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钟灵姑娘倒也委实有趣,段誉就更是傻得可以了。”秦门房一贯活泼,拍起手来,赞一声道:“可惜我手边没有夏威夷吉他,不然为了此情此景配个伴奏,岂不美哉?”
韩少清答应了蕊儿,要为她打个头阵,探探周正有什么兴趣爱好,以后又有什么打算。因此她不像往常那般避着人,反而按下了一贯的顾忌和羞涩,主动来到会客厅,旁听起了两位兄长、秦门房和周正的茶话会——当然,依旧是素纱遮面,依旧是沉默不语。
这几人中,韩二是被蒙在鼓里的,韩大和秦门房则心照不宣,两人在韩少清来了以后,互相对视一眼,便低头喝茶,不怎么说话,留着周正和韩少清说。
周正先前被蕊儿逼了一下,决心拿出个男子汉的样子,像模像样地追求一回韩娘子。但他进了韩府,便又惴惴了起来,他实在是缺乏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经过一番考量,总算是让他想出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讲故事。
风趣幽默的男人总是招女人喜欢,周正嘴笨,不是个擅长编故事的人。但没关系啊,地球上有的是擅长编故事的男人,比如——金庸!
“査先生啊査先生,真是对不起啦,原谅我也要做一番文抄公。”
这个世界的小说故事,大约也就是中华历史之中,唐传奇的水平。一般都是短篇,情节方面铺垫与转折也少,远比不得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写作的金庸,不及他跌宕起伏,不及他浪漫多情。因此周正一讲开,便出现了上面的那一幕,他讲《天龙八部》讲得满头大汗,余下的诸人则听得津津有味,韩娘子更是几乎忘了自己此番来的初衷。
“这木婉清昏迷在一旁,段誉替她敷了药,接着也没甚事好做,便胡思乱想了起来,他想到自己与木姑娘这般状况,正是‘夬卦的九四爻,臀无肤,其行次且;牵羊悔亡,闻言不信’。”
周正说到此处,口干舌燥的,便停下来喝了口水。韩二爷听得入神,见周正略作停顿,便发表起看法来:“这个段誉真是书呆子,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易经》,若是木姑娘知道他在想什么,还不得把他的屁股打个春暖花开?”
“是极是极,依木姑娘的性子,若是被她知道了段誉的念头,段誉恐怕是要被踢屁股的。不过这个念头倒也罢了,段誉他还有一个念头,若是被木姑娘知晓,就不是踢屁股的问题了。”周正顺着韩二的话,又说了一段,然后做了个停顿。像是老练的说书人一样,吊起了大家的胃口。
韩大跟秦门房是打定了主意好好看戏的,此刻虽也听得意动,却还是不肯说话,眼观鼻,鼻观心,就当无事一样。韩二却忍不住了,听得正兴起,哪耐得住周正这一顿,他催促道:“快说快说,要早知道你这么喜欢卖关子,我就该找人来踢你的屁股!”
这一声催促弄得哄堂大笑,周正见时机差不多了,便继续说道:“原来那段誉是个多情浪漫的公子哥,心思一向与普罗大众不同。换了旁人来必定是怕得要死,可他此际在绝顶之上,倒没生出多少害怕的心思,反而想到,他与那木姑娘同生共死了一番,未来说不定还要共赴黄泉,可是他竟连木姑娘的面容也未曾看到,实在是死了也冤。”
“亏得段誉熟读诗书,怎么读出来个石头脑子?这都什么时候了,竟想些没用的,江湖险恶,这种人独身出来闯荡,被人吃干抹净了也是活该。你说这个作者是你家乡的人物,叫什么,叫金庸,呸,也是个属黄鳝的,脑子里有石头,改名叫黄庸算了。好好一个创意,被他写成这样,完全崩了!”韩二脾气直爽些,此处又没有什么外人,便也索性无拘无束地,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把段誉连着金庸都痛骂了一番。
周正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心想:“还好我说没说《书剑恩仇录》,要不然不说别的,就为了霍青桐和香香公主,韩二当家就能捅死我,然后再捅死金庸。作家这活真不是人干的,赚不了几个钱不说,还要天天被人喷。也不知道这群想着当作家的人,是不是小时候三鹿喝多了,脑子里有结石。”
韩二在那里吼着,周正在那里胡思乱想着,场面一下子有些乱了。一直在看戏的韩大咳嗽了一声:“二弟,不要胡闹,让周公子往下说,这段誉到底有没有揭木姑娘的面纱?”
见自家大哥发话了,韩二便收了声,暂且安静了下来。周正也就接着讲了下去:“段誉本想去揭木姑娘的面纱,但因为木姑娘自称有一张麻皮般的脸,他便踌躇了,他怕揭开面纱,真的见到一张麻皮……”
周正还没把话说完,韩二又跳了起来,说道:“你们看,我就说金庸是条大黄鳝,脑子里有石头吧。段誉连死都不怕,却怕人家姑娘脸不好看,你们说这是什么道理?”
这个问题周正答不上来,他以前只觉得这一段写得有趣,所以才记了下来,却没想这一节。话哽在喉头,现场的气氛也就冷了下来,一时之间,有些尴尬。
没成想,却是一直沉默着的韩少清,微一颔首,替周正解了围:“凡夫俗子该怕的,段誉不怕,凡夫俗子无所谓的东西,段誉倒是看得慎重。我看正是这么写才妙,才写得出段誉的与众不同,写得出他的浪漫多情。我看作者以这般的笔法塑造段誉,恐怕后文里,他难免是个爱偷香窃玉、惹女儿家掉眼泪的贼。周公子,不知我说得对是不对?”
