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忍(1 / 1)

看着眼前目露凶光的保安们,我连忙为自己解释:“你们都看到了,是她打的我,我可没动手。”

“是啊,你倒是没动手。”那天把我送来的那位保安,隐隐是众人中的头目,他此刻面色不善,压着嗓子道:“净动嘴了。”

“嘴?”才从缺氧状态恢复过来的我,被他这么一说,脑海里浮现出了个画面来。画面中,“叶子楣”失声痛哭,而她的胸口,有一大团湿润的痕迹。

等等……难道那是……我的口水?

“你们不会打我吧?”我的心砰砰猛跳了起来,看这群保安们那不善的眼神,就知道他们对刚刚“凌辱”了医院之花的我,有怎样的仇视。

保安队长呵呵一笑:“没事,我们也都是按医院的章程办事,怎么可能打你?”

“那就好。”我松了口气。

然而保安队长的下一句话,又让我刚刚放下的心悬了起来:“最多关你禁闭。”

“几天?”

“性侵害等同于暴力伤害,以我的经验……”保安队长顿了顿,而后冷笑道:“怎么也得两个月起。”

天啊!两个月?

纵然是我这才入院一天一夜的新人,也早已通过和钱权、德先生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了禁闭室的可怕。

那是一间仅容一人躺下的小房间,里头除了一张板床外,一无所有。那里没有室友,没有电视,没有报纸,甚至连电灯都没有!

更可怕的是,禁闭室里头,只在门上有一个小小的换气窗,让人不至于憋死。然而就连这样的一个换气窗,也被设计得非常非常高,几乎贴近了天花板,令被关禁闭的人无法透过它看到任何外头的情形。

据说院方曾经用猪来做实验,将它放置入禁闭室,每日提供饮食,结果实验猪在十四天后,就撞门自尽了。

被幽囚在那样一个地方,就仿佛是进入了佛家所谓的孤独地狱——被困石中,无法动弹,也无人沟通,只能被黑暗与孤寂吞没。

“不要啊……我不要去禁闭室!我不要撞门自尽!”

“呵呵,这可就由不得你了,带走!”保安队长一声令下,我和刘关张就都被押了出去。

兴许是危机时刻的潜能爆发,眼看就要去那暗无天日的所在,我却忽然想明白了,大叫道:“我要给家里人打电话!”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还是向夏雪悠服软算了。如果这么一直在医院待下去,总有一天,我会真的疯掉。

不料保安队长说道:“别急,现在你还是得去禁闭室。不过很快你就会见到你的家人了,毕竟长期关禁闭是需要家属签字的。”

“大概多久?”

“下午应该就会通知你的家属,不过他们什么时候来,可就不一定了。”

保安队长都这么说了,我多少也安心了些,同时暗暗告诫自己:“无论夏雪悠要搞什么花样,我都得忍住,自由,自由,自由最重要!”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一定要出去!

接着,我没有丝毫反抗,便由着保安们把我送进了禁闭室。

就像我听说的那样,禁闭室里是那么黑暗而寂静,甚至让我无法判断时间。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此刻仍未过中午,毕竟还没人给我送来午餐。从早晨起便没有摄入水和食物的我,感到万分的饥渴。而这种饥渴又加深了我的疲劳与恍惚,让我灰心丧气,倍觉痛苦。

此外,虽然保安言之凿凿地说院方会尽快通知家属,但由于我无法确定时间,在这里的每一秒都像是永恒,孤独的永恒。

“吱嘎。”在我的望眼欲穿里,禁闭室厚重的门被缓缓打开,微微发青的光束从门缝里探了进来,照在我的脸上。我有些不适应光照,眯着眼睛向外张望,希望能有个好消息。

“夏雪宜,走吧,你的家属来了!”保安的声音从外头传来,粗糙而冷淡。但对此时此地的我而言,却不啻于加百列的号角声,使我从末日审判的苦难中复活重生。

“好,我这就来。”

即将重获自由的喜悦,让我忘了饥饿,也忘了这一天来的疲乏。我相信如果现在往我头上插一个螺旋桨,我立刻就能飞出太阳系。

过于激动的我,甚至连什么时候已经到院长办公室了,都不知道。

“嗒嗒嗒!”保安在办公室的门上轻敲了几下,而后办公室里便传出了一个沉稳的声音:“进来吧。”

大门中开,我迈步走了进去,见到了颇有些富态的院长,以及我的妹妹、正在扮演苦情乖孩子的夏雪悠。等等……不,要命了,“叶子楣”也在这里。

“孙姐姐,你能不要怪我哥哥吗?他是因为生病才会变成这样的,以前的他真的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夏雪悠演技爆表,抽噎着说了两句,竟往“叶子楣”身上一扑,眼泪跟自来水一样,呼啦啦漫出一大片。装作痛苦的她,哭号道:“我都不敢告诉……我爸爸妈妈,我都不知道他们知道了会有多难受!”

“这个演技我给99分,扣1分免得你骄傲。”作为这件桃色事件主人公的我,此刻插不上话,也不敢插话,只得暗暗腹诽着。

而“叶子楣”似乎是心理创伤颇重,在夏雪悠的“哭求”下,也没说上半个字,丝毫没有原谅我的意思。只是沉默着,一边轻抚着夏雪悠的后背,一边红着眼,瞪着我。

我的人生至今只有十八年,在这短暂的十八年里,我还从未以这样的情况,与一个女子对视过——

“叶子楣”的身子微微颤抖,怒意显而易见;朱红的下唇,被贝齿咬着,咬得毫无血色,只剩苍白;至于双眼……肿而红,透着悲痛与怨愤,像刺矛一样扎在我的身上。

我就奇了怪了,说起那番“无心之过”,确实有些抱歉,毕竟对任何一个姑娘而言,这都不会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但现在又不是十九世纪,那个被男人摸个手就要跳河自尽的年代。现在都二十世纪了,这种意外,说大也大,说小也可以小。

可“叶子楣”的反应就像是我杀了她全家一样,就算她再传统,是不是也有点大得太过了?

