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想要将闻思绮抱起,将这个曾说过“无论如何你都拥有我”的姑娘搂在怀里,轻轻拭去她的泪水。但他又有些害怕,他害怕自己被温柔征服,失去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
谁会不害怕呢?周正会不害怕吗?别开玩笑了,在穿越之前,这个软弱的工科生,连一只鸡都没杀过。勇敢从来与他无缘,更遑论无畏与牺牲。
说真的,如果换了别的地方,或许周正不会有胆量做到这一步。但这里是金水镇,所以他别无选择!
他重生在金水镇,将他捞起来的是王船工,给他急救的是老虾,为他披上衣裳、忙活着帮他寻找家人的是范老板,因他受伤而四处奔走的是小马哥……再加上其他一起开玩笑的酒楼弟兄,娇俏可爱的蕊儿,少收了他一钱银子的蜜饯铺子老者……
如果所有相逢都不曾发生,那自然不必在意。但既然彼此笑过、闹过、擦肩而过,周正又怎么看着他们去死?
更不用提某个名字,那个教会了他思念的名字。
“让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周正将《海燕》中的名句默念了一遍,想给自己一些勇气。但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这么严肃的自己很搞笑,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就这样,说不清缘由的,周正忽然什么都不怕了。他将闻思绮抱了起来,开玩笑道:“抱着你我就没办法替你擦眼泪,替你擦眼泪我就没办法抱着你,所以麻烦你自己站着好吗?”说着,他还晃了晃他那满是血污的右臂。
正失落着的闻思绮,被周正这么一搅和,感觉怪怪的,居然就这么止住了眼泪。她抬起头来,不解地凝望着,凝望着眼前这个决定了要去送死,却正咧嘴怪笑的男人。
“这样就对了。”周正见闻思绮已然站定,便松开了抱着她的左臂,抬起手来,在她脸上抹了几把:“别担心,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闻思绮没有说话,只是一味皱着眉头,看着周正出神。在她的眼中,眼前这个面白无须的少年郎,与后世的正道之光是越来越像了。只不过正道之光不会笑,而周正爱笑,并且笑得很傻。
“或许无论历史怎么重来,有些人都不会被改变。”闻思绮触摸到了正确答案,嘴里没来由的发苦,最终无可奈何地回应道:“那你早滚早回。”
“得令!”
在一旁围观的官兵们,一个个都笃定了周正已然失心疯,没见过送死送得这么开心的。但无论他们怎么想,周正就是在笑,而且笑得很轻松。
周正搞定了闻思绮,心里的负担,就更轻了许多。他转过身来,挠着脑袋,对着空印大和尚问道:“我是不是犹豫得太久了?”
空印和尚做了个拈花指,笑道:“机缘未到,再早也晚;机缘到了,再晚也早。”
“那现在算是机缘已到吗?”
“无忧无惧,便是机缘已到。”
“那我的机缘该是到了。”
“吸收冥河迷雾千难万险,在开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希望对一个姑娘说句话。”
“什么?”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做让她不开心的事了。如果一定要在这个承诺上加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一万年太久,劝君惜取朝夕。”
打了几句机锋,空印和尚指点周正盘膝坐下,闭目凝神。接着,大和尚自己也在周正对面,跏趺而坐。
“要来了!”大和尚划破了自己的右手拇指,血淋淋地按在了周正眉间,闭目运起功来。
渐渐的,周围的黑色迷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周正聚拢而来。周正就像是龙卷风的中心,不停地席卷着周遭的迷雾,将其扯入体内。
“我冷!”
“我饿!”
“我恨!”
伴随着迷雾同来的,是潮水般无尽的负面情绪,他们拍打着周正的灵魂,就像海涛拍打着顽固的礁石——嘭,生死决斗般的撞上去,激起白色的水沫子,像雪一样。接着,一切落下,暂归平静。但在快得让人无法喘息的时间里,海潮再一次汹汹而来。嘭,再一次的猛烈撞击,一次又一次,无言地诠释着你死我亡的含义。
面对这不知暗中翻涌了多少个千年的痛苦,没有哪种心理准备敢妄称充分。
“啊!”
也不知道是哪一片海潮溅起的哪一朵浪花,其中包含的思乡之情,竟与周正的心情暗合,令他有了一个瞬间的犹豫。而就是这一瞬的犹豫,几乎就让他被生生吞没。
幸好迷茫之中,传来一声佛号,唤回了周正将被拉扯进黑暗的魂魄。
“是了,地球的事,怎么样都已经不重要了吧。”周正知道那声佛号,是空印和尚在为他护法:“为眼前人,无忧无惧!”
