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象山山腰的两个月,不只是石头收获了硕果累累,释沙竹也在山谷中侥幸寻得那根被农青山遗弃了二十年的神农鞭,并把它交给主上。
释沙竹见石头已经基本学会了他的手艺,而他待在一个没有农青山和农青云的地方已无任何意义,便决定下山前往神农宫。
石头寸步不离跟着释沙竹,固执的认为自己只学到了冰山一角,而释沙竹是一个永远也挖不完的宝藏。
农青云把农青山带回神农宫后,好酒好菜招待,还常常与农青山相叙往日师兄弟的旧情。他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他知道要撬开农青山的嘴,套出神农鞭的下落,并不是一两个月的事。
农青山对农青云的热忱相待并不领情,依然保持一贯的冷漠与不易接近。他知道农青云虽然嘴上不再提神农鞭,可是却无时无刻不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那些进进出出给他送点心饭菜的人,那些每日两次,绝不间断地给他整理房间的人,他们的眼神时而专注深沉,时而飘忽不定,他们的心里所背负的远远比手上的活计沉重。
农青山过惯了寺院寂寥冷清的生活,他比农青云更有定力。他看似每日只是待在房中研读经书,其实趁天黑所有人入睡之后,穿梭在神农宫的每个角落,甚至冒死进入后山禁地,直到清晨的一丝曙光照在他的身上,他才无奈离开。
夜晚是农青山最清醒的时候。夜色越浓,他心中的仇恨就越多。黑暗好像是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魔鬼,无情地将他一步步推向深渊。
农铁舒是唯一一个在农青山心里产生了一点光亮的人。她在海会寺潜伏了半个月后,便回到了神农宫。她自然一无所获,因为神农鞭根本不在寺院内。奉父亲的命,她对师伯照顾得无微不至。农青山对这个侄女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似乎由来已久,有时在恍惚之间,他竟然把她当做了自己失踪已久的女儿。
一个深秋的黄昏,在日头隐没之前,农青云把农青山带到了神农宫的后山禁地。这个禁地是专门炼制绝顶毒药与解药的场所,只有历代掌门才可以进入,非法闯入者将被诅咒受百毒侵袭,百虫噬咬,下百层地狱,不得超生。
禁地内云雾缭绕,似仙境一般,奇花异草,世间罕见,它们仿佛带着非凡的使命在此地生根发芽。蛇虫飞鸟小心翼翼的挑选它们的食物,一不小心就会变成腐肉,融入土里,滋养它们曾经贪恋的生命。其实这里的一切规则都没有逃脱自然界的法则,只不过它们表现得极端凶残和不可思议。
农青山对禁地并不陌生,不过他是头一回目睹白天的景象。警觉的神经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担心遗漏任何蛛丝马迹。今天可能是他唯一一次可以在白天进入禁地的机会。他必须睁大眼睛,或许那不可告人的秘密就藏在他不经意的一瞥中。他必须竖起耳朵,或许那使黎玉露中毒的野花野草正在低声抱怨它们被迫成为杀人凶手。
农青云把农青山带到了一片其貌不扬的褐色小花面前。
“大师兄,看这些不起眼的小花,没有见过吧?这二十年来,我们神农宫多了许多秘密武器,”农青云笑了,肆无忌惮的邪恶从他的笑容里逃窜出来。在这片一直以来都只属于他的天地里,他竟然忘了要在人前有所隐藏。或许他根本没忘,而是有意为之,如果他的师兄还是以前的师兄,就不会对这样的农青云感到意外。
“师弟,师父临终前嘱托我要把先辈留下来的炼药术发扬光大,让神农宫在江湖上立于不败之地。你看这些奇花异草。我日日夜夜守候在它们身边,了解它们的习性,培育与它们之间的感情,最终炼制出了新一代的神农顶。如今我们神农宫已成为江湖上的第一大帮派。”
“恭喜师弟。”农青山心不在焉地敷衍。
“大师兄,神农宫宫主之位本来是你做的,如果不是你在二十年前突然失踪,现在领导神农宫的人是你。”
“师弟,”农青山打断了农青云的虚情假意,“以前的事就别提了。”
面对农青山不出意料的嘲讽,农青云习惯性地苦笑一声。
“但师父嘱托我的另一件事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农青云顿了顿,“神农鞭乃历代掌门传承的宝物,到了师父手里却丢失了。师父老人家说他有愧于先辈,要我无论如何找到神农鞭。这神农鞭乃神农炎帝传下来的至宝,没有了它,神农宫就失去了根基。虽然神农宫现在是江湖上第一大帮派,但虎视眈眈之流也不可小觑。只有找回了神农鞭,神农宫才是真正的天下无敌,甚至可以和明朝军队对抗,推翻明朝统治!”