不过就像我之前想的那样,今天我不求别的,只求出院。因此虽然我心里有想法,但半句也没敢说,我不希望进一步刺激到“叶子楣”。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然后安心出院,这是我最高的期望。

于是办公室里就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安静局面——院长微笑地看着“叶子楣”,“叶子楣”怨愤地瞪着我,我半低着头,偷偷瞄着夏雪悠。而夏雪悠,则躲在“叶子楣”的怀里,一边假装抽噎,一边朝我做着鬼脸。

这可如何是好?

不过好在院长见多识广,眼见办公室里的气氛冷寂了下来,他便微笑着出来,和起了稀泥:“孙宁同志,我们是医务工作者,对患者需要有一颗慈爱的心,像父母一样是包容他们、爱护他们。这一次的事,我已经看过了完整的报告,就是一场意外,是谁也不愿发生的。我希望你能发扬风格,展现出一个新时代医护工作者的宽阔胸襟,原谅患者的无法自控。”

院长的话里,并没有要严惩我的意思,反而要叶……孙宁忍耐,这是我喜闻乐见的。我轻吐了口气,心道:“院长应该是见得多了,毕竟精神病人欢乐多,他早知道的。”

而这出意外的另一个当事人孙宁,在听过院长的话后,刺矛般的目光暂时从我身上移了开来。只见她低下了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之后,孙宁似乎想通了什么。她缓缓抬起头来,用悲愤而绝望眼神望向院长,一字一顿地轻声诘问道:“是不是什么委屈都要我忍着?”

“有必要这么夸张吗?”在我看来,孙宁的反应真的有些过度了,弄得好像我杀了她全家一样,我完全无法理解。

而与此相对的,院长的脸上的笑容也发生了变化,从原本公式化的虚伪笑容,变成了一种我同样无法理解的诡异笑容。

“难道真的如尼采所说,凝视深渊的人,必也被深渊凝视?这些医护工作者跟精神病接触多了,自己的心灵也被污染了?”如同斗地主一样,我对西方哲学,也是略有研究,略懂略懂。

好在院长没有继续沉默下去,他的话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让我没有跟随尼采一起发疯。不过讲道理,院长的话与他的笑容一样诡异,他是这么说的,微微扬着嘴角:“不是我要你忍,是你自己要忍的。”

这对话,真是微妙,微妙得我完全听不懂。

不过我听不懂,孙宁似乎是听懂了。她将我妹妹轻轻从怀里推开,而后面无表情地走到院长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院长一耳光!

在给出这个耳光以后,孙宁摸了摸护士服的口袋,从里头掏出一个对折的信封,一下摔在院长桌上:“我辞职。”语气冷得就像干冰。

“你最好再考虑一下!”院长的语气冷得像液氮。

天啊!难道……没吃过猪肉,我也见过猪跑呀,至少在影视和文学作品里见过。就从孙宁和院长的诡异表现来判断,这种情况,百分百是职场桃色事件。

念及此处,我忍不住看向了受迫害的孙宁,她是真漂亮,也难怪会有此一劫。就像老话说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孙宁拥有的,便是难以估量的,青春无价之宝。而很显然,她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穷人家孩子的境遇,真是令我无尽唏嘘。

许是察觉了我的目光,孙宁转过身来,又将她那刺矛般的目光对准了我。我与她对视,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想着怎样的表情能让她好受些。

“浦……”我的努力没有得到回报,孙宁抄起院长桌上的茶杯,泼了我一脸。而后一个转身,就走出了院长办公室。

“你这就过分了!”如果说早上那一记耳光,总算事出有因,那这一次泼茶又算什么啊?我抹了抹脸,拂去衣服上的茶叶,便追了过去。

“嘭!”

孙宁摔门而出,门板猛地向回打,正拍在了我的脸上,拍得我一下坐倒在地。

“不要让我再看到你!”鼻血跟鼻涕混作一团的我,捂着自己受了伤的鼻子,发出了我生平的第一次恐吓。

“跟女孩子置气,欧尼酱你可真有出息。”嘲讽的语气……甚至连“哥哥”二字都不肯好好喊,听得我是直叹气。

不用怀疑,这正是我曾经最宠爱,现在最无法理解的,我的妹妹在说话。我转过头去,正要与她争辩,却看到了我人生中最惊悚的一幕。

比钱权的无耻更惊悚,比刘关张的疯癫更惊悚,比孙宁的耳光和茶更惊悚——

我的妹妹,一个初中女生,就像是电影里的黑帮老大一样,随意地往院长的办公桌上扔了好几沓百元大钞。

“我觉得我家欧尼酱已经好了,你觉得呢?”夏雪悠漫不经心。

院长则恍若无事,将钞票一沓一沓地收入办公桌:“我也这么觉得,小夏同志恢复得很好,完全可以出院。”

“那么,我们就出院吧,愚蠢的欧尼酱。”嘲讽的语气……甚至连“哥哥”二字都不肯好好喊。

而我,正在倒吸冷气。

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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