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王庭府邸大摆宴席来庆祝昌平和南乡的婚姻。
君侯独坐上首,昌平与南乡居他下方,陆兰生,庆云,娉仪等其余宾客依次围天井中央的篝火坐开。
宾客坐定前,君侯对南乡说,“此后,善自珍重,”说得无限怆然。
南乡对他行下众人对君侯的礼,说一句,“君侯勿念。”说完,施然入席。
桌案上放着两杯合卺酒,婆妇说是礼成的酒,在宴席开始后和昌平同饮,从此夫妻缘起。
南乡愣愣地盯着那酒杯看,忽然拿了起来一口饮下。
一旁的婆妇赶紧再补上新酒,嘱咐她不可再喝。
昌平站起身来,说了些婚宴宾主之言,南乡也听不进去,直到昌平来搀她起身,才回过神来,当着君侯和一众宾客面说,“南乡身上有许多恩怨未能了结,如今要为人妻,想将这从前是非了断了,好无牵无挂地嫁入王庭。”
众人为这番惊世骇俗之语震惊,君侯倚着椅背露出诡秘而淡定的表情来,昌平听得脸煞白,心中大约猜到她意图,仍强作镇定地说,“你要做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南乡指着娉仪和她手里的孩子说,“那母子欠南乡一条命,请小都督为我取回来,当成你我婚姻的信物。”
娉仪被吓到了,抱紧御孤仇视着南乡,一时也不知所措。
昌平呆立原地,久久不能动弹,再回头望眼君侯正注视自己一举一动,愈发焦灼难定。
他的脑中几乎空白,按着君侯的心意,一步步走向娉仪。
娉仪发出鬼哭狼嚎的嘶叫来,绝望而凄凉地望着昌平和庆云。
庆云退开一步,静看娉仪撕心裂肺地悲嚎和昌平麻木且缓慢地走来,不作表态。
短短十丈路,昌平每行一步皆是煎熬,行到末路,对着已瘫倒在地娉仪,迟迟下不去手。
君侯见他如此犹豫不定,看出了异样来,不禁探了探身。
娉仪放下御孤,冲着昌平哀求,“你杀我,不要碰我的孩子。”
昌平蹲下身来,一手去蒙住娉仪的眼睛,另一只手,缓缓伸向了御孤。
娉仪癫狂地晕了过去,而昌平迟迟下不了手。
他几度咬牙,想着或一拳将这孩子击到云颠,让他尸骨无存,或弹指一下,须臾之间要了他命,然而终究不能动手。
君侯说,“杀一个人而已,有那么难吗?”
昌平转身跪在地上,低着头,深重地说,“属下做不到。”
“那我来帮你,”南乡声音有些颤,急不可耐地扶着栏杆从台阶走了下来,身形都有几分跌撞。
君侯多看了她一眼,一念之间觉得异常,下一刻,他已飞身连出数掌,拍中她背后几处要害,强逼她五脏血液逆行。
南乡五内俱损,大口喷出黑血来。
昌平顿时明白,那日的砒霜是她留给自己的。
君侯紧握南乡臂膀,几乎要将她骨骼捏断了才见她有一丝知觉。
昌平目睹此情景,敬这女子贞烈与情操,细想前事,方觉得两人之间正因陈见才起壁垒,若初见时并不是在海边,或许,彼此不至于敌对至此等地步。
庆云给她灌下解毒的药丸,见她恢复了几分神志,方舒下心来。
正要将她挪回房时,忽见黑天之间,一架轮椅飞入王庭府邸,降在南乡身旁。
几乎所有人见到此人都站了起来。
顾渚已至。
南乡也看到了,挣扎着要起身向他而去,被昌平拉住。
顾渚旁若无人地对着南乡叹息,“不想嫁人就不要嫁了,怎么弄到了这步田地。”
南乡眼里再看不见旁人,只伸手向他去,“带我走。”
顾渚也朝她伸出手去,被昌平拔剑拦阻,“谁许你带她走了。”
“她不喜欢在这里,”顾渚清澈的面孔冲他笑了笑。
昌平说,“本都督自会处置好妻子的事。”
顾渚说,“被你处置得,人都要死了。”说完,又要去拉南乡过来。
昌平出招对顾渚,一道剑刃顺劈下来。
顾渚虽在轮椅上,身形微动,连着从旁避过,倒也轻巧。
昌平连出狠招,而顾渚不出手,只见招拆招,天衣无缝。
两人走了几路剑,昌平势气虽凌厉霸道,顾渚身法也迅如电闪,将其招式一一化解,虽不占优势也不露破绽。
君侯看了会,拔剑挑开两人,打量着顾渚,点了下头,“有几分能耐,本君也想试试你的本事,”话音未落,一连串的排掌在一瞬间同时打出,形成一幕推进的力墙。
顾渚无处可避,只得发力相击,两股内力碰撞,谁也不能进犯对方一分。
昌平想着自己与顾渚对招虽一时不能制胜,稍过片刻必能占上便宜,而君侯此时横加插手,摆明了是要借故有所行事,故不敢造次。
果然,几招下来,君侯一个疏忽,被顾渚一道虚掌击中,回身站定都便住手。
“来,”顾渚朝南乡挥手示意。
南乡笑意璀璨,用尽全力蹒跚着拥入他怀中。
