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二年又过去了。两人虽然在同一县城,却一直不得相见。相思是一种毒药,慢慢地侵蚀着唐婉的身子,越是不得相见,却又越是思念。如此循环反复,唐婉日渐病重。
赵士程请来了好几个名医,但也终是因不能对症下药,收效甚微。而长久的抑郁和病痛使唐婉瘦得与从前判若两人。早上起床换寝衣时,她对镜自照。抬眼瞥见镜子里自己的锁骨,突兀的三排横亘在胸前。自己几乎也惊骇。心里还不信。举起右手臂,臂上的镶碎祖母绿银钏几乎能套至手肘,这副银钏是王妃在她过生日时替她量身定做的,当时是那么的小巧而合身。就是在数月前,只能塞进一条手绢,现在看着倒是空荡荡的样子了。
很久没有注视自己,没想到瘦成这样,仿佛一朵秋风里在枝头寒颤的花,形销骨立。虽然瘦下来,也是憔悴,皮肤倒显出隐隐的青玉色,半透明的轻青的玉,只是没有了玉的润洁光泽,倒像是蒙了一层尘灰似的。下巴越发的尖了,显得过去一双神采妩然的清水妙目似燃尽了火的余灰,失了灵动之气。唐婉不禁怔住了。
“主子,您怎么自己梳洗来了?还是让我来吧。”菊香听得动静,忙进来帮忙。
“我自己来吧,你去把窗户打开。”唐婉说道。
菊香把窗户打开,又抢过唐婉手中的梳子,帮唐婉梳了一个发髻。唐婉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春风来,又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啾啾唧唧,叫个不住。便透过窗户往外看去,那院子里的小草,已悄悄地露出了一丝丝春天的绿意;就是那树尖上,新长出来的嫩枝也是那么的春意盎然。
唐婉惊喜地道:“哦,春天来了。”
“是啊,今天是三月初五啦,是禹的生日。早几天都已立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赵士程也起来了。“婉妹,你看今天这么好的春光,要不,我们去沈园踏青去吧。”
“去沈园?”唐婉重复了一声。“是啊,难道你忘了,沈园是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我啊,就是从那一次见到你后,就一直被你深深地迷住了。”赵士程又回忆起多年前的往事。
“这么多年前的事了,我都早已不记得了。”唐婉嘴上是这么说着,脑海里却又浮现出年少时的那一幕。那些雪白的梨花下,三个懵懂的少年男女……那是一段多么美好、多么纯洁的时光啊……
“嗯,沈园的梨花应该是开了,现在是最好的赏花的时间。你看到那些梨花啊,你就会想起来的。”赵士程一边回应着,一边又吩咐下人去沈园做准备。
山阴人有游春的风俗。特别是在三月初五,因为相传这一天是大禹的生日,山阴人不论贫富,倾城俱出,携带酒食,来禹庙游赏,这已成为了当地的传统节日。就在禹生日这天,陆游也来游玩禹庙。看着眼前熟悉的这一切,陆游不禁想起了当年和唐婉一起在禹庙与方丈对句的情形。如今,虽然游客仍是穿梭如织,但这一切都是物似而人非,睹物更思人,他已提不起游玩的兴趣来了。叹息着,往回走。来到了附近的沈家园。
只听见从沈园里传来阵阵悠扬的笛声,还不时传来声声银铃般的笑声。走到沈园的围墙下面,园内绿色的杨柳早已迫不及待地向陆游招手的了。这个时节,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这沈园的桃花应该人们一处不错的赏花的地方,我也进去看看吧。
他信步走了进去。沈园里,早已有不少前来赏花的人。女人们在园中游玩、赏花,小孩们在园中嬉戏,满园一片春天的景色。陆游快步来到桃花丛中,只见一阵春风吹过,桃树上,纷纷落下片片桃红,飘落在地上,有的还被风吹到了空旷的池塘水面上……不禁又勾起了陆游心中的伤感之情。
远远的,一群丫环簇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陆游心头一惊,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用手揉了揉,再定睛一看,那不是唐婉还能是谁?她正偎依在赵士程的身边。陆游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大步上前去,“这么巧啊,世子也是来赏桃花的?”
赵士程见是陆游,便面露惊讶,“还真是无巧不成书,我跟婉妹想趁着这大好的春光出来踏踏青,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了陆兄,好久不见了,还好吧?”
