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府尊扔下了马指挥使和王师爷,带着护卫去到了金水镇居民之中。他的选择与马指挥使如出一辙,俱是先去拜访慰问了金水镇的富人们。之后,他才去到了真正的难民之中,宣讲了一些鼓舞士气的话。
“我知道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来了,人命关天,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样难过。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要尽全部力量救人,金水镇哪怕还有一个人,我们都要抢救到底。”苗府尊是科班出身,寒窗苦读二十年中的进士,又受王家重点培养,官样文章自然是信手拈来:“但是,逝去的亲人无论如何,也已经逝去了。对于眼下的我们,最重要的是要坚强地挺过这场灾难,把孩子教育好,把生活安排好。全国都有你们的亲人,让我们一起共渡难关。”
话音未落,苗府尊面前,已是哭成一片,泪雨滂沱。这场景落在苗府尊眼里,他也觉得很是难过,但难过归难过,该说的话语他还是要说,该做的事情他还是要做。
“金水镇情况未明,我以平江府知府的身份,要求各位驻扎此处。过夜所需的干柴、粮食以及冬衣,全都由州府仓库支出。”
以上这些话,毫无疑问,都是百分之百正确的,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反对。就这样,在苗府尊的强力指挥下,平江府的行政机器发出了轰鸣,高速的运转起来,尽其可能地为灾民们提供着必须的一切。
不久之后,枕流书社的弟子们,集体赶赴到了娄门。令苗知府诧异的是,那个最受他关注的人,似乎并没有跟着一起来。
“宋老师呢?”
苗知府所说的宋老师,就是枕流书社的社长,江南大儒宋睿。早已在神通境界盘桓许久的他,是平江府毫无疑问的第一高手。又因为宋老师有七十二贤嫡传弟子的身份,苗知府与他在一起时,便会受到道统、辈分、名望和战斗力的四重压制。
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宋老师强行要去金水镇救人,那苗知府也是不好阻止他的。不过宋老师对政治全无兴趣,就算真的发现点了什么,只要不伤天害理,多半也会装作不知。因此苗知府心慌归心慌,倒也并不担心宋老师对他的计划,会有什么特别大的影响。
但是无论如何,寄希望于宋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比不上宋老师压根没来。而随后孟卓的回答,可以说给苗府尊吃了颗定心丸。
“老师在几日前受到了邀请,回总坛与故友叙旧去了。”
孟卓在周正昏迷之后,第一时间便上了前去,为他运功疗伤起来,之后他又费了不少精力去初步料理闻思绮的伤势。这也是为什么,作为枕流书社的大弟子,他没有第一时间前来与苗知府会面,阐明此地的具体情况。
现在孟卓终于抽出了空闲来,便回到了自家门派的队伍当中。他收集了些伤药,吩咐门人弟子去给周正他们治伤。他自己则以枕流书社大师兄的身份,带领着枕流书社的弟子,准备辅助苗府尊的救灾行动。
“孟师弟,金水镇之中,得以幸存的百姓,几乎都已经聚集到了娄门。我派人清点了一下,约莫五千有余。就我个人的意见而言,在人手有限的情况下,当务之急是为此地的难民提供保护。如果他们再有什么闪失,那便真是天绝金水镇了。”
饶是苗府尊在王家引荐下,也曾拜过名师。但因为宋老师辈分实在太高,以至于孟卓的辈分也高得可怕。综合算来,苗府尊和孟卓乃是同辈。
“苗师兄,我自带社里门人前去金水,你这里有驻兵还不够吗?”
“孟师弟,我手下的驻兵,在几个月前还是农民呢,你觉得能指望他们吗?”
“不如将我社的门人一分为二。”
“不行,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如何与宋老师交代?”
