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黍离经年
星期一早上,毕明凤上班第一件事,就是跑到保安室问:“有我的信吗?”
当班保安摇摇头,随手把她部门的一叠报纸交给她带去。保卫科科长孟峰,正坐在监视台前看报,这时抬头看了她一眼。
最近毕明凤每天都要来问。男朋友曹彦辉在美国留学,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消息了。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她一直对美国的治安抱怀疑态度,因此有些心焦。
她和曹彦辉是朋友介绍认识的。初初交往的时候,曹彦辉还在杭州读研。两人第一次出去玩,他问她想去哪儿,毕明凤说,香炉峰。
毕明凤是安昌人,祖母生前笃信佛教,晚年更以此为业。她从小就跟着奶奶,去念佛、宣卷。在这样的熏陶下长大,她对菩萨是虔诚的。她要去求菩萨说一句,曹彦辉,是她命中的那个人吗?
焚香、默祷、摇签筒……,她到底求得了一支上上签。
也许是心不在焉,也许是乐极生悲,下山时毕明凤脚发软,极惨重地跌了一跤,膝盖鲜血淋漓。曹彦辉很着急的样子,从山顶一直背她到山脚。伏在他安稳的背上,感激着上苍给予的指示,毕明凤觉得这样会是一辈子。伤痛已经不觉得了,心中唯有幸福。
不久曹彦辉考上了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读博,学制五年。毕明凤与他约定,会等他回来。
而这样的等待,是注定得不到鼓励的。亲友都说:“到时候,人家而立之年,海归博士,多么香的香菜头!把你甩了,你又是什么呢?”五年后,她也快三十岁了。小镇上的女子,三十岁,已经是老姑娘了。可是,为什么不等他呢?为什么不去相信一个自己爱的人?为什么要去盼想一个不好的结局呢?
于是两年过去了。
毕明凤喜爱越剧。越剧中大多是苦尽甘来的故事,她喜欢这样的结局,并且深信戏如人生,人生也该如此。在等待的时空,多少越剧经典人物,与她比肩而行,王宝钏、王瑞兰、严兰珍……
时代已经进入无纸通讯,但她仍然固执地坚持着书信传情。她是一个很传统的人,有时候甚至会怀疑自己是生错了年代。她固执地用自己“落伍”的通信方式,继续着她“落伍”的行为,等待、等待、等待……。主动地追逐幸福,被动地期待归程,毕明凤追求一种平衡。
室友有一台电脑。偶尔上网的时候,她也会在QQ上聊天。好友名单中,有一个叫拿破仑的人。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因为身高,还是野心?”聊了一段时间后,毕明凤这样问过。
“呵呵!一七六应该还可以吧!我只有雄心没有野心。取名拿破仑是因为我老婆到法国念书去了,我这样感觉和她近点。你呢,又为什么叫‘欧罗巴’?”
“没你贴切——我等的人,在美国的俄亥俄。”
“(抱拳作辑)原来是同志!”
拿破仑说话很风趣,其实他口中的“老婆”,也只是女朋友。学他的样,毕明凤和他说起曹彦辉,也用“老公”指代。感觉果然不错,仿佛,三年后的幸福时光提前到来了。
离开了虚幻的网络,现实中的毕明凤是不敢这样叫的。公司里了解她的等待的,只有黄跃。在黄跃面前,她学韩剧传统,称曹彦辉为“哥哥”。
毕明凤捧着报纸,刚在自己桌前坐下,黄跃随后也到了。她开口第一句就是:
“怎么样,你哥哥有信来吗?”
“没有。”
“哦。”
黄跃把包一放,整理完一叠工艺文件去车间了。她的聪明,在于她处理敏感问题时总是轻描淡写,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而不至使对方感到尴尬。毕明凤感激她的善解人意。
下午刚过三点,公司主管后勤的赵大姐来找毕明凤了。少顷,办完公事,赵大姐把档案袋往旁边一丢,神秘兮兮地问:“小毕啊,你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考虑个人问题呀?”
“早嘞!”
“还早?全公司,谁是哪年哪月生的,都在我心里一本账!……你有朋友了吗?”
“没有……”毕明凤不事张扬。
“真没有么?那我就跟你说一个人。其实我今天就专为这事来的,你看孟峰怎么样?”
毕明凤怔了一下,怎么又是他!
