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奈山巅,王庭金顶。
日暮夕阳,红霜染天,日落的余辉照得金顶金光流溢,像浮现山峰的海市蜃楼。
君侯一身金袍立斜阳的尽头,注视着白玉高柱上刻下的,王庭高手的名字,看到昌平的名字时,格外悲沉,又显落寞,看了会,拿一条白绸将昌平此名蒙上。
此刻,近侍接到信报后,奉上给君侯。
正是庆云的信,君侯读罢,喜上眉梢,当即下令,“回晏河城。”说完,又取篆刀来,在玉柱最后刻下庆云二字。
近侍说,“属下请人将小都督的名字抹去了吧。”
君侯摇手,“留着。”
近侍体会虽时隔数月,君侯对昌平远走仍有痛楚,故侍奉得更加小心谨慎。
君侯问,“飞轮尊者和摄魂女妖的来历查到了没有?”
近侍答说,“两人来路都隐秘得很,有关这二人的从前事罕有人知,至今只打听到传闻,说是尊者从前是一介凡夫,娶过南地一位武学世家的小姐才入了武道。”
单凭此言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君侯蹙眉说,“后来呢?”
“后来,那一位小姐难产死了,尊者也随之消隐,直到被惠安公子请了出来。”近侍说。
君侯默默点头,沉思着又问,“女妖呢?”
近侍摇头,“一点消息都没有,像是凭空出来的一个人,连个名字也查访不出来。”
君侯不自在地撇了几下嘴,坐回案前问,“那女妖近来的动静呢?”
近侍说,“仍在南地,并无动静。”
君侯再问,“下了请她来的帖子也没回应?”
“没有,”近侍说,“帖子送到她手里了,被她当信使的面就扔了。”
君侯叹惋,“和昌平一样年轻,一样的盖世本领,而没有身世出处,必是经历了常人不能承受的苦,才入巅峰之境。”
近侍顺着君侯心意说,“小都督伤了君侯的心。”
君侯一阵闭目,只说,“庆云就是缺些决断,身手武功也差了些,”偏偏不再提起昌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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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河城,王庭府邸内,庆云在书房呆了一日,缇萦几度求见皆被拒之门外。
入夜后,缇萦求了送膳的侍女,才借机跟了进去。
庆云写字正写得入神,被重山碰了下胳膊才抬起头来,见缇萦已站面前,疲态顿时上脸,搁笔说,“不要提琼娥。”
缇萦苦涩地说,“缇萦入晏河城之前只认得姑姑和父亲,不提姑姑,缇萦连相识的人都没有了。”
庆云虽有恻隐,却也不想为她引来非议,“犯了错,若不受到惩罚,对受害的人,是为不公。”
缇萦直接跪下,“公子所言是理,缇萦可替姑姑受过,还几位姑娘公道。”
“你要怎么个还法?”庆云瞧着她可怜,不忍直接回绝,想让她知难而退。
缇萦犹豫着说,“让缇萦也身压编钟之下?”
庆云冷言,“有意思吗。”
缇萦听出话中揶揄来,唯恐再惹他不快,说得更小声了,“那缇萦去求得几位姑娘原谅?”
庆云说,“她们若不能原谅你呢?”
缇萦试探说,“那便求到她们原谅为止?”
“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了吗,”庆云说,“逼得人原谅,能信服于人吗?”
“可缇萦总不能不做吧,”她朝庆云身旁挪了一下身,撞上了桌角,一阵慌乱后更加慌乱尴尬。
“回去,”庆云无心再与她争辩,让重山带她下去。
公子威严,虽为夫妻,缇萦对他心怀惶恐,不敢僭越纠缠。
走出书房,缇萦忽然忧伤满面,怅然说,“庆云公子,果真冷若冰霜。”
重山却说,“公子是王庭里,最仁和的人。”
书房内,庆云重新拿起笔来,却再也无心写字,于是起身往外踱步。
信步闲走,先至了南乡屋前,侍女迎门,“顾渚少侠也在里头,公子要进来吗?”
隐隐听见屋内闹得高兴,公子摇头,示意侍女切勿声张,赶快往别处去。
不知觉地,又到楚梦那边,见里头安静就推门进了。
楚梦正一边碾磨草药,一边往自己腿上涂,样子狼狈又有几分顽强的可爱之处,一见庆云来,一时忙不开手收物件,干脆将手里的药刷子递给他,喊他帮着上药。
庆云坐下来,看她脚肿着不免心疼,细细涂上药,再将她脚踝包好,才小心放下。
楚梦闭上眼睛享受被公子温柔相待,满脸陶醉,“要是日日被你这样上药,我宁可天天受伤。”
“有那么好,”庆云说,“有人却怨着我呢。”
楚梦惊叹,“谁还能怨你?”
庆云看着她,看着,就笑了,“怎么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好。”
楚梦认真地说,“所以,公子娶我可好?”
这话一出口,着实吓着庆云了,脑中顿时怔了下,随即强颜淡然,“怎想起这出来?”
