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界,昆仑。
小楚茨还是贪玩的年纪,在昆仑的院子里老老实实待了几天就又自己跑出去玩了,她天生是妖,便是只有半个元神也会招致许多妖物,昆仑在她临出去之前千叮万嘱要她不要再往山下跑,虽说身上烙了自己的气息,但是越往下这座山就越不受自己的制约,难免有顾及不来的地方。
小楚茨拍着小胸脯答应,然后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昆仑望着她的背影,歪了歪头,好像有什么疑惑一般,问道:“孟召重,我现在应该是什么情绪?”
孟召重:“像凡人的话,现在小楚大人一个人出去玩,您在家里应该是担心的。”
“担心?那是不是应该做出忧虑的表情?像这样?”昆仑轻轻皱起眉头,然后征询孟召重的意见,“担忧显得过轻还是过重?她回来了,我应该又是喜悦的,是不是?”
她一连说了两个“应该如何”,就好像她完全没有本能的反应,只是凭着经验在判断。
孟召重:“是的,山圣。”
“好。”昆仑道,“我还有件事要问你,如今楚茨又长大了几岁,我平日里应该与她做些什么?你族中也有弟妹,以前你都是怎么做的?”
孟召重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笑道:“我族中的弟妹长得哪有小楚大人这么慢,一千年就已经成年了,幼时也就那么一两百年,约莫就是带着他们骑龙角、听龙吟,然后在水里玩花样儿。有时候还去人间寻点人间小孩的新鲜玩意儿来给他们,两百年很快就过去了。”
“骑龙角?我小时候倒是骑在她头上过。唔……”昆仑想了一下,道:“还经常被含在嘴里,她说是什么御风。”
孟召重哈哈大笑:“山圣,您又被骗了,在身上设御风的结界就好了,何必要含在嘴里。像我们神龙族体格是所有龙族里最大的,嘴里也就堪堪装下一个人而已。小楚大人的原形难道比我们神龙族还大吗?”
昆仑瞧着他,说道:“嗯,你变个原形给我看看,我好丈量一下。”
孟召重于是咆哮着变成了翱翔九天的白色巨龙,他龙须猎猎,在云层中翻滚,硕大的龙嘴一张一合,仿佛地裂山崩:“山圣,我与小楚大人,孰胜孰负?”
昆仑眼睛极快的在空中丈量着,然后招招手让他下来,笑道:“身长比你多一倍,总体来说有十个你那么大。别说是楚茨了,我许久以前认识一条小修蛇,如果没死的话现在也比你要大。”
孟召重:“……”
孟召重今年刚刚三万四千九百九十九岁,跟了昆仑三万四千六百六十六年,自他、他的爷爷、爷爷的爷爷有记忆以来,这座山脉就一直归属昆仑掌管。他幼年遇险恰好被昆仑所救,爷爷的爷爷说这是个无上的神,便让他跟着昆仑修炼,果然现在自己已经是神龙族最厉害的一条龙了。
只是他似乎还从来没有问过,关于上古的那些事情。
孟召重跟着昆仑的时候才三百多岁,昆仑也是个单纯没心眼的,不跟天帝似的摆什么架子,导致孟召重也长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说话也没什么顾忌,干脆直眉楞眼地问道:“山圣,你到底活了有多久了?”
“嗯?”昆仑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瞧着这个傻大个,道:“还从来没有人敢问我这个问题。人间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随便问女子的年龄是很唐突的。”
孟召重挠头。
“不过也没什么好忌讳的,”昆仑忽然笑了,指了指之前陪楚茨在地上玩的时候铺的画布,“来,坐下说。我好久没讲过以前的事情了,再不讲我都快忘了。”
昆仑把长发一绑,然后揽在胸前,往地上一坐,倒是方便。只是苦了长手长脚的孟召重了,因为要与昆仑保持些距离,便努力往旁边挪,个子又大,整个人就坐到画布外面去了,一边布一边土,前两日刚巧下过雨,当下便觉得左臀凉凉的。
“如果从无意识的时候说起,那么从盘古父亲劈开天地那一刻开始算起,我就已经存在了。如果从化成人形开始算起,那应该有……”昆仑抿了抿嘴,手指掐过来算过去,道:“有快二十万年了吧,但是我花了十万年的时间成年。唔,应该算是长得最慢的了。就是不知道楚茨在地底下花了多久,想来应该是与我差不多。”
孟召重张大了嘴:“你说小楚大人?她也和您一样老吗?”
昆仑:“……”
“孟召重啊孟召重,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她拍拍孟召重的肩膀,语重心长的道:“心直口快没什么错,我平日里也喜欢你心直口快,但是你族中难道没有女子吗?换个词,我还能继续给你讲下去。”
孟召重:“啊,那……那福泽绵长好了。小楚大人也和您一样福泽绵长吗?”
