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湖附近颇为荒凉,除开枕流书社,走了快有二里地,周正愣是一间民居都没有看到。路上的行人也几乎没有,倒是麻雀和白头翁不少,不畏严寒,啾啾啾啾地叫嚷着。
“你看,那些小鸟多可爱。”周正指着树枝上的白头翁,对袁自省说道:“以前我捡到过一只白头翁的雏鸟,可好玩了。它不像麻雀那么生冷,特别的亲人,一饿就爱啾啾啾啾地叫,每个时辰得喂上六七次才肯安静。”
对此,袁自省没有回话,他沉默地缀在周正身后,保持着约莫两米的距离。
而周正也并不在意,他甚至都没有回头去看袁自省的表情,只是在那边,自顾自地,兴高采烈地说着他和白头翁的故事:“你要是把它捧在手里,它不会就此站住,而是会去找你的手指。它会像站在树枝上一样,抓着你的手指,站立在上面,一站就是很久很久,都不肯下来。那种感觉非常的好,就像是人与自然交融在了一起。唯一的问题是,它随时可能在你手上排泄。对了,你知道为什么鸟可以抓着树枝站立,而且一整天都不会累吗?”
毫无疑问,袁自省仍旧没有回答,甚至都没有做任何的反应。
周正也像是早就猜到了似的,几乎没有停顿的自问自答道:“那是因为鸟类附跖骨附近肌肉的生长方式比较特别,那里的肌腱是从附跖骨后面绕过去的。这就意味着,只要鸟类蹲着,它们附跖骨的关节,就会向后顶出去,顶住自己的肌肉。所以它们蹲在树枝上的时候,肌肉几乎是不需要发力的,但仍自然保持着紧绷状态,所以也就几乎不会累。”
做完了鸟类小知识科普,毫无疑问的,袁自省仍然没有说话。这回周正却并不像之前那样毫不在意,他一下站定了脚步,回转过身来,对着袁自省说道:“打消那个念头吧,它对你没有好处。”
“什么念头?”袁自省强作镇定,迎着周正的目光,对视了回去。
“当然是……”周正眯了眯眼,一脸的无奈:“杀我的念头!”
周正的话音刚落,全身戒备的袁自省,便在忽然之间,产生了巨大的危机感,仿佛有猛虎从密林间奔袭而出,直扑他的背心。而下一刻他就知道了,令他恐惧的不是猛虎——
袁自省只觉得背后一阵巨颤,大团真气猛然凝聚。他背后的戒刀,竟然无人而动,激射出鞘,从他耳畔掠过。刀光好似蛟龙腾渊,刀鸣如同虎啸山林。
而在下一个瞬间,快得袁自省都来不及反应,戒刀便已自动归入鞘中,隐去了所有的气息,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唯一能证明一切并非虚妄的,是一旁野地里,那道半丈深浅,七八丈长短的刀痕!
“这把刀与我心意合一,我能透过它,感受到你的心跳。从走出枕流书社大门的那一刻起,你的心跳就常常会有异常的加速。而到了刚才,就更是愈发猛烈。我想,除了杀我,应该没有什么事能令你如此犹豫不决、惊惶无措。”
心事被人揭破,纵然袁自省努力控制,仍不禁脸色刷白,神色也多少有了些不自然。他试着让自己的脸色好看些,又试着尽力咧嘴微笑……在见识到周正对戒刀的控制力后,他已经彻底丧失了偷袭周正的勇气,尤其是这把刀现在就挂在他背后。
“我……”
“没必要解释的,我想,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人类,都不会甘愿过生死操于人手的生活。在这方面,我完全能理解你,不过很可惜,我理解但是无法接受。毕竟我也还想好好活着,正确地浪费属于我的时间。”
见周正都把话说开了,袁自省也一改方才的期期艾艾,干脆利落地答道:“好,我承认,我是想杀你,可那又怎么样呢?你不也很明白吗,谁愿意过生死操于人手的生活?你没看到吗,那个什么风先生、什么孟卓,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怪物一样。我毫不怀疑,如果你不在场,他们根本就不会放过我。我的家人都死了,我自己也几乎死了一回,我想活下去,有错吗?”
“人都是利己的,这很……”
这一回轮到袁自省抢白周正了,他年幼的小脸上,表情有些扭曲:“你也不要绕弯了,要杀要剐都随你。”
对此,周正的反应并不激烈,他挑了挑眉,故作疑惑地问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想杀你,被你识破了,你却不想杀我?”袁自省冷哼了一声,嘲笑道:“或者真像冥界传说的那样,学佛学多了,脑子会出问题?”