“我还好吧。”陆游把目光投向唐婉,却见她人比从前消瘦了不少。
“你比以前瘦多了,可要多注意保重自己的身子。”唐婉再次见到自己的心上人,就是这么一句普通的问候,却已让她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眼圈红了,不争气的泪水早已悄悄地流了下来,沾湿了脸上的胭脂。满腹的相思,这会儿见了,反而一时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谢谢你的关心。我这病啊,开过不少单子的了,老毛病了。”说完,她跟赵士程耳语了一下,只见赵士程也点了点头,于是,她又对陆游说道:“我们在那边备了酒食,要不,待会一块过去喝一点吧。”
陆游见他们夫妻二人亲昵的样子,已是十分的尴尬。自己都是几个孩子的爹了,如今的唐婉更是高高在上的世子妃了,这么多的下人在这儿,说不定还会遇到自己熟识的人,让人见了,怕是又该说闲话的了。于是,他便拒绝了,“不了,谢谢两位的好意。我只是随便逛逛,一会儿就走。”
赵士程见陆游不接受邀请,他也不再相劝。唐婉悄悄地吩咐菊香下去温一壶酒,端二个小菜给陆游送来。“陆兄,我们还要去看看前面的梨花,就不陪你了。你自己慢慢玩吧。”
“嗯,你们玩你们的吧。”陆游与唐婉夫妇辞别。然后,又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唐婉的身影一直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三少爷,这是我家主子让我送来的,这是你最爱喝的黄縢酒。”菊香拿来了一坛黄縢酒,还有几个小菜。“她还记得我最爱喝的就是这黄縢酒。”陆游的眼睛开始湿润了。
“怎么会不记得呢!我们主子是个重情义的人。她本来身子骨就不太好,却又坚持着要上京城救你,结果病得更厉害了。世子还请太医院的太医过来看过,都没奏效。唉,……”菊香不经意的埋怨,更让陆游觉得自己无地自容。
他斟满一杯酒,一仰头就喝了下去。几杯下肚,眼前便变得模糊起来,朦胧中,唐婉又浮现在他眼前,捧着一坛黄縢酒,露出了一双红润酥腻的手,在给他盛酒……酒醒了,沈园里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在了这围墙的角落里。
婉妹!他睁开眼睛,唐婉早已不知道去向。心中的痛苦顿时无法形容。斩不断,理还乱。虽说自己情如山石,痴心不改,但是,这样一片赤诚的心意,又如何表达呢?明明在爱,却又不能去爱;明明不能去爱,却又割不断这爱缕情丝。刹那间,有爱,有恨,有痛,有怨,真是百感交集,万箭簇心,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再一次冲胸而出。莫!莫!莫!事已至此,再也无可补救、无法挽回了,都是自己当年的错,我的后半生只怕要在这愧疚中渡过的了。我还能做些什么呢?他解下身上的包袱,拿出随身带着的笔墨来。磨好墨,提笔就在雪白的围墙上提下一首词:《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沈园归来之后,唐婉的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日趋严重。开始咳嗽起来,半月不到,痰中竟然开始带着血丝的了。唐婉也感觉到自己大约离大去之期不远了,她想再去沈园看梅花。阳春三月,春暖花开,百花齐放,这个季节开放的榆叶梅已成为梅花的绝唱了,也是一年中最后的梅花了。
尚未进园,远远便闻得一阵清香,萦萦绕绕,若有似无,只淡淡地引着人靠近,越近越是沁人肺腑。这个时候,其它的梅花都凋谢完毕,只有榆叶梅还在与其它百花争奇斗艳。它拥有大朵的重瓣花瓣,比腊梅好看多了。
沈园中的园中一片静寂,只听得人的脚步声。园中的榆叶梅座落在一个围墙角落,开得盛意恣肆,在明媚的春光下如云蒸霞蔚一般,红得似要燃烧起来。花瓣上尚有点点露水,晶莹剔透,映着黄玉般的蕊,殷红宝石样的花朵,相得益彰,更添清丽傲骨。
唐婉情不自禁走近两步,清冽的梅香似乎要把人的骨髓都要化到一片冰清玉洁。她喜爱得很,让菊香挑一枝花朵开得最盛的梅枝把小像挂上,顾不得春寒与自己的病痛,让丫环搀着自己诚心跪下,心中默默祝祷:愿她所爱的人与所有爱她的人都一生平安。想到此不由得心中黯然,如今她这病恐怕好不了了,留给自己的日子不多了,说不定哪天,就撒手而去了。曾经的愿想要“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如今更是痴心妄想,永无可期了。想到这,她不由得心中酸楚难言,长叹一声道:“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站起身来,满怀惆怅,沿墙而行,忽然发现墙上陆游所题的词:
《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她不禁百感交集,原来陆游一直还是那么深爱着自己的。回忆起与陆游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泪如雨下。“主子,你是怎么啦?好好的,怎么却又落泪了?”丫环们惊得手忙脚乱。“小姐,我们回去吧。我看我们以后还是别出来了,你一看到这些花啊草啊,什么的,都要悲春伤秋的,这样对身体不好。等下让世子知道了,又该说我们没照顾好你的了。”菊香劝慰道。“嗯,回去吧,要变天了。天,要下雨了。”唐婉说道。
这春雨一下起来就没个停的,到了黄昏的时候还仍是淅淅沥沥的下着,打落了片片桃花。唐婉站在窗前,看着眼前的这凄凉的情景,她的心也不禁充满了忧伤。风儿吹干了脸上的泪痕,心绪却象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奔驰着。
游哥,我的心底里在向着你呼唤,你能听到吗?多想忘记以前的美好时光,可这对我来说,太难了;既然不能相忘,但要想和你互通音信,像我们从前一样的互相倾诉心事,还是这样的困难;在这个世情薄,人情恶的境遇中生存,更是难上加难!今时不同往日,咫尺天涯。我现在身染重病,就像秋千索。夜风刺骨,彻体生寒。听着远方的角声,心中再生一层寒意。夜尽了,我也很快就像这夜一样了吧?怕人询问,我忍住泪水,在别人面前强颜欢笑。我想在别人面前隐瞒我的病情,隐瞒我的悲伤,隐瞒这种种悲伤都是来自对你的思念!可是,又能瞒得过谁呢?念及此,她提笔作了一首词和陆游的《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