有人来替孟峰说媒,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孟峰是公司的保卫科长,也算赵大姐的下属。学历不高,个头也不过与一五八的毕明凤穿高跟鞋时齐平而已,也没听说他有什么显赫的家世,这样三番两次地请托,毕明凤简直要向他的不屈不挠敬礼了。
远处的黄跃,从赵大姐的窃窃私语和毕明凤为难的神色上,看出了几分端倪,故意走过去大声说:
“明凤,上星期的事你给个答复嘛!我表哥在催我哩。”
毕明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赵大姐说:“瞧我们黄跃急唬唬地!什么事啊?”
“赵大姐,你来说说看这个人!这个家伙,总当自己是‘青春美少女’哩,不会老了?……”
赵大姐以为来了个帮腔的,连连附和:“是啊是啊!”
黄跃接下来的话却给她一个沉重的打击。“上礼拜我把我表哥介绍给她认识。你说我表哥,要相貌——一米八,要学历——浙大硕士毕业,要家世——家里在柯桥卖布,收入多,离她家安昌也近。这么好的条件,她还磨磨蹭蹭地。”
“这个……这个其实也不能这么说。等结了婚你就知道,别的都是外在的,找对象,关键还是人要好,人品顶顶重要。有钱、长得漂亮,可两个人要是不对眼也不行。是不是,小毕?”
黄跃的机灵人尽皆知,赵大姐知道她要跟自己对着干,于是急于把毕明凤拉到自己阵营里。毕明凤讷讷地,沉默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黄跃一把拦过赵大姐的话。“所以说喽,赵大姐你来看,像我表哥这样好的条件她都看不上,那别的条件再次一档的人,在她眼里是个什么,我真的摸不透了。唉,这个家伙根本是个神仙,没有凡心的。”
赵大姐最终悻悻地走了。
毕明凤扔手里的文件夹到桌上,说:“假话是你说的,以后怎么办?”
“凉拌!随便找个堂哥表弟的,到公司门口,当着矮孟峰的面接你几次,先糊弄再说呗!”
下班的时候,孟峰趴在保安室的窗台上,和相熟的人打招呼。毕明凤把手伸到他鼻子底下打卡。彼此没有对视,因为他们不是“相熟的人”。
最近毕明凤总有些心神不定,加上在报上看到一些中国留学生在国外遭凶杀遇害的报道,越发地心急如焚。她在宿舍里往家里打电话。“姆妈,有彦辉的信吗?”
电话那头有小外甥哇哇的哭声,母亲似乎正和他呕气,口气凶凶地:“没有没有!”
失望。她捏着电话失神,心里冰凉。母亲也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对女儿转换口吻说:“你今天早上才走的,信没这么快来的。兴许,等你这个双休日回来,就有信了。”
但愿吧。
有时转念想想,没有消息或者正是好消息。如果自己收到的是他满纸的相思,自己会安心吗?那是大洋彼岸!他无依无靠,人生地不熟,相思的苦楚,就请饶放了他吧。彦辉,只要你平安,只要你心安。
上线去找拿破仑,发现他换了一个雀跃的表情,名字也改了,叫作“距老婆回来173天”。这以后,他的名字天天在改,172天、171天、170天……,拿破仑在做倒计时。
“老婆要回来了,恭喜恭喜啊!”
“你老公也快了吧欧罗巴?学我倒数吧!”
“太远了,还数不清,会累的。”
“考虑过结婚吗?去陪读。我有男人的尊严,你不同的。”
“看不起女的?男尊女卑,死封建!”
其实结婚去做陪读的想法,曹彦辉曾经提出来过。正是热恋之中,毕明凤相信,即使是她提出来让他作选择,是要学位还是要她,曹彦辉也会选择她的。但她不是那种无聊到整天去测试爱人忠诚的女人,她相信真正的爱,应该像刘若英唱的那样,舍得让他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他爱他的专业,就像她爱他。结婚陪读,毕明凤不是没有动过心,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一、父母不会放心她去那么远;二、父母担心五年后的局面变迁;三、父母不能接受一个“未立业先成家”的女婿……;N、自己不会讲贡英语。
不管自己的境况怎么样,至少拿破仑的老婆要回来了,证明等待,也不是遥遥无期的。这个讯息,给了毕明凤极大的鼓舞,似乎正有一线曙光出现在她面前,光线越来粗、越来越亮。
心情有许久没有这么明朗了。天气已经入秋,但太阳很好。午休的时候她和黄跃坐在花坛边,剥蜜柚吃。
“奇怪!我总是在一个男人对另一个女人表忠心的时候,对他产生好感。也就是说,我总是爱上无望的对象。”黄跃说。
毕明凤递一瓣果肉给她。“你在说电视剧吗?嗯,我也喜欢忠贞不二的男主角,比如琼瑶剧里那些。”
其实黄跃说的是自己在现实中的遭遇,但不习惯倾吐太多心事的她,正好就着毕明凤的话顺台阶下。“对啊!如果我是‘还珠’里的晴格格,那么完了,尔康对紫薇死忠,我一定会为这个男人终身不嫁的。”
“那,如果尔康被你感动,转而来追求你呢?”