“哪有什么福泽绵长不绵长的,很久以前我本该消亡的,就像伏羲和女娲一样,但是楚茨偏偏不服,使了些手段,才将我保下来,她这个人啊,一身反骨,行为处事偏爱逆天而行。再加上我那时……”
她说:“我那时犯了个错误,后来她就被诸天仙佛联手给诛了,我知道她是不死不灭之身,天帝这个人倒也不算坏,可偏偏也太傲气了,有些偏激,苟延残喘不过跳梁小丑,蹦跶了这么些年迟早会被楚茨加倍报复回去,到时必会酿成大祸。”
昆仑说着这些话,语调平平板板,仿佛也没什么心思波动:“不过,当时就算是天帝不玩这一出,楚茨也不会容许伏羲和女娲的儿子弄个什么天庭,妄图掌管三界秩序的。她不喜欢约束别人、也不喜欢被人约束,她认为天下众生,就应该强者生存,长剑就是秩序、法力就是秩序,她,就是秩序。”
“那……”孟召重磕磕巴巴的道:“那那些弱者就该死吗?”
昆仑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你觉得不该死吗?”
孟召重正色道:“当然不该死,世间众生本就有强有弱,如果弱者该死,那我的母亲老了难道就该死吗?我当时刚刚出生也是一个弱弱的小龙崽子,难道也该死吗?现在族里的老人越来越多,难道都应该在他们刚刚开始老去的时候就杀死他们然后丢去龙冢吗?上天给我健壮的身体不止是为了让我自己生存,更是让我去保护家人。”
“如果山圣老了,”他说:“我也会保护你的。”
昆仑笑了,“想法值得嘉奖。只是我不会老,我会死,谁也帮不了我。”
孟召重呆了一会儿,发现简单的脑回路根本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唯有定定的说道:“那我也会保护山圣,哪怕是死。我还是一条小龙崽子的时候就跟着您,以后也要一直跟着您。”
昆仑摇摇头,缓缓的道:“胡说什么呢,等楚茨回来,你就离开我,无论去哪里,总之离得越远越好。”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哦。”孟召重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是到时候腿长在自己脚上,山圣哪管得上自己走不走呢。
他又想起来一件一直想问的事情,这一千年来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山圣,你为什么总是对自己的情绪或者感情说应该呢?比如见到小楚大人应该笑,还经常在房里对着画像练习,这样的感情不应该很自然吗?为什么还要问我?”
“因为……”昆仑微微叹了一口气,眼皮垂下来,轻轻的道:“我没有心了。也因为没有心,所以我才在四万年前犯了那个错误。”
孟召重磕巴得话都不会说了:“为为为为什么?”
“当年,九天玄女与女娲不和,便派共工去帮蚩尤与被女娲支持的黄帝为敌,炎帝在逐鹿南野袭击蚩尤的部队,共工前去迎战,一人独当炎帝坐下的祝融、力牧、句芒、英照等四员大将亦不占下风,后来女娲在不周之山设坛封天,使蚩尤的部队不能后退,共工大怒,对天大骂天神不公。而后一头撞塌不周山而死,破了女娲的封天阵,使九黎族的部队可以在战败后逃亡。”[1]
“不周山倒,天柱崩,南方大旱、北方大水、东方大火、西方妖孽横行,女娲到处寻补天材料。我是昆仑山的灵体,天生石人,经过数万年孕育出来七情六欲的心脏就是最好的补天材料——五色石。后来,女娲找到了我,苦苦哀求。我感念盘古父亲生身之恩,不忍天地就此崩殂,于是就答应了。”
孟召重:“那你又犯了什么错误?”
“太久了,”昆仑眼神迷茫起来:“那时……”
“昆仑,我回来了!”是小楚茨。
昆仑声音戛然而止,然后露出了一个喜悦的表情,从地上站起来。
小楚茨刚做的白色的小狐裘衣袖、下摆都染了黑色的泥土,被挂的东一道口子西一道口子,不知道又去哪里疯玩了,手里还捏着一条小蛇,黑身青首。
小楚茨几步蹦到了昆仑面前,把人拉开离得孟召重远远的,然后耳朵高高的立起来,冲着他呲牙咧嘴。
得嘞,小楚大人。
孟召重从善如流的往后又退了几步。
昆仑想起前不久才问过孟召重:“如果自家孩子从外面带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回来怎么是什么情绪?”
孟召重回答说:“应该是生气。”
于是昆仑一把带过正张着牙齿的小楚茨,“愤怒”地说道:“你从哪里带回来这么个东西?要是有危险怎么办?”
不过这条蛇好像看着有点眼熟,以前是不是也有人捡过。
“东西”姜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