跨过一山,你便是一山的主宰。
那些没能杀死你的,都会使你更加强大。
无忧无惧的周正,吸收冥河迷雾的速度陡然加快,快到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迷雾最深处,一个黑袍人,对着一个面具人,说道:“不好,有人在收敛冥河迷雾。你且探查一下,看是谁这么大胆!”
面具人闻言,眼眸一闪,而后带着惊诧的语气,说道:“咦,是《九转金身诀》?”
“是什么诀也不行,我带着冥河迷雾出来,就还得带着冥河迷雾回去,否则岂不是大罪一条?”黑袍人抱怨着。
面具人嘿嘿地笑了两声,劝说道:“我建议你不要轻举妄动,你是死过一次的人,再死一次就真的完了。”
“婆婆妈妈的,浪费我时间。”黑袍人冷哼了一声,化身一道黑气,融入了冥河迷雾之中。
“这天怎么一下就冷了?”平江府的脓包指挥使,本在一旁看着周正提起迷雾,说起来也挺无聊的。但是忽然之间,他竟觉得如坠冰窟,浑身上下,寒意针刺刀扎一般袭来。
脓包指挥使看了看左右,只见自己弟兄,一个个也都抱起双臂,跺起脚来,一副很冷的样子。
“不对!”作为在场唯一的一个武者,闻思绮察觉出了气氛的变化。她意识到这绝不会是简单的天气变化,而是有人在做着什么……她集中起注意力,感受着这种变化的源头……
“嗷嗷嗷!”
嘶吼由远及近,烟尘随之卷积,像是一条黑色的巨龙,挟怒而来。它猛地扑进了由周正
本命星光形成的区域,气魄惊人,如狂风般吹开了周围的一切。
闻思绮的脸颊上,多了两道细碎的划痕,淡淡地往外渗着血。那是被风力吹起的石子,不解风情的结果。
一切都太快了,快得闻思绮都来不及反应。她想反抗,无论如何,至少能为周正争取一点时间。但是太快了,快得她无能为力。在绝对的力量与速度面前,在远高于自己的实力面前,弱者的真诚和心意,并没有一丝半点的特权。
“嗷!”黑龙睁着血色的眼睛,桀骜地昂起头颅,而后携着排山倒海之力,一爪按下,目标正是周正与空印。看这气息演化的程度,毫无疑问,又一个神通强者。
“难道一切就这么结束了?”绝望爬上了闻思绮的心头,苍白爬上了她的脸。
忽然,天地之间金芒一闪,光辉璀璨,令人无法直视。
闻思绮强睁着眼睛,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想知道周正有没有事。但那一瞬真的过于闪耀,纵然她努力地睁着眼,但人类的极限在那里,她还是没能看清。只是在恍恍惚惚之中,她似乎看到一道刀光,从空印和尚背心直透出来,斩在了黑龙的颈项。
“啊!”
一声没来得及吐完尾音的惨叫,像山崩地裂般传来,几乎撕裂了每一个人的耳膜。
等在场众人回过神来,一切都已消失——黑龙也好,刀光也好,尽皆不见。只剩周正还在那里吸取稀薄的冥河迷雾,不,周正醒了!