“这样的男人,我可就不希罕了。”
“也就是说,你对一个男人的‘死忠’,是建立在他对别的女人的‘死忠’上的。一旦他背叛了,那么这男人在你心里就一钱不值了?”
“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只有对我‘死忠’的,我才会动心。”
“谁又不是呢!……可是,孟峰倒是想对你死忠,可你也没正眼瞧人家。”
毕明凤瞄准了垃圾筒,一块块地丢柚子皮。“有吗?我可没看见。这个人胆子太小,好像,是他没有‘正眼’瞧我吧!”
“那么,如果他直接来找你表白了呢,你会放弃你的曹哥哥吗?”
“绝不!孟峰哪里比得上曹彦辉?我去香炉峰求过签的,我和曹彦辉,是命中注定的。再说,如果我背叛了我哥哥,恐怕在你的心目中,我就该‘一钱不值’了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女孩们正说笑着,孟峰和她们部门的一个男同事,由花坛彼端走过。
那男同事冲她们招呼:“小毕,午饭吃了吗?”
“现在都几点了?早吃了!”
“可是,有的人还没吃过呢!”那讨厌的男同事挤眉弄眼地说。
孟峰这时在一旁,正上下检视身边的一只消防栓,像个彻底的局外人。
毕明凤伸手一指:“喏,食堂在那里!”
两个男人悻悻地走远。黄跃扁扁嘴,说:“背后么,到处求人说媒;当面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长得嘛,也不清爽,黑黝黝的,像洗不清似地!”
“我就说,他哪里比得上我哥哥?瞧那点胆气!”
晚上上线的时候,毕明凤把这件事告诉拿破仑。他现在已经改名叫“距老婆回来166天”了。
拿破仑回复:“这位仁兄的执着让我佩服,但那点胆量么,作为男人我以此为耻。”
“说说你自己吧。”
“前景越来越明朗了,每一天上线改名都觉得离老婆又近了一步。你的俄亥俄呢?”
“再远的归期,也是过一天少一天的。”
其实曹彦辉已经两个月没信来了。毕明凤胡思乱想,是不是运信的飞机失事了?是不是哪个糊涂的邮差把信弄丢了?……总之,她的哥哥,是绝不可能不写信来的。
又是一个工作日,正计算着员工浮动,突然老总给毕明凤打来了一个电话。
放下电话,她脸色有点僵。黄跃从她桌边经过,问:“老头说什么了?”
“又是一个说客。”
“想不到啊,那个矮孟峰,上可通神呀。”
“我们老总喜欢‘自产自销’嘛!”毕明凤无奈地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
“反正我是绝不会放弃曹彦辉的。”
“这是当然!可是老总那里你打算怎么说?”
毕明凤已经气得眼眶都红了,“终身幸福是可以做人情的吗?了不起,我不做了!”
“……是不是人都会讨厌和自己有同样缺点的人呢?长在自己身上的缺点让你痛恨却又无可奈何,所以如果别人身上也长了这个毛病,你就会把对自己的厌恶,成倍地加诸到他身上了。就好像,孟峰的胆小。”黄跃没头没脑地说。
各有各的心事,两个女孩一整天都过得不痛快,原本约好去逛街的,也不了了之了。毕明凤请了两小时假,跑出去打电话。美国长途。
两年了,她从没有给曹彦辉打过电话,可她现在已经被逼到悬崖上了。悬崖勒马,曹彦辉就是那根马缰。
救救我,彦辉!
电话接通的一刹那,毕明凤哇地一声哭出来。多少焦虑,多少委屈,一齐涌了上来。
“明凤?”
毕明凤哭泣着,嗯了一声。
“你别这样,等我回来,我还会补偿你的。”曹彦辉的语气有点陌生。
“你现在就回来好不好?现在就回来!或者,我们结婚,我不要再离开你了,我后悔了,我答应嫁给你!”
