息。
闻思绮急匆匆地问了路,往李府赶去。等她终于赶到,正看见净街苗抄着擀面杖行凶,被李凤凰一顿怒斥。而她最关心的周正,胸口尽是斑斑血点,被李凤凰护在怀中,生死不明。
闻思绮见状,自然是心焦万分。只是听了周围的闲言碎语,她知道眼前的凶徒,乃是本地府尊的公子,便没敢妄动,只怕惹上麻烦,被人认出真实身份。因此尽管她拳头紧紧攥住,几乎把自己的手心掐出血来,但她还是压制住了自己冲上前去,动手宰了苗阜的冲动。
好在不知是怕闹出人命,还是真的给王声面子,苗阜撂下了几句狠话,便扬长而去。闻思绮这才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冲到李凤凰面前,动作快如疾风,连着在李凤凰双臂上各点了几下。
李凤凰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觉得双臂像是被千斤重锤砸过,一下便没了知觉,软绵绵地垂了下来。闻思绮便趁机一把拉过周正,用“公主抱”的姿势,抱着周正向悦客来飞奔而去。
闻思绮将周正安置在了自己的房间,用自身真气为周正疗起伤来,又嘱咐范老板去找大夫。只是这镇上的大夫哪里见过周正这般的内伤?一时间说不出个门道来,就被闻思绮轰了出去。
没辙,范老板便又让手下会骑马的伙计,骑了马到平江府去请已经“乞骸骨”,也就是已经退休了的石太医。
不过从金水镇到平江府城,一来一去,要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这每一分、每一秒里,闻思绮都倍感煎熬。再加上透支真气为周正疗伤,她面色惨白、浑身是汗,看上去也好不到哪里去。
“范老板,石太医怎么还没到?”
“报信的应该早到了平江府,只是从府城回来,少说也得半个时辰,我看不如让镇上的大夫先……”
“不行,镇上那个庸医,连个所以然都说不出来,怎么让他治?”
“那不如试试李姑娘送来的药?”
“那个贱人说的任何一个字,我都不相信!”
闻思绮跟吃了火药似的,说起话来像爆炸,每个字都轰隆隆的,把范老板轰得哑口无言。
范老板呢,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知道,如果不是他硬要周正去李府,那现在这档子事儿自然不会发生。再加上他原本就有的好脾气,虽然他被吼了好几回,他还是一句抱怨都没有。
至于李凤凰那边,在闻思绮带走周正以后不久,就派人往悦客来送了二百两银子,和一颗蜡封的药丸。
不过就像上面的对话中说的,闻思绮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确定李凤凰一定是罪魁祸首。她恨透了李凤凰,又怎么会放心用李府的药?
“你不能死,你一定不能死,我才不管什么蝴蝶的翅膀呢,你不能死……”闻思绮坐在床头,两只小手,紧握着周正的大手,又一次哭了出来。她都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落泪了,如果周正真的就此死去,那她的命运,不是又将陷入无尽的绝望吗?
她当然知道周正有极强的自愈能力,在后世的诸多战斗中,周正凭借着这一特质,多次用同归于尽的搏命打法,重创了妖族的高端战力。可如果……可如果……就像两人谈及历史的那一晚,就像周正说的那样——
“你说,要是荆轲扔匕首那一下,没伤到秦始……秦王政会怎么样?秦王政会不会一统中国,成为秦始皇。秦朝这个大一统帝国,又会不会因为秦王政的暴虐与贪婪,最终二世而亡?”
四百年国祚,与二世而亡,这差距未免太大。
“哈哈,好笑,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那你说,为什么可能?”
“或许是有人打了个哈欠,或许是有人放了个屁,又或许,只是天涯海角边的一只小蝴蝶,它轻轻地扇动了翅膀。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点的气流变化,最终导致荆轲的匕首,偏了那么十分之一寸,甚至是百分之一寸,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周正连用了三个或许,做了三种假设,一种更比一种滑稽,以致闻思绮还没有听完,便情不自禁地大笑了起来。
“你是白痴吗?天涯海角边的一只小蝴蝶扇翅膀,结果改写了一个伟大帝国的命……”
滑稽啊,愚蠢啊,可笑啊,闻思绮说这话时,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类似的词语。她决定在自己那笑弯了的腰板直起来以后,狠狠地嘲笑嘲笑她眼前的这位“明日宗师”。
然而当她无意识地说到“命运”这个词,沉默忽然从天而降,填满了整个房间,也填满了闻思绮小小的脑袋。
“命运……会改变吗?”
这个问题,对于常人而言,恐怕只是无稽之谈。可对于死后重生,再世为人的闻思绮,却别有另一番滋味。
仿佛是被人摁进了水里,闻思绮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无穷无尽的水压,让她头疼欲裂。而她周围的一切,光线也好、声音也好,都变得扭曲了,恍如幻境。
“命运……应该是会改变的吧……”犹如从水底仰望天空,她唯一能看到的,只是一团模糊的亮光,而在那亮光中央的,就是周正的脸。
“我完全可以掐死他……”
最后的最后,闻思绮看着自己纤巧可爱的手。啊,一个十二岁的,豆蔻般青春的少女所拥有的,一双艺术品般的手——鲜嫩、细腻、轻巧、白皙得能隐约看到血管。
可这双手,却拥有杀掉周正的能力。只要闻思绮想要,只要她愿意,哪怕她现在内伤还未痊愈,但只要她愿意……她可以站起身来,带着甜美的笑容,三蹦两跳地走到周正身边。她可以轻启红唇,朝着他的脖颈微微呵一口热气,看着这个呆子的皮肤一下子泛起红潮,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可以笑着做这一切,然后在周正羞得跳脚,想要退开的瞬间,扼住他的喉管,“咔”一声捏碎他的喉软骨。
接着周正就会像被抹了脖子的肉猪,躺倒在冰冷肮脏的地上,不住地抽搐、痉挛。他会想要呼救,但他已经说不出话,他那粉碎了的喉咙只能发出“沙沙”或者“喝喝”这样的声音。如果他说话的欲望过于强烈,所做的尝试过于用力,那么偶尔可能还会喷出一些带着血的碎骨头。但总之,他是说不出话了。
那么……未来的儒教大宗师,是不是会就此湮灭呢?死得毫无价值、毫无声息,骤然而丑陋无比。
而终结他生命的,可能就是那么一双纤巧的、可爱的、属于豆蔻般青春的十二岁少女的艺术品般的手——鲜嫩、细腻、轻巧、白皙得能隐约看到血管。
那么,这个世界的命运,会不会不同?仅仅是因为一双白嫩嫩的小手,一双无论怎么看,都只会让男人浑身发痒的小手。
“如果天涯海角边的一只小蝴蝶扇动了翅膀,一个伟大帝国的命运,会改变吗?”二世为人的小女孩,她呆呆的站着,脸上的讽刺笑容都还来不及散去,只望着自己的手掌出神:“或许……会的吧?”
那一瞬间,闻思绮相信了周正关于蝴蝶翅膀的假说。而在此刻,她真正懂得了这个假说到底有多恐怖。
历史的长河,会不会有些微的改变,使得未来的正道之光,横死成名之前呢?
“你不能死,你一定不能死,我才不管什么蝴蝶的翅膀呢,你不能死……”
蝴蝶的翅膀,是命运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