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回周正,他上了韩家的马车,这才意识到马车里还有一个人。他借着微弱的光线一看,差点喊出声来。
“嘘!”原来车上的人正是韩大,他朝着周正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周正心领神会,便压低了声音道:“韩大爷,您怎么来了?”
“我妹子出的事,我怎么可能放心得下?只是我却不能亲自路面,要是我到医馆请您的事,被传了出去,那就不得了了。因此我虽然心急如焚,却也只能在马车里等着!”
“哦,原来如此,不知韩娘子的病情如何?”
“那可是十分的不妙,石太医早先一步过去了……”
细细听韩大讲了韩娘子的病情,周正心中也没来由的一慌,他说道:“这么严重,怎么不早些来寻我?”
“少清的性子你不知道吗?我若是早找了您去,她早该自尽了!这回她陷入了昏迷,我也只能司马当成活马医,这才求到了您门上。”
周正闻言,只是一叹,再没开口。他呆坐了一会,忽然又嫌弃道:“这马车太慢了!”说没说完,他便掀了帘子,跳将下去,撇下了马车,先一步往韩府跑去了。
“周公子你可算是来了,快,里面请,里面请。”
韩二在病房里守着。秦门房则早早地候在了大门口,只待周正一到,就把他往宅子里引。
周正跟在秦门房身后,三步并作两步走。这是他第三次来韩府,不过前两次都是去的会客厅,这一次则是去的韩娘子的闺房。
这个时代,宅子分内宅外宅。府门进来分三条路,一条是往家仆们所居住的地方、仓库之类的地方去的,第二条则是往会客厅去的,第三条才是往内宅去。
而这三条路的门,便是一般俗语里说的,大门二门三门。所谓大家闺秀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从这几道门的设置引出的。就是说女子不管外事,无论是家仆那边的,还是客人那边的,都不会过去掺和,只在自己的内宅活动。
之前周正来的时候,都是走的第二道门,去的会客厅,这次则是走的第三道门,到了韩少清的闺房。当周正进了韩少清的闺房,一个男子立刻迎了上来,毫无疑问,正是韩二。
此刻的韩二,早没了除夕之夜,醉酒痛骂周正时的嚣张模样。他满脸谦卑,紧紧拉住周正的手,说道:“你便是周公子么,大恩不言谢,少清的命就交在你手上了。”说完又指着一个耄耋老者,向他介绍道:“这是石太医,你们应该是认识的。”
“认识认识,再熟悉不过了!那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只要你准备好……”
“我准备好了。”周正没等石太医讲完,自己就跳了出来:“用什么东西输血?”
“用这个。”韩二见周正比他还着急,也不含糊,从一个长方形的锦盒里取出了一件细长的物什。周正定睛看去,韩二拿出的,是一段白色的细长导管,导管两头是钢制的中空细针。
“竟有这么精致巧妙的器具?”周正小吃了一惊,之前他说起韩家财力雄厚,制作器械当是轻而易举。但也没想到他们的动作居然这么快,做得东西居然这么精致:“这简直是一件艺术品。”其实,他想说的是,这简直像是二十一世纪的产物。
韩二解答道:“这世上有的是炼器专家,只要钱到位,便没什么不可能。此外我们还招人在上头布置了法阵,保证除了两头针管,绝对没有地方会泄露……当然,这也多亏了石太医的全心指点。”
“夸奖我的话就不比多说了,若是可以,便早些动手吧。”石太医在一旁说道。
韩二闻言,立刻点头道:“若是周公子你觉得没问题,那让我们立刻开始吧。”
“好。”周正一口答应了下来,看了看周围,走上前去,将屋子里的红木小桌拖到了韩娘子的床边。他看了昏迷在床榻上的韩娘子,只觉得她的脸依旧美丽万端,每一条线条都是那么的美,可是实在是过于苍白,苍白得简直不像是人类,这让他的心脏没来由的一阵抽搐。在看过这一眼后,周正攀上桌子,说道:“我准备好了。”
石太医见周正站得太高,怕他待会儿抽了血头昏跌下来,便说道:“周公子,你还是下来吧。”
周正摇了摇头,心想没文化真可怕,解释道:“石太医,这法子你不熟,我倒熟得很。若是我站在平地,我的血是没法流到韩娘子身体里的。只有站得高,血才导得出来。”
“是这样吗,老朽倒是确实不知道。”石太医最讨厌有人怀疑他的医学素养,但鉴于他自己也只是第一次给人输血,实在是不敢托大。周正这么说,他将信将疑也没敢说话,唯恐叫周正下来了,一会儿真的导不出血,显得自己无知:“那周公子你将左手伸出来。”
石太医抓住了周正伸出来的手,便将针头朝周正的胳膊刺去。一开始周正还担心石太医刺不准,后来才发现这种担忧纯粹多余。这石太医虽然受限于时代,对外科的东西没什么了解,但针灸小刀挑之类的基本功很是扎实,又认得脉络,居然一发入魂,一下就刺对了地方。
周正只觉得臂上一疼,再看时,那白色的导管已一节节的暗了下去,说明有血液正在里面流动。石太医见成功了一个,长舒了一口气,便又拿了韩娘子的手,想把另一个针头扎上去,却被周正叫停了:“不行,不能这样,必须得等到针管的那头流出我的血,才可以给韩娘子扎针,绝不能让空气进入她的血脉!”