楚梦说,“之前你心里有南乡,面上又和缇萦是夫妻。现在顾渚与南乡和好了,你没了机会,缇萦又因除夕夜之事和你起了隔阂,所以正是我乘虚而入的机会。”
这话听着粗糙,可细想来也有几分理,庆云听完又是无奈又觉好笑,再看她一脸真挚,只说,“前日里还嚷着要一心人的。”
“前日里,你和缇萦琴瑟和谐,又挂心着南乡,多了我自然没趣,”楚梦转而又说,“你不知,我每一回见到你,心就痒一分,若此生能被你悉心相待,不奢求一心一意。”
庆云说,“可我未必看重情爱婚姻。”
楚梦疑说,“世人不都以家为重吗?”
“那是世人,”庆云笃定说,“而我恰好不是。”
楚梦有些不知所措,似懂非懂地望着公子,不死心地再追问,“我若肯,你可以娶我吗?”
庆云走出了几步,出门前说,“我想想。”便要摇着头走了。
刚至门口,重山迎面上来,“公子来这,楚梦姑娘必定欢喜。”
庆云警觉地瞥他一眼,欲盖弥彰地要解释,“我与她是旧识了,打小去南地时就认识。”
重山看他紧张,倒被弄得奇怪了,“公子怎了,我并没说什么啊。”
庆云才觉自己方才失言,径直低头往前走去。
重山隔窗见楚梦一副春心驰荡的样子,再观庆云窘态,就也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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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日,庆云没有再回过自己卧室,而是另宿别地,有意避开缇萦。
对于如何处置琼娥,他始终没有决定。罚轻了,助长南地势气,也有损君侯对自己的看法,罚重了,缇萦以后在晏河城就真的无依无靠,孤苦可怜了。
一想到缇萦,公子百思不能解,分明眼盲不能自理,为何尊者还义无反顾地要将她嫁来晏河城,说是对她呵护宠爱,摆明了又是弃她于险境。
这日,庆云独坐着,再想一遍和缇萦相处种种,也寻不出破绽来,当真她就是单纯至极,不谙世音的女子。
重山忽然进来禀告,说君侯将回晏河城。
庆云一听,心一沉,事到如今,终须了断了。
地牢前,庆云又是一人入内,勒令重山绝不许让人闯进来。
琼娥已憔悴得没了人形,趴在地上垂死挣扎着,看见公子进来,仍然强打起精神,昂首坐正了身。
庆云将难题抛给了她,“杀了你,对缇萦不利,留你,对王庭不利。本公子该如何处置你才好?”
数日来,琼娥自然也将各方势力和自己处境想清楚了,从容回答,“公子若虑的是留下老身让南地得势,从此我等更加肆无忌惮,那老身提议公子再娶一女,既能为公子诞育后嗣,又可平衡南地势力。”
此话也在庆云意料之中,他问,“你怕死,还敢在王庭府邸为非作歹?”
琼娥则说,“老身不惧死,唯恐死后,姑娘命苦。”
庆云说,“你心里有所忌惮,下手时就没有考虑过后果?”
琼娥说,“公子若身处老身的位置,所作所为怕是与老身一样。”
庆云沉默片刻,徐徐说,“你始终想要南地独大,与本公子利益相悖,下回,必能做出同样的事,看来,本公子是不能留你了。”
“公子错了,相比南地,老身更愿保姑娘安康,”琼娥浩然陈词。
庆云冷笑,“所以,给本公子再找个妻子来就是你的让步?”
琼娥话锋锐利了起来,“老身可成全公子心意,替公子娶到南乡姑娘。”
她正要说出办法来,被庆云决然打断,“不要妄加揣测本公子心意。”
琼娥疑问,“公子难道不想吗?”
“不想,”庆云果断否决,指着她厉斥,“你一点儿也不聪明。”
琼娥连声追问,“那楚梦姑娘呢?”
庆云严厉警告,“本公子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琼娥面不改色,据理说,“他日君侯重回晏河城,楚梦姑娘若还没有婚配,下场会如王庭里的其他女眷一样。”
庆云说,“楚梦不是王庭中人。”
琼娥说,“楚梦姑娘再也回不去南地,她入了王庭,往后只能留在王庭了。”
此话突然点醒了庆云,纵观君侯对亲生儿女都拿来利用,更何况一个依附王庭的外人了,若君侯真对楚梦动了权谋之心,到时任凭谁都不能撼动君侯意志。
琼娥瞧出庆云心动了,朝他深深一拜,“老身恭喜公子再娶新妻。”
庆云突然抽出佩刀来,手起刀落,明晃晃的一下,砍下琼娥两条臂膀来。
琼娥惨叫一声,应声倒地。
庆云封住她臂上穴道,让她不致流血过多而死,再淡淡一句,“就放你一条生路。”说完,走出囚室,唤大夫进来。
缇萦也已闻讯在外,听见琼娥一声喊,心都跟着颤,也看不见里头情况,只拉着庆云的腿,默默不语,仿佛置身生死一线间。
“她活着,”公子说完,推开她手,大步离开。
缇萦叩首谢过,颤颤巍巍地往囚室里去,又不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就更慌乱惶恐了。
重山见了一双断臂,一言不发,硬生生地将缇萦拉了出去。
“姑姑可好?”缇萦唤琼娥也得不到回应,唯有抓着重山问。
重山说,“公子大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