孟卓闻言,不觉有些气馁。他毕竟年纪还轻,热血沸腾的,总是希望能把一切事务都做到尽善尽美。要是按他所想,他肯定是要带人杀回金水镇,将所有亡灵杀个干干净净,再救治下所有伤员。
可是苗府尊的话也没错,驻兵确实是靠不大住的,而如果分兵……孟卓之前一直在忙着给周正他们疗伤,没空去询问金水镇的情况。因此他虽然到得早,却还不如晚到的苗府尊知道得多。他不晓得金水镇最强的亡灵早已撤回,还以为那里仍有阿修罗那个级别的怪物存在。这样一想,别说是分兵了,就是全社的人都去了,也未必就能获胜。
念头转到这里,孟卓的心冷了下来,应道:“好,那我便带领师弟妹们守着娄门。人在城在,绝不退缩。”
苗府尊点点头,很严肃地回道:“我辈正当如此。”
说得壮烈,但直到太阳升起,娄门之外,也不曾再有半个亡灵鬼怪。苦苦支撑了一夜的人们,包括但不限于孟卓、韩大、范老板、小马哥……总之几乎是所有的人,他们在见到鲜艳的红日从地平线升起时,都不禁松了口气。
带着生离死别的痛苦,带着四处奔逃的恐惧,整整一个晚上,他们都没能安眠。直到红日升起,他们的神经终于得以稍稍放松,一个个与亲人相互拥抱着、倚靠着,瘫倒在了火堆旁,沉沉地睡去了。
而在接下来的两天之中,苗知府和王师爷的计划,一件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以安全为名义,苗知府将难民们都羁留在了娄门附近。但同时,因为他有力的管理和强硬的态度,粮食、冬衣和柴火之类的补给,都没有出现哪怕一丁点的短缺。只有医药是一个问题,并且无法通过行政力量解决。
倒不是说平江府的大夫们没有爱心,只是金水镇伤员实在太多。而且受时代所限,抛开军医不谈,大部分大夫都精于内科,疏于外科。尤其是平江府这种承平日久的城市,哪里需要那么多能料理严重外伤的大夫?更不要说亡灵死气,对伤口有腐蚀作用,在客观上增加了治疗的难度。
不过苗知府并不怎么关心这件事,因为就他的观察而言,难民之中原本也没有几个重伤员,就算这些人都死了,也无关大局。而大部分人的伤势,短时间内都要不了命。要不了命的事,算什么事呢?尤其是与苗知府要做的事情相比,一点点难民身上的小伤痕,是完全不值一提的。
真正对苗知府有影响的,是因为宋老师的缺席,他这边缺了一大战力。不过这也只是将苗知府的行动,从年初一的白天,推迟到了年初二的白天。因为他很轻易地,就从昆山王家调来了几个好手,并且成功扫平了金水镇的亡灵——留在金水镇的亡灵本就不强,每经历一次日出,还会随之衰弱。除了那几个冥界强者留下的子嗣,勉强给王家的高手造成了些麻烦,其余的土鸡瓦狗,在苗知府的谈笑间便灰飞烟灭了。
再之后,苗知府顺理成章地恢复了难民们的自由之身,放他们回了金水镇。
其中的富人们回了家去,一个个气得暴跳。因为虽说他们在撤退前,已大略地带走了金银细软。但在马指挥使带着伪造现场的时候,没了亡灵之患的驻兵们,本着“蚊子再小也是肉”的精神,还是将金水镇的富人区给洗了一遍。
而真正的难民,也就是金水镇中部和较北部的居民回到自己的家园时,却大抵是沉默的。他们就像一个个被苦水灌满了的瓶子,那么沉重,却又无论怎么晃荡,都不会发出声响。因为最大的悲痛,从来都是无声。
后记一——
凭借自身的英勇,周正在金水镇的平民区,获得了金水英雄的称号。甚至有少部分的人家,已经开始谋划为其建立生祠。
不过富人区的居民们,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从他们的角度看来,带他们疏散的是马指挥使。至于周正,不过就是一个在娄门外和怪物打了一场的武人而已。而且他们非常在意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那个怪物的模样和招数,都和周正一模一样。已经有人向苗府尊进言,希望苗府尊彻查此事,否则他们寝食难安。