“师弟对我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我已告知,我并不知道神农鞭的下落。”
“大师兄,神农鞭正是在二十年前师兄失踪的时候丢失的。”
“你的意思是我偷走的吗?”农青山突兀的颧骨在落日的余晖中铮铮发亮。
凭借寻回神农鞭不可动摇的决心,农青云排除万难,咬牙继续往下说:“大师兄或许也会有迫不得已的时候,当时大师兄的夫人身中剧毒……”
“农宫主勿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农宫主好追逐功名利禄,对神农鞭和宫主之位势在必得。而我却是个淡泊名利之人,当年我连宫主之位都可以不要,又怎会稀罕什么神农鞭!”
农青云的脸上红白交错,面对师兄变本加厉的讥讽尴尬不已,在片刻的局促之后,他稳定了心绪:“大师兄,我寻找神农鞭是为了神农宫。如果神农鞭可以重回神农宫,就算是要了我的命,我也在所不辞!”
农青山呆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话,他的目光停留在农青云身后不远处的一片片黑漆漆的树叶上。那些树叶其貌不扬,在一大片争奇斗艳的花丛中默默无闻,与世无争。农青山的心揪成了一团。这是他前两个月才刚刚认识的一种剧毒植物——黑乌海,它的植株全高不到三尺,主根很短,然而这短短的一小块根茎就可以致十几个人毙命。
“如今江湖上众多门派脱颖而出,挑衅神农宫的权威。如若我宫复得此鞭,定然能叫不服我宫之帮派俯首称臣。若师兄得知神农鞭下落,请务必如实相告。”农青云看见农青山面无表情,凝神沉思,以为自己的话或多或少影响了农青山,猜想虽然农青山对神农宫有恨,可他毕竟曾经是神农宫的弟子,又怎么会完全不在乎神农宫的荣辱兴衰?
“我累了,回去吧!”农青山独自朝神农宫宫殿的方向走去。费尽心力仍未得偿所愿的农青云看着农青山的背影怅然若失。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神农鞭到底在不在农青山手上?他答应回神农宫,完全只是因为寻找他的女儿吗?他漠然的神情背后有一种被压抑的强烈情感,是愤怒?是怨恨?还是其他什么?
农青云回到书房后,闭门不出,决定重新排兵布阵,采用一个更加周全的策略对付农青山。他相信自己绝对有这个能力。二十年前,他面临的情形比现在糟得多。那时,大师兄农青山是大家所公认的下一任宫主继承人。三个师兄弟中,师父最不喜欢,最不信任的就是他。可是他最终得到了神农宫的宫主之位。现在他已然是一个德高望重,人人尊敬的神农宫宫主,又怎么可能对付不了一个曾经的手下败将,如今无权无势的人呢?
他反复思虑,捕捉到农青山的唯一软肋——他的女儿。可是寻找一个失踪了十七八年的人并非易事,倘若十年八年都找不到,他就必须一直等待?不,他从来不是一个守株待兔的人。一夜苦思冥想之后,他的心中酝酿出一个完美的计划。
农青山同样闭门不出,急迫等待着夜晚的来临。他将证实一个困扰了他二十年的疑问——黎玉露是怎么中毒的?这个疑问在漫长的岁月中从一根利刺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融进了他的血液,他的肉体。他不知道这根刺在哪,但只要每每想起黎玉露,想起农青云、师父和神农宫,他就觉得万刺穿心。
农青山怀疑过神农宫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师父农平风。毕竟神农宫与九黎族历来对立,农平风将黎玉露拒之门外,为了阻止自己最疼爱的,欲传与宫主之位的大徒弟泥足深陷,农平风并非没有可能给黎玉露下毒。
三师弟农青海一向忠厚老实,他一边劝农青山听师父的话,放弃和黎玉露来往;一边在师父面前,求师父原谅大师兄一时步入歧途。农青山排除了农青海给黎玉露下毒的可能性。
二师弟农青云城府极深,野心勃勃,对于农青山带黎玉露回神农宫从未表现出任何想法,无人能看得透他的心。然而,农青山是农青云接任神农宫宫主最大的障碍,因此农青云毒害黎玉露,以便赶走农青山存在很大的可能性。
