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河城这一场雨越下越大,大得连天公都变了色,暮春的气候都冷成了寒冬,仍没有停止的迹象。
昌平冒雨在长街上走了许久,半身戎装,漫无目的,无去处也无来处,走到了人迹空绝时,就成了空巷里最后一个孤影路人。
再大的城,一旦成了空城,也就逼仄了。走到了无处可去时,唯有那座在雨幕里依旧辉煌肃杀的王庭府邸,还依稀能算作慰藉。
再回到轩馆,华灯亮彻,侍女如常,唯春禾已不在。
昌平先往卧室里去,窗户还是春禾走时被支开的样子,雨水溅入,湿透一片案上胭脂。
他也反思,春禾纵有千般骄纵,自己一味包容也无异于助纣为虐,换作从前的自己,从开始就不会给她机会,而今却能容她到死。
坐到梳妆铜镜前,镜面蒙上一层水汽,昌平徒手擦了几下,越看镜中人,隐约越陌生。
不知坐了多久,门外有人叩门。
昌平只当是送晚膳的侍女,想说晚些再用,一看窗外竟已黑夜,便起身开门。
然而门口站的,却是重山。
昌平关上门,指了指书房,重山会意,沉默着跟过去。
坐定后,侍女一番奉茶张罗,昌平心思渐渐回来,“你来寻本都督何事?”
重山说,“属下是奉君侯之命来探望小都督的。”
昌平讽刺说,“庆云倒是很器重你。”
重山说,“君侯更倚重小都督。”
昌平傲慢地说,“那是因为本都督绝世身手,又得王庭武士听命,所以他才离不开本都督。”
重山谦卑说,“纵没有这些,君侯一样看重小都督。”
昌平直接就嘲笑了他,“你是觉得庆云愚蠢?”
重山被这一句话压得语塞,再接不上谦词,顿了下,又不失仪态地说,“小都督深明大义,自不会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与君侯有所分歧。”
明知是句客套,可昌平也不想应,闭上眼不吭声。
重山接着说,“王庭中人皆知龙媒属意小都督……”
说到这一处,昌平一下睁开眼瞪着重山,吓得重山当即住口。
“告诉庆云,不要在龙媒身上动心思,”昌平严厉警告。
重山诡笑摆手,“龙媒是小都督的人。”
昌平毫不避嫌地厉言,“正是。”
这一声肯定,着实堵上了重山的嘴,自也会传入庆云耳中去。
至此,重山与昌平的谈话再难掩对立。
茶味在,水未凉,重山匆匆告辞。
言及龙媒,昌平心里总觉不快,也起身赶往龙媒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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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水汽重,远远就能闻见龙媒屋前药味渗着湿气格外浓。
昌平走近后,见大夫都聚在廊下,便问缘故。
大夫抱怨,“龙媒精神了就不让人进去。”
昌平又指了指矮桌上排放整齐的汤药问,“这是什么?”
大夫说,“药煎了出来,她不肯喝。”
昌平嘴角微翘,这事也的确是龙媒能做的,便又问,“她可好了?”
大夫答,“性命无忧,只欠调养。”
昌平摆手说,“既然不吃药,还煎出来做什么。”
难得见一回固执如龙媒与昌平这样的,大夫被说得哑口无言,收拾了药罐子便先行离开。
昌平无心间,突然多问一句,“如今,身中砒霜也能医治了?”
大夫解释说,“龙媒的病症只是看似误食砒霜,其实是普通微毒的草药,并不要紧。”
“不是砒霜,”昌平再回想一遍龙媒中毒时的情景,碰过那杯子的分明还有庆云与绛吟,又想起庆云处决春禾时的利索与狠毒,顿时将凶手怀疑成庆云。
屋前略站了会,昌平转身要去找庆云理论,屋内龙媒赤着脚走了出来。
她衣衫单薄,发丝随意披垂,见了昌平倒有些吃惊。
昌平说,“怎连鞋都不穿。”
龙媒说,“不喜欢穿。”
昌平说,“不喜欢也得穿。”
龙媒在床上躺久了,想到外头透透气,却被昌平训了通,一下就兴致低落了,故意说起春禾来讨自己没趣,“你不该去陪着夫人吗?”
昌平淡漠一句,“她被废去口舌双耳,流放西奈山去了。”
“这是什么缘故,”龙媒愕然,实在难以置信自己病过一场王庭府邸里闹出这样大的事来。
昌平想着春禾该是冤枉的,也解释不出来,只得含糊带过,“没什么缘故。”
龙媒追着不肯放,“她不是怀有身孕?”
“是,”昌平面无表情地说。
既有孕在身,又无缘无故,小都督的爱妾一夜间成了罪人,龙媒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非要问个明白。
被缠得无奈了,昌平淡漠一句,“兴许是她对你下毒了。”
“我中毒了?”龙媒只当自己偶然抱病,并未想到别处去。
昌平点点头。
“春禾要害我?”龙媒说,“那又是什么缘故?”
昌平一心想着此事必是庆云嫁祸,此刻便说,“不知道。”
龙媒瞧出昌平是有难言之隐,而她也实在好奇,眼巴巴地望着他又闭上了嘴。
昌平看着她委屈,无奈一叹,“此事复杂,往后详述。”
龙媒突然间抿唇一笑,眼睛里都是活泛,傲娇地,悠悠说来,“我以为,你会偏帮春禾。”
昌平听出弦外之意,承认否认都不是,白她一眼,默不作响。
龙媒暗自高兴,跳上围栏坐去,甩甩脚,难得一见的快乐。
昌平站她身前,说,“没点武士的样子。”
龙媒说,“武士比的是剑术武功,又不比样子。”
“那你好生练剑,”昌平说着就往外走。
龙媒冲他背影喊,“我一定会有赢过你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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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云陪南乡用过晚膳,近来,他也懊悔自己当日禁足南乡时过于武断,却也不想更改了这决定。今日邀她出府被拒了,又怕她是心情郁闷,便寻出由头来拉她后山温泉。
两人刚走到门口,昌平绷这一张比寒冰更冷的面孔走了进来。
庆云不想扫南乡兴,便让重山带她去,自己应付昌平。
待众人退下,主殿内仅这两人对立两头时,庆云一副和婉,正要开口,昌平先说,“庆云公子好手段,本都督险些被骗了。”
庆云大约也知道他言之所指,当下则说,“请小都督明示。”
昌平说,“龙媒并非中了砒霜之毒。”
“原来如此,”庆云舒然完,又在加一句,“幸而如此。”
昌平说,“然而春禾回不来了。”
庆云问,“小都督怎就知道不是春禾下的毒呢?”
昌平说,“那丫头心狠,下手重,真要下毒必用砒霜直接毙命,怎能用些无关紧要的唬人,赔上了性命还放过了龙媒。”
庆云温