从这个角度来说,富人区居民们应该感到庆幸。如果不是因为周正化身大黑天时,释放出了一些冥河迷雾,影响了他们的五感,他们可能会被直接吓死。
后记二——
平江府的诸多官僚,在苗知府和王师爷的带领下,编写了一份非常精彩的奏折,来讲述发生在金水镇的玄幻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马指挥使,他英勇作战,身负重伤,拯救了万千百姓。
故事的配角是平江府驻兵,他们浴血奋战,几乎团灭,不愧是人民子弟兵。
故事配角中的配角,是某位不知名姓的民间人士,颇有武功,见义勇为,做出了他的一份贡献。
至于苗府尊……他完全没有出现在奏折里,毕竟只要马指挥使受提拔,那他作为上峰,也自然会被嘉奖。而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没有名字就能将自己摘个干净。
后记三——
非著名慈善家李凤凰,在金水镇惨案后,偕同平江府石太医,展开了她生平最大规模的慈善救助。在这个过程中,她花光自己几乎所有的积蓄,包括但不限于她曾给自己留下的“每年一万两”的慈善预算。
通过这次高调的慈善行为,李凤凰成功将自己的声望,从“人见人厌”提升到了“毁誉参半”。当然,毁誉参半这个词有些不怎么准确,确切的说还是骂她的人多。毕竟身为女子,抛开贞操无大事。
但无论如何,李凤凰第一次享受到了,被人嘲讽时,有人为自己发声,维护自己的感觉。结果是她头一次在人群中潸然泪下,因而又遭到了“装模作样”的指责。
此外,在救济难民的过程中,李凤凰不断地听到有人提起“周正”二字。并最终将这个英雄的名字,与那个被她坑害过的少年郎联系了起来……二者融合之后的样子,大概就是除夕之夜,在她家里出现的那个男子汉的模样。
“凤凰姐姐,你就像仙女一样好看,像菩萨一样善良,只有周正大哥哥那样的男子汉才配得上你。”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天天就爱围着李凤凰打转,并且屡屡说起周正的英勇事迹:“周正大哥哥的刀,向上随便一挥,天就裂了,向下随便一挥,地就开了……”
“哈哈,你又在瞎说,以后准备当小说写手吗?”
“我才不要呢,好累的!”
“乖,真聪明。”
每每在这种时候,李凤凰就会不可抑制地想起周正来,想起自己与他之间,如同小说情节般的故事。从初见时的呆傻,到爆发时的蛮横,又到除夕之夜,他的平静与热心……
“才一个月的时间,他就成了受人尊敬的英雄。那么李凤凰,这么多年来,你又在做什么呢?”
后记四——
“不,你们没有资格!”
“不,我们有资格!”
“你们要用我的本命金羽,去换取人族虚假的和平?”
“太子,不是我们要与你作对,但这回你闹得实在是太过分了。”
“不,我不接受!”
“好吧,现在由妖庭进行表决。太子,因为表决的是您自己的事,所以按理您得回避。那么……十比一,您是自己动手呢,还是由我们动手呢?”
……
“我不会就此罢休的……我不会,这次是我输了,所以你们才能……如果是我赢了……你们,你们都要死!”
后记五——
身受重伤的闻思绮,在石太医的精心照料下,已经恢复了神智。只是因为身体的缘故,她的精神还是很差,经常是睡上一个时辰,才能有半个时辰苏醒的时光。
这一回她喝了药,又沉沉睡去。等她醒了过来,正要稍稍伸展一下身子,却忽然察觉出了古怪。她左右瞧了瞧,确定没有别人,这才从被窝里掏出了左手来。她将紧握的拳头舒展开,只见掌心之中,有三个用特殊材料描绘的符号。这三个符号被室内的光线一照,便闪耀了一下,而后归于虚无,仿佛不曾存在过。
闻思绮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呆在了那里,直到一旁传来石太医的声音:“怎么,醒了?”
“或许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