黎玉露所中之毒看起来简单,其实不然。她中的是和神农宫一种名为“天女散花”的毒极为相似的毒。“天女散花”名字虽美,但它的毒性在神农宫的毒药排行榜中居第三位,是一种看似柔和,却能折磨得中毒者生不如死的毒药。它慢慢侵蚀中毒者的五脏六腑,每到午时和子时,它就会在中毒者体内全身游走,时而奇痒无比,时而锥心刺骨。中毒者往往因为瘙痒难忍挠破皮肤,因为疼痛入骨自残身体。
黎玉露所中之毒除了具有“天女散花”的特性,还出现了唇舌起泡,肌肉剧烈收缩,丧失意识的特点。农青山从没见过这种毒,无从下手,便苦苦哀求师父帮忙解毒,遭到毫不留情的拒绝。他无奈根据自己的经验炼制解药,几经尝试都以失败告终。黎玉露身上的毒性有增无减,他不敢再轻易给黎玉露试药。
黎玉露去世后,农青山从未间断寻找探听各种毒药,尤其是中原之外的异邦邻国,希望找到与黎玉露所中之毒症状相同的毒药。
今年中秋,一位鞑靼来到海会寺游历,因酷爱中原文化成痴,三日三夜不眠不休与农青山探讨中原佛教、武术和中草药。农青山出家前对武术与中草药非常内行,出家之后又研修了佛教,因此与这位鞑靼相谈甚欢。
期间鞑靼提到了一种植物,名叫“黑乌海”,剧毒无比。它的毒性主要在根茎中,其它部分亦有。中毒者只要片刻即出现唇舌发泡、全身痉挛、意识模糊、呕吐、皮肤发红、面色发青,一炷香即毙命。黑乌海在晚秋和早春期间毒性最大,在漠北草原,牲畜往往因误食黑乌海而死亡。
听到这种植物,农青山心中大惊。服食黑乌海的中毒症状与黎玉露所中之毒如此相似,它们之间存在什么联系吗?他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师父派他们三个弟子到各地探寻草药。他到了西南地区,而二师兄农青云正是去了漠北地区。是否农青云从漠北带回了黑乌海?但是神农宫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黑乌海的存在,难道农青云偷偷地把它种植在其他地方?为什么黎玉露中毒之后并没有当即死亡,而是拖了将近一年直到把女儿生下才去世?黎玉露到底是不是中了黑乌海之毒?
所有这一切疑问令他坐如针扎,夜不能寐,原本隐痛的伤口就像被千万只蝼蚁啃噬。农青山再也不能等待,决心回海会寺查明真相。正当他准备动身的时候,农青云始料未及来到海会寺。在与农青云一番较量后,农青山名正言顺被农青云当做贵宾请到神农宫,神不知鬼不觉打入敌营,找寻黎玉露中毒线索的心思隐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夜幕降临,农青山一如既往黑衣着身,黑布蒙面,踏着黑色布鞋前往后山禁地。他熟门熟路来到几个时辰前农青云带他来的地方,一片褐色小花面前。
站在白天的位置,他望向那令他触目惊心的地方。他的心往下沉,黑乌海不见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向那个方向走去。尽管心神不宁,如芒在背,他还是小心翼翼越过了娇艳欲滴的花朵,战战兢兢避开了张牙舞爪的荆棘,没有留下一点曾经来过的痕迹。
在一小片漆黑如墨的空地上,他站住了脚步。白天呈现的为数不多的几株黑乌海神秘地隐没在夜色之中。他蹲下身子,伸出双手,一张叶片热情的迎接了他的手。黑乌海,原来你们还在!农青山欣喜若狂,摘下一片,放到眼前。
月亮躲到云层后面,它微露的光晕勉强施舍给大地一点光亮。借着若隐若现的微光,农青山看清了眼前这片黝黑的叶子。它是那么黑,简直就是黑夜的一部分。难怪每次他夜里经过这里,总是看不到它的存在。农青山又摘了一片放入怀中。
欣喜骤然退去,撕心裂肺的痛从天而降,冲破黑暗,将他紧紧裹在其中。他低吼一声,挥掌试图摧毁所有黑乌海,让它们血债血偿。
可它们是孽债的源头吗?它们只不过是恶人的利器。
农青山肝肠寸断将内力从掌心逼回丹田,眼中露出从未有过的坚定,一种强大的心声在衰微的月色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