“哈,上回也有人这么和我说了。”周正笑了两声,而后收起了笑脸,严肃地说道:“我也不说玩笑话了,不过我确实不想杀你。毕竟每个人都会有恶念,只要没去实施,那就算不了什么。如果一个人有了恶念就要被定罪,那天下人恐怕都该被杀头。”
“哦?这么圣母……不,圣父白莲花的话,我倒是第一回听说。”豁出去了的袁自省,早就什么都不管了,一脸嘲笑表情,开口闭口也没个好话:“不过您最好是搞搞清楚,如果不是你察觉了我的心思,我现在应该已经动手了。对待我这样的人,你也要宽容原谅吗?”
“啊,你小小年纪,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浑话?”对袁自省那过度成熟的言语,周正很是感慨了一番。而后他顿了顿,又说道:“言归正传,我还是选择原谅你。举个例子,如果没有官府,没有镇兵、驻兵、衙役……你觉得如果没有约束,天下还会这么太平吗?恐怕有很多的人,会选择通过不恰当的方式,去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在没有约束的情况下,你是个什么人,这并不重要。在有约束的情况下,你想要怎么做,才是真正的关键。”
“那你说说看,你要怎么约束我?是捆着我,还是关着我?”
“都不是,我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信心能一直盯着你。而且,就像我说过的,我想要的是救你,而不是害你。事实上,我准备把我的功法教给你。”
“你的功法?”袁自省震惊了,他接触过周正的真气,自然也就能察觉到,周正修炼的是一门相当高深的佛门功法。因此,纵然不敢置信,他仍收起了方才的不屑与嘲讽,非常认真地问道:“你是想拿我寻开心,还是在说真的?如果你想拿我寻开心,那我可以告诉你,别妄想了,我不会上当的。如果你是在说真的,那我想问一句,你是疯子,还是傻子?我想杀你,可你却要教我功法?”
“是的,我会教你的。当然,目前我只会教你一小部分,如果你想学到更多,就必须跟在我的身边。我想这个法子,应该比锁链和囚牢有用。”
“呵,你说得没错,这个想法当然管用。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你就不怕我用你教的功法作恶?如果那样的话,等于你也有责任不是吗?”
“你怎么比我这个学佛的还喜欢辩论?如果你真要在意这种事,那我只能说,我救下每一个人的时候,都面临着这样的道德困境。那我是不是应该谁也不救?开玩笑!人生在世,我只管去做我应该做的事,至于以后被我救回来的人,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又关我什么事?
而现在坦率地说,我觉得你并不是个坏人,只是你现在的形势,决定了你的行为。用一句很经典的话说,就是屁股决定脑袋。而我修炼的功法,又是佛门最高明的功法之一,我相信,它一定能帮到你。
等某一天,你的佛法修为变得足够高深,能完全压制体内的一切邪祟,那你自然就不会有作恶的企图了。而如果说最终你无法领会这门功法,那么也就谈不上用这门功法作恶。”
“所以你是铁了心要帮我?”
“快点做决定吧,回去太晚是会出事的。”周正望了望天边,看着那昏昏沉沉、即将坠下的日头,苦笑道:“现在所有的风险都在我这边,为什么犹犹豫豫地却是你?难道我的话就那么不可信吗?”
“太过美好的东西,往往都不会是真的。”
“唉,这年头,想做个好人就那么难吗?”
“我想是的。”
“别想了,你根本就没有别的选择。要是你不愿意听我的,那我就只能把你送回枕流书社了。所以你还是跟我走吧,该回去吃晚饭了,再不回去都没菜了。”
“也对,其实我根本就没得选。那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说这么多,你直接告诉我,我没得选不就是了吗?”
“因为我相信,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面对面的沟通,比什么都重要。不能说因为我认为这是对的,我就一定要逼着你去做。我要把道理讲出来,让你也明白,这个道理确实是对的,再让你心甘情愿地去践行这条道理。我觉得这才是大人和孩子之间,应该有的一种交流方式。”
“……”袁自省目瞪口呆地听完了周正的理论,而后带着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摇头道:“那我也和你沟通一下好了,说真的,你可能是个白痴。”
“你年纪这么小,这些个浑话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都是跟着我两个老师学的。”
“两个老师?”周正还记得初遇时的场景,袁自省家可不像是请得起两个老师的人家。
“对啊,两个老师。我家里穷嘛,也没钱去私塾,就只好缠着街上的算命先生和说书人,让他们教我识字。久而久之,我干脆就认了他们当老师。”
“那你认个字,学学书写也就好了,干嘛跟他们学这些话呀。”
“有问题吗?”
“总之是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的?”袁自省耸了耸肩,斜着眼,冷笑了起来。他苍白的小脸蛋上,全是不符合年龄的惫懒气息:“我的老师说了,体统这种东西,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才该讲究的。至于我们这种穷人家的孩子,还不如油滑些,至少吃不了亏。”
“真是毒害青少年,如果哪天我当权了,我肯定把他们都抓起来。”
“别想了,有你这种念头的人啊,都是注定的穷酸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