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东鞋西狂】
落日的余晖以近乎水平的角度倾洒过来,给这个安静的小村子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又被晚风吹得散去。劳作了一天终于晚归的村中老汉,眼睛紧紧盯着牛背上的孙子,生怕年纪还小的孙子跌下来摔伤。牛背上的孩童则开心地用手指指着前方的炊烟,缠着爷爷一一说出这些炊烟分别是谁家的,等老汉终于胡乱说出一个名字,这才开心的拍手叫好。
暮色中的小村子,似乎远离了一切尘嚣,却不乏人间烟火。这画卷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有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美感。
可杨老爹却无心欣赏。
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杨老爹心绪却有些复杂,这娃子,又干什么好事了。
“青子!”
杨老爹一声吆喝,听见动静的黎青山连忙从屋里头探出半个脑袋来。
“老爹,您回来了,吃过了吗,没吃的话我给您下碗面吃。”
黎青山像往常一样的打完招呼,这才发现老爹的脸色不大好看。
“……老爹,咋了?”
“青子,俺今儿个见着陈家的大小姐了。”杨老爹思绪万千,嗫嚅了半天才说道,“这是她头一回来铺子里,也是俺头一回见着她。”
黎青山嗯了一声,上回他去借钱的时候,好像也没见着陈若兰,她应该是刚接管这里吧,在这之前,显然一直是由棠儿当家的。
他没怎么在意,只是随口说道:“见就见,咋了?”
“大小姐头一回来铺子里,行李还没放下,就把俺叫去了,还当着俺的面签了张字契,还盖了手印什么的,把俺……吓着了。”杨老爹说起这事,略显局促,可以想见他当时的紧张。
黎青山笑着点点头,没错,这是他和陈若兰约好的,其实就是走个形式罢了。吓着不至于吧,老爹真是太老实了,估计这是他头一回碰见这种阵仗。
“这是好事啊,咋了?”
黎青山退了一步,远远的问道,没办法,老爹今天肯定又吃过蒜头了。
杨老爹苦笑着瞧他一眼,“……晚饭前,二小姐也把俺给叫去了。”
“啊?她叫你干嘛?”黎青山紧张起来,那个刁蛮少女的脸孔顿时浮现在脑海中,相比她姐姐,她委实叫人不大放心。
“二小姐她……她把上回俺给他们的那张借据……还给俺了。”杨老爹说话的时候有些心虚,显然这事也把他吓着了。
黎青山恍然大悟,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件事。
对啊,钱算是还了,借据当然要还回来,合情合理。虽然理论上他还是欠着陈大小姐的钱,但是这件事情棠儿并不知道,所以棠儿那边,借据自然要还回来。
“老爹,这也是好事啊,你咋又不乐意了?”
杨老爹胸口有些发堵,一脸忧色的望着眼前这个一点也不让人省心的娃子,嘴里支吾着,“俺……俺心里头慌!”
黎青山愣了一下,连忙搬过一条凳子,扶着老人家坐下来。
“老爹,干嘛心慌?发生什么事了?”
“青子,你整的那些……事儿,在家里整整也就是了。那些野鸭子,那些豆子,还有上回那些砖头……这些爹都依着你,由着你胡来,甚至你要借钱,爹也给你借了。可你……可你不能到外边去讹人啊。”
“我没讹人啊!”黎青山简直比窦娥还冤,顿时委屈的叫起来。
“还说没讹人,那你跟人家大小姐签的那什么字契,到时候拿什么给人家啊?人陈大小姐实诚,当着俺的面给俺念了一遍,俺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要给人家什么……什么油来着?虽然那字契上没写违了约要怎么整怎么赔,可这,可这……”
黎青山这才明白杨老爹的担心,原来是这个,他顿时放下心来,绕到凳子后帮杨老爹按着肩膀,嘴里笑道:“老爹,那些酱油不是都搬走了吗?哪会违约?放心吧。”
心里却在念叨,这个站位舒服多了,大蒜味明显没那么大了。
可他高兴得太早了点,杨老爹扭过头急起来,一股蒜头味马上又飘了过来:“就是搬走了俺才担心啊,那大坛小坛的,俺都瞧见了,你跟爹说说,里头装的是嘛玩意儿,哪来的?”
黎青山连忙挪了挪身子,避开那股强烈的味道,没有回答,只是笑着反问道:“老爹,您还记得前两日,我叫您给我找的笼布吗?”