“姑娘说的都对。”周正说书,本就是想讨韩少清的欢心,眼下见她为自己解围,乐得喜不自胜,激动得都忘了言语,只是一味点头。
“什么叫我说的都对,对不对总有个定数,你何必口花花来讨我欢喜。”韩少清见周正模样可乐,还当他是在说无赖话,讨自己的欢心。便正了颜色,又摆出一贯清冷的模样。
周正只觉得冤枉,恨不得在自己的脸上写上二十三个“惨”字,他真的没有拍马屁的意思,连忙解释道:“我是认真的,段誉后来确实大开后宫,漂亮姑娘收了一箩筐……我对天发誓!”
“哦……那你继续说故事吧。”猜错别人的心思,算得上世间最尴尬的事了,韩娘子没好意思往下说,就装作不在意,让周正继续讲故事。
“再往后,段誉实在太困,便一下睡着了,但他半夜听见山岗上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因此惊醒。原来有五六条大汉正攀着山壁,向上摸来。他便警告那些个大汉,让他们下去,不然他就要砸石头了。
大汉们哪里肯听,段誉没办法,只好砸石头,原本他只是想吓吓他们的,没料到砸了几块石头,一下砸死两个人,又吓得一人失手摔落山崖。这一番声响把木婉清惊醒了,木姑娘问他,是不是有人想爬上山来。段誉便一下痛哭了起来,说自己杀了三个人,罪业不小。”
不必说,韩二当家对着这一段剧情,又是一通喷。不过周正托了金庸的福,被喷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也就习惯了。待得韩二冷静下来,他便又接着说了起来,把段誉与木婉清间的故事一一说来——木婉清笑段誉迂腐,问他是不是宁可被人杀,也不肯杀人。段誉答曰“若独我一个,便给他们杀了我也不杀人,但有你在,我却不得不还手”云云。
之后更是把木婉清恼段誉为她治伤时,看了她背上的肌肤,因此狠狠地给了段誉一记耳光这事也说了出来。周正说这段故事时,心里没什么别的想法,听这故事的人倒是反应迅速,韩大、韩二加上秦门房,三个人面色怪异地望向了韩少清和周正,把韩少清望得是满面通红。还好有素纱遮面,不然她就要望风而逃了。
“啐,我还当他是个好人,却原来设了套在这里等我。”韩少清脸上烧着红霞,哪里好意思再抬头。周正也不笨,左右看看,见众人神色不对,心思一转,也想明白了过来,连忙解释道:“韩娘子,我没有影射你的意思,我只是单纯的在叙述故事!”
众人脸上不肯显露,心里早笑得岔了气:“你装作不知道不就好了么,这种话哪里好拿出来说。”
韩少清见周正傻乎乎的,一下把话挑明了开来,六年来第二遭着恼,她娇叱道:“讲你的故事去,扯到我身上作什么?”她这六年来第一次着恼就在几日前,误以为自己被周正坏了身子那一回。她自己并未察觉,但并不妨碍这样一个事实的成立——她最近的悲喜,都在绕着周正转。
周正见韩少清恼了,便老老实实地讲起故事来,这一下就讲到了南海鳄神出场,要找木婉清,为他的徒弟孙三霸报仇。
南海鳄神问那木婉清:“你怕不怕我?”木婉清答曰:“不怕。”南海鳄神就恼了,他是四大恶人之一,就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不恶,见了他不怕。木婉清说不怕他,正是犯了他的忌讳,他便怪叫道:“你胆敢不怕我?你……你好大的胆子!仗着谁的势头了?”
“这平白的犯了人家的忌讳,若是没有生力军赶来,木姑娘恐怕难逃此劫。”韩二显然还是喜欢木婉清的,见说到木婉清危急处,忍不住开口说道。周正却笑了两声,说道:“韩二爷却猜错了,这木姑娘还有一套说辞。”
“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还能有什么说辞?”韩二奇道。
周正解释道:“木姑娘对着南海鳄神说了一句‘我正是借了你的势’,南海鳄神便问她,怎么就‘借了他的势’。木姑娘就在这当口,使了一招‘捧里有套’,明着捧他是四大恶人之一,威名赫赫,暗里就给他下套,说量他这么高的身份,不会欺负一个受了伤的小姑娘。南海鳄神虽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心智却不甚高,木姑娘使了这一招,把南海鳄神给吊在了半空,对段誉木婉清二人,打又打不得,放了又不甘心。”
“这木姑娘倒颇有急智,让我想起个……”韩娘子听着故事,笑盈盈地开口说道,这话说了一般,她的脸色一下阴沉了下来。她想到的有急智的女子,能有谁?李凤凰!
念头到此,韩少清略略解冻的心灵,又一次狂风卷集,万里冰封。方才从《天龙八部》里得到的那一丝虚幻的快乐,像风吹下的灰尘,无论曾怎样飘起,终究烟消云散了。
饱蘸了痛苦的宿命感,再一次压在了韩少清的肩上,它对她喃喃耳语:“别忘了你的身份,别忘了你的誓言。”
素纱遮掩下的迷人面貌,没人能看到。
素纱遮掩下的会心笑容,没人能看到。
素纱遮掩下的湿润眼眶和绝望,自然也没人能看到。
在深呼吸之后,在胸口的不住起伏之后,在与片刻的开怀笑容挥别之后,韩少清又变回了那个韩少清。
“周公子,还请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