像是换了一个人,原本身影单薄的少年郎,似乎一下就成熟了起来。他站起身来,就像是有座山峰挺立在那里。
“你没事吧?”闻思绮走上前去,抓着周正的手,关切地问道。
周正有些迷茫的摇了摇头,而后皱着眉头,似乎在沉思什么。接着,他大踏步地走到了脓包指挥使面前,一下抽出了指挥使的佩刀。
“你要干什么?”脓包指挥使吓了一跳,他的武艺虽然早丢了大半,但到底也是实打实的融合武者,怎么连反应都没有就被人夺了刀去。要是这个小子顺势一劈,我的第七房小妾不就白娶了……脓包指挥使想想就害怕。
不过好在周正也没有做这种事,他拿过指挥使的佩刀,一口很漂亮的长刀,烂银也似的,散发着光芒与寒气。
接着,周正凝神闭目,再睁眼,那刀的模样竟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一把黯淡无光的戒刀。
“哎哟,我的刀!”指挥使有些心痛,要知道他这把刀可是花了大价钱,才从别人手里买来的。他不明白,好好的宝刀,怎么一下就变成这副丑样子了。
然而接下来的情况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只见周正横握了刀,随手一劈。金色刀罡不可一世,爆裂声中烟尘漫天。待得尘埃落定,众人再拿眼看,从周正脚下开始,街道之上,竟被破开了一条半米深,十数米长的刀痕。
“这……”脓包指挥使惊了,他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以及一个小小的建议:“如果我向他开口,他会物归原主吗?”不过下一个瞬间,他朝着地上的刀痕又看了一眼,然后就不想了。
而在远处,那看了一场好戏的面具人嘿嘿地笑了起来:“啊,白痴,居然被一刀斩了。难道就不能好好听听城主的话吗?从来都是佛法挑人,轮不到人挑佛法。被《九转金身诀》挑中的人,会好对付吗?真是白痴。”面具人笑骂了几句,忽然又想到:“既然这么有缘,就照城主说的,放你们一马。”
下一个瞬间,周正感受到什么似的,极目远眺。在他的注视下,死亡之潮中,那些最强横的骷髅魔怪,竟都被乌云收了回去,只剩下许多低级的亡灵,仍在街上游走。
“这是为什么呢?”周正想了想,没有答案,而后他就放弃了思考——人命比答案重要。
也就在这时,原本被冥河迷雾封锁着,没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人们,一个个意识到了似乎有什么不对,走到了街上来
这其中就包括了悦客来的范老板,毕竟之前月灵夫人还在他的酒楼里喝酒呢,他离周正所在的地方很近。他赶到周正面前,看了看满地的碎砖破瓦,又看了看拿着刀的周正,以及地上那道嚣张的刀痕。
“小郎君,这是怎么了?”老实本分的生意人,这辈子没见过这个阵仗。
周正大略地讲了自己知道的事,吓得周围一片人都是两股战战——要了命了,吃个年夜饭还要死人?这妖怪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范老板,您在本地最有人缘,还请您不要推辞。我希望您能出马,去通知大伙们快点逃跑,方向的话……就往府城方向去,那里肯定要安全些。”
“那你呢?”
周正指了指北方:“我要去拖延亡灵推进的速度,能救一个是一个。”
“好,小郎君,范某真是没有看错你,你真是条好汉。”
“是啊,周小哥,跟你做过朋友,我这辈子就没白活了。”
“周小哥敞亮!”
一时间,与周正熟识的那些人,都称赞起来。
“不说了,救人要紧。”周正说着,看向了那群平江驻兵:“有胆大的没有,随我救人去!”
不用说了,将熊熊一窝,有脓包指挥使带着,手下能出什么好兵?连同脓包指挥使,和脓包指挥副使在内,四百多号人都选择了一条更艰难的路。只有几十个年轻些的兵丁,犹豫了再三,跟在了周正身边。
“程婴有言:死易,立孤难……啊,我的意思是,打打杀杀不见得有用,我有比较丰富的这个组织疏散能力,我觉得我应该全身心投入这个群众百姓的疏散工作。你想啊,就范老板一个做生意的去,叫别人不过大年,都逃命去……这个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大事不成嘛……我是朝廷命官……”
“不用说了,想帮着去疏散群众的,就跟着指挥使吧。”周正摇了摇头,他总不能逼着别人去送死。
就这样,总算有了个简单的分工。此处还得提一句,那个当面骂过月灵夫人的青年人,穿着他那身奇怪的行头,不顾家人阻拦,也跟在了周正身边。
“我也跟你去吧。”
“不,你不要去。”
随着一起去殿后的队伍,周正没有拒绝过任何一个人。任何人只要想去,周正都会带着他,唯有闻思绮例外。他有些宠溺地摸了摸闻思绮的脸,说道:“别让我分心。”
就这样,人群一分为二,向着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进发了起来。等到周正走得有些远了,闻思绮还站在原地张望着,直到周正的身影完全不见,她才缀在疏散队伍的尾巴上,跟着一起走了。
“大师,你怎么了?”就在闻思绮挪动脚步的时候,她忽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大师”,她这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个受了重伤的和尚。
闻思绮回过身去,走到空印身边,想将他扶起。可真当她走到了空印面前,她就沉默了,然而双手合十。
昏昏天幕下,月光很轻很冷,照在这个大和尚的身上。明亮的月光,是那么无情。它让人能够看清大和尚脸上的笑意,也看得清他胸腹间的伤痕。他那被月灵夫人击碎了的胸膛,依旧遍布着蛛网般的龟裂,只是这一回,再没有真元填充其中,有的只是渐渐干涸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