石太医闻言,瞪了周正一眼,显然是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废话”感到不满。但就像前文所说的,石太医不爽归不爽,他可不敢去冒任何的风险,面色诡异地瞧了周正一眼,他还是决定照周正说的做。
等到针头里流出血来,石太医小心翼翼地一挑,将针头刺入了韩娘子的身体。直到这些都做完了,周正的血液已经经由那根导管,开始往韩娘子的体内流动时,韩大他们才总算赶到。
“已经开始了吗?”韩大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子,又看了一眼周正,他向着周正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大恩不言谢。”
“没事,你也只是为了韩娘子好而已。对了,我这样输血要输多久?”周正先是让韩大宽心,然后抛出了一个在场没有人能回答的问题。
根据周正这个未来人所知道的知识,首先一点,周正他自己是绝对不能失血过多的,否则他自己就没命了。二来周正隐隐约约记得以前不知道在哪个科普专栏看到过,静脉输血也不能输太多,否则容易引起心脏衰竭。
如果现在有个未来的医生在,或许就能为周正解惑了,然而石太医并没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只见他的嘴唇嗫嚅了两下,最后也只是说道:“这个抽血都是抽在周公子你身上,你觉得什么时候差不多,就跟我说一声,我给你把针拔下来。”
“……”周正无语了,没辙了,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在场的人都没见过输血,在他们看来,出血是最伤身子的事情之一。现在有一个活生生的人,愿意牺牲自己,用自己的血来维系另一个人的生命,让他们感到无比感动。
“周小郎君,你头晕吗,要喝茶吗?”饶是韩大见多识广,大风大浪见得多了,也没见过输血。他看着导管里流动的暗色,知道那是周正的血液,每每想到这里,他便觉得头皮发麻、止不住的心悸。
“不用了。”所有人都看着周正,只有周正的目光落在韩娘子的身上,而且一直都没移开过。
他感受到自己的血液正在一点点地被抽出,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让他觉得非常奇怪。而相比自己的变化,他更关心韩娘子的变化,可是这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了,韩娘子的脸色也未如周正期望的那样,能从那令人心慌的苍白,变成健康的红润。
这样的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正的血也不知道流了多少,他只知道自己的体力正在流失,失血造成的虚弱感已经明显到可以被他自己所察觉,甚至连周围的人也开始察觉到周正的不对劲。
“周公子,你需不需要休息一下?”石太医慌了,虽说抽血抽死一个心动高手,几乎是天方夜谭。可是如果失血过多,对心动高手而言,也是十分伤身体的事情。
周正甩了甩脑袋,他现在有一种蒸桑拿时间过长后的沉闷感,他的喘息之声也粗了起来:“呼……呼……今天先到这里吧,我快撑不住了。”说完,周正又看了韩娘子一眼,见她虽然还没有醒过来,可是脸色比之先前,已经红润了不知多少,也放心了些。
石太医闻言,立刻上来扶住了周正,然后和韩大韩二他们一起,小心翼翼地把周正搀下了桌子。等周正下了桌子,石太医又拿过他的手,轻轻将针头取下,接着又把韩娘子手臂上的针头也取了下来。
“你用手指按住这个点,按一段时间便可止血。”石太医在周正的手臂上点了一点,他输血的知识不怎么样,止血的技法还是很熟练的。说完,石太医又叫过蕊儿,也让蕊儿按着韩娘子手上同一个穴位:“按一刻钟就行,多了有害无益。”
弄完了这些,石太医朝韩家两兄弟看了看,见他们仍扶着周正站在一旁,催促道:“怎么还都愣着?我让你们准备补品都白准备了?快把周公子带过去啊。”
“哦,对对对对!”韩家两兄弟得了指点,才想起这件事来,赶忙扶着周正往餐厅去了。