“承君侯厚爱女儿,在下先带南乡走了,”顾渚朝君侯作揖,抱起南乡,推着轮椅出了王庭府邸去。
君侯惜败,小都督一言不发,在场的人自然无人敢阻,任凭这两人消隐永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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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散去后,君侯指明让庆云留下收拾残局。
娉仪已苏醒过来,看到御孤还活着,一阵欣慰,又见人潮退去,昌平黯然站在一角,想来是他方才手下留情了。
庆云将她安置在附近房内,先顾自处理杂务去了。
昌平回想之前那一幕,不敢置信自己竟对一个孩童起了仁心,尤其懊悔因此失去君侯信任而让庆云有机可乘,枉费之前惠安一事时布下的局。足可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是百年身,不由得心灰意冷。
庆云见他失意,过来说,“成婚之夜出这样的事实在遗憾。”
昌平本想讽刺他置娉仪于不顾,再想如今自己身份尴尬,故而忍下了,面无表情地走远。
待广场上人流散尽,庆云去君侯的寝殿回话。
君侯双眸紧闭,一手靠在桌上撑着脸,一手拨弄南乡饮下砒霜的酒杯,疲倦至极。有人走进他也没有反应,直到庆云喊一声,“君侯,”他才抬起头来,抽动了两下面颊,苦涩地说,“外边都好了?”
“都好了,”庆云说,“只有一事请君侯示下,是否要去找南乡?”
“不必了,”君侯话一出口,又突然换了一副口吻说,“你说呢?”
庆云说,“她宁死也要和娉仪同归于尽,找回来了,恐怕也不能叫她甘愿成婚。”
“性子这么烈,”君侯凝重地摇头,转了话锋又说,“她就那么喜欢顾渚,难道真让她和顾渚成婚?”
“南乡性情不正和君侯一脉相承。”庆云说,“何不放手让他们去,或许两人不合她就回来了,又或许真成佳偶也未可知。”
君侯听着面色更加忧郁,“可惜顾渚身残。”
庆云直言,“君侯是要身残的女婿还是要死了的女儿?”
君侯寻思此话,权衡再三也难下结论。他见惯了子女横死,却不曾遇到过子女为情所困,回想自己当年与兰成的纠葛,如今最后的女儿陷入同等境地,心里说不出的苦涩。
庆云又问,“君侯可要杀娉仪?”
君侯一下子抬了头正眼盯这庆云看了良久,方才吐出几个字来,“你和她关系不太好?”
庆云正色说,“我不是重情之人。”
君侯说,“可是你放了惠安。”
庆云说,“惠安为我挚友,从前牵扯深厚。我若不放他,终究有所亏欠,我放他这一回,算是和他清了。”
君侯颔首,眼神里流露出赞许来,“让你以身相救的朋友多吗?”
庆云答,“之前有惠安与顾渚,如今仅剩顾渚。”
“好啊,”君侯不禁赞出声来了,又问,“我若要你杀了娉仪,你做得到吗?”
庆云想了片刻,郑重答说,“做得到。她推顾渚下悬崖之后,我就和她两清了,只当她作陌生人。”
君侯满意地露出笑意来,只带过一句,“姑且留着她吧,也不是要紧的人。”
庆云说,“可是南乡拼了自己的命也要她死。”
君侯却连连摆手,“南乡也不是要紧的人。”
庆云难以置信地哑然了,他明明听得清楚,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一个父亲能如此说最后的子嗣。
君侯反问说,“南乡于大局无用,不是吗?”
庆云连连点头,再次震惊于君侯的心胸,刚要退下,君侯侧过身子,重新打起精神来,唤他坐到对面,说了一桩军机要事来。惠安回到南地后,连结许多大族对抗王庭。如今大部分南方贵胄因家族被王庭武士血洗过而对王庭怀恨在心,誓要报仇。
君侯问庆云,“此时爱侄看来,要如何应付?”
庆云明知君侯早有定论,有此一问无非是考验自己,然而一旦话说出口,又不能更改,略想了片刻,故意将话说回给君侯,“王庭无敌,何惧南地一些乌合之众。”
“谁都不能威胁王庭,”君侯说,“那就杀光了对王庭心存不轨之心的人。”
庆云握拳在身前,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肃然应承,“君侯睿智。”
君侯笑了一下,甜而得意,挥手让他出去后,独自在殿内静坐,闭目长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