“……你在说什么?我不是让我爸爸把话都跟你说清楚了吗?”
“什么?你让你爸爸跟我说什么啊?彦辉我好想你,彦辉彦辉!”声声叫着他的名字,多么久违的两个音节又从自己口中出来,终于又有人回应了。多少夜晚,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被窝里自己叫给自己听。
“唉,也许我爸是跟你爸妈说的。你回去问问你爸妈吧。好了,我要睡了。你以后要是再给我打电话,先算算时差。”曹彦辉把电话挂断了。
“彦辉?”
第一滴泪水还来不及抹尽,心里的委屈还没有哭尽,别后的衷肠还没有诉尽……,可曹彦辉的电话却已经断了。捏着嘟嘟响的电话,毕明凤愣在电话亭里。
我的爱人……
丢下电话,她一刻没有耽误,直接打车往安昌家里而去。她的心突然扑腾腾地跳得厉害,怎么了、怎么了?爸,妈,你们瞒着我什么啊?
气喘吁吁地从家门口的弄堂里跑进去,才到大门口,就听见父母在堂屋里叹气。
母亲在说:“过两天又是双休日了,明凤肯定又要回来问有没有信来。唉,我真是吓都快吓死了。”
父亲说:“这样瞒下去也不是办法,找个机会对她说实话吧,我们也好为她再做打算。”
“是啊,反过来想想这大概也是一件好事。明凤才等了他两年,要是真的等足了五年曹家才反悔,那咱们明凤真是拖都给他拖死了。”
“大概我是男人,脑筋清楚点。我当时就想到了,谈恋爱谈恋爱,五年不‘谈’,到时候哪里来的恋爱?其实也怪不得曹家的儿子。”
“那,等明凤回来,我就跟她说实话了?曹家赔给她的五千块钱,也好给她自己,让她自己打算。”
这一刻,门外的毕明凤,眼前竟是从来没有过的敞亮,就像诗里写的柳暗花明后,突然豁然开朗,又见落英缤纷,又见芳草鲜美。谜底揭晓,她的内心反而安定了,不再猜测,不再忐忑……,不用,再等待了!从天上落到地下,稳稳当当地站住了。
她用如常的步伐走进堂屋,面对惊愕的父母,用如常的口吻说:“把钱还回去!用五千块钱‘买’我等两年,我成什么人了?”
处理完这段感情,她搭118路回市区。晚上,在线上又碰到了拿破仑,他今天的名字是“距老婆340天”。
毕明凤发过去一个疑惑的表情。
拿破仑很快发来一段话:“她又报了一个短训班。TMD!等人这活儿根本不是活人干的!将来我要是生的是女儿,只要她满法定婚龄,我就把她嫁出去。等人这活儿绝对是地狱里来的刑罚!”
她平静地发过去一句:“我已经刑满释放了,那个人已经跟我没有关系,再也不用等了。”
“?!……那你也会改名吗,欧罗巴?”
“为什么要为一个已经无关的人改变自己呢?何况,他在俄亥俄,我叫‘欧罗巴’。”
“你……强的!”
又是新的一天,她去公司上班,见到谁都心平气和地微笑。
“心情不错哦!”黄跃说。
“为什么不呢?”
孟峰依旧趴在传达室窗台上,****保卫科该干的事。毕明凤不吝啬,也给了他一个“morningsmile”。
每一个人都不是卑微的,每一个人存在着,都有他的理由。孟峰也一样。毕明凤明白,自己可以不喜欢他,但是,不能轻视他。
坐在办公桌前,她拿出当初求得的那支上上签来看。她把它装在一只精致的小荷包里,几年来一直妥当地保存着,就像保存着一个希望,保存上苍对她的庇佑一样。
毕明凤趴在隔断上,问旁边的黄跃:“黄跃,你……相信命运吗?”
黄跃摇头。
毕明凤说:“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相信‘命由天定’,一种相信‘命由己定’。像你这样的,属于后者——相信‘命由己定’的人,都会活得很有冲劲。”
“但是,相信‘命由天定’的人,都能活得很轻松,并且,未必他们的人生就是失败的。而‘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人,永不满足地追求,最常有的结果就是把自己搞得很累。……可是,这个世界上,自诩的‘弄潮儿’总是很多,所以,大多数的人都活得很累。”
“是吗?”毕明凤问黄跃。
是吗?毕明凤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