杨老爹愣了一下,摸着额头想了想,这才点点头,“你这孩子,光叫俺找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包子铺的那老板虽然整天笑着,可人家那是对那些买包子的客人们笑的,一听俺是来买笼布的,一下子脸色就变了,人家包子铺没了笼布,还怎么蒸包子……后来俺好说歹说,才答应卖俺一块笼布,居然要五个铜子呢,一个大肉包子也才一个铜子……那可是五个铜子,这事俺现在想起来都心疼呢,当然记得……不是,跟你唠叨字契的事呢,咋突然提起这茬来?”
黎青山还是没有回答,又问道:“那您还记得那几大缸豆子吗?”
杨老爹满是皱纹的脸不由的一抽,说到豆子,他又怎么会忘掉,那可不是五个铜子,那是好多铜子,想起来就叫人心痛啊。
他顿时朝院子时四下张望了一下,这才发现那几缸被黎青山视为宝贝的豆子——居然不见了。
“那些豆子呢?终于舍得倒掉了?”
杨老爹脸上有一种解脱后的释然。那豆子再不倒掉,指不定味道都得飘到隔壁张鱼头家里去。
黎青山点点头:“是,我用笼布滤过之后,那些渣子给我倒田里头去了,也算是肥料,不能浪费了。你这几天不是回来得晚吗,我就自己一个人把这些事全给办完了……”
“笼布,敢情你叫俺拿笼布就是……”杨老爹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事,可心里的疑问又一下子变得更大,“……不是,俺说孩子,你滤那个干嘛?”
杨老爹想起那几大缸古里古怪的黑水心里就渗得慌,那玩意儿倒还来不及,怎么还滤起来了?
“卖钱啊。你以为那些大坛小坛里头装的是什么……”
黎青山话没说完,杨老爹猛的从凳子上跳起来,张开了嘴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望着杨老爹因为吃惊而张大的嘴巴,终于轮到黎青山心慌了,老爹,能不能去漱个口先?
“青子,你说……你说那些黑乎乎的黑汁水,就是……就是他们嘴里说的那什么油?”
“对啊,又咋了?”黎青山强忍着那味儿,用尽全身力气一样的点了点头。
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老爹你不去给某知名口香糖当形象代言人,真是浪费人才啊。
“……造孽啊!”
杨老爹顿时哀号起来。
黎青山看着眼前这场面,顿时有点哭笑不得,想解释,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索性就躲得远远的——杨老爹眼看就要发飙了,离得太近的话,味儿真的有点大。
杨老爹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地哀号了一会儿,忽然窜到墙边一阵翻腾,居然从锄头扁担堆里翻出一把大铁锤来。
“都怨俺啊!俺锤子都借来了,可就是没忍心下手啊!……都怨俺哪!”
黎青山心里一阵恶汗,怪不得前几天发现家里多了把大铁锤,瞧着眼熟,当时自己还纳闷,明明是马铁匠的东西,怎的竟跑到自家院子里来了,原来这背后还有这么一出啊。
好险,好险。
望着眼前还在激动状态中的老爹,黎青山有些不知所措。都说杨老爹老实巴交,可再老实的人也有发狂的时候,而且平日里越是老实的人,一旦发起狂来就越是劝不住,这可咋办是好呢?
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找个能镇得住他的人,最好这人还要有些威望,这样说出来的话他才相信,黎青山自己解释的话,估计还是会越描越黑。
找谁好呢?
有了!黎青山突然眼前一亮。
“老爹,你这锤子还能派上用场,有一缸……有一缸还在呢!”
这话果然引起了杨老爹的注意,他停下身形,将铁锤霸气的横在身前,大吼一声:“在哪?”
“在……在黄村正家里,被他搬走了。”
杨老爹瞪大了眼珠子:“黄……黄老邪?”
黎青山差点没喷出来:“黄……黄老鞋?”
也不知道是黄老邪还是黄老鞋,想起早上黄村正手里舞得飞快的那双草鞋,黎青山心里忍不住大叫一声:绝了!
颠狂中的杨老爹也不多问,抬头看了一眼,趁着天还没黑,抡起锤子就夺门而出,大踏步的往村东头的黄村正家中杀将过去。
院子里残留着一股大蒜的味道,黎青山望着杨老爹远去的身影,微微有些凌乱。
杨家在村西头,黄村正家在村东头。东鞋西狂,黄药师和杨过,连姓氏都出奇的对上了,神了。
现在这情形,估计也只有黄村正能镇得住老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