周正被人搀着,仍觉得一阵阵头晕,走出房间的时候,他侧过身子,回头又朝着韩娘子张望了一眼。他见韩娘子还是没有醒来,只能失望地扭过头,跟着韩家两兄弟走了。
韩家两兄弟、范老板和周正都离开了,石太医看了看韩娘子的针眼,见血已经止住了,便也告辞了,整间房间只剩下了蕊儿和韩娘子两人。
蕊儿见石太医走了,怕自家小姐受了风,便起身去关门。孰料她前脚刚“嘎吱”一声把门关上,身后竟传来“呜呜”的哭声,原来这韩娘子早就醒了,只是她不知道如果她睁开眼,该怎么面对眼前的周正,又怎么面对她自己。
“顾郎,少清对不起你……”韩少清侧卧着,痛哭,两行清泪斜斜划过,湿了玉琢般的清丽面庞。
原本“要将韩少清许配给周正”云云,不过是韩大为了显示自己的“家长权威”,逼韩少清乖乖听话接受输血治疗的一个说法,只是说说而已。谁能想到一回头韩少清却因为极度贫血晕了过去,陷入了病危的状态。
这让韩大失去了跟韩娘子沟通的机会,他本想一边用兄长的身份进行压制,一边用亲情来劝解韩娘子,让她配合治疗。可是在韩大和韩少清沟通之前,韩少清就昏迷了过去,逼不得已,只能拉了周正来做急救,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等到韩少清终于苏醒,却发现自己的体内已经混入了周正的鲜血。
这对于志在守节的韩娘子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对自己的悔恨、对亡夫的愧疚和强制失节所带来的耻辱感,拥堵在她的心里,让她痛苦万分。她的眼泪如同海潮,不断地冲刷着她洁白沙滩般的美丽脸庞,但就像海浪带不走沙滩,眼泪又怎么带得走痛苦?
“小姐,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我这就去叫大爷二爷来。”蕊儿与韩娘子感情甚好,她见自家小姐醒了,高兴得就像是雨后初晴时的小雀。
“不要!”蕊儿要去找韩大韩二,韩娘子自然是不许的,她一口叫住蕊儿,对着蕊儿说道:“蕊儿,我的好蕊儿,我醒的事情,你不要对任何人说。”
“为什么啊?”蕊儿少女心性,哪里知道韩娘子心里有多么苦涩,她并不能理解韩娘子的想法。
“我……我太累了,不想见客。”面对蕊儿的问题,韩少清只能编了个答案,但这个编出来的答案却激发了韩少清新的想法:“蕊儿,对,我太累了。你先退下吧,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小姐,你真的没事吗?”蕊儿对韩少清之前的忽然晕倒仍是心有余悸。
韩少清强作笑颜,指着自己的脸道:“蕊儿,我没事了,你看我的脸比以前是不是红了许多?”
蕊儿抬眼望向自家小姐,见她的气色确实好了许多,以前的她像是素梅,现在则像是一朵红芍:“恩,小姐,你的脸色比以前那可是好得多了,这周公子的血居然真有神效。小姐,你当时昏过去了,不知道那场景有多吓人,石太医拿着针管就往周正的手上扎,周公子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那么高大的一个人,一点点一点点地抽血,到最后脸都白了,太吓人了。”
“别说了,蕊儿,我太累了,你先退下吧。记住,我醒来的事不许跟任何人说,否则我便拿你是问。”韩少清心里本就烦乱,听蕊儿说起周正,就更是闷得不行。
“可是……”
“没有可是了,你若是再烦我,以后便跟我吃斋饭吧!”
这句话便是韩少清约束蕊儿的紧箍咒,但凡蕊儿不乖,韩少清便会祭出这一招来,百试百灵,这一次也不例外。
蕊儿听见韩娘子提起斋菜,便又想起了曾经吃过的,那连半点油水也没有的饭菜——半点滋味也没有,她连忙摆手道:“好小姐,我走还不行吗,你可不能让我吃斋菜呀,斋菜一点都不好吃。”说着,她又看了韩少清一眼,见韩娘子没有留她的意思,便退了出去,将门掩上了。
韩娘子见终于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便站了起来,朝着梳妆台走去,眼里满是决然之色。而在另一边,韩家两位当家对此懵然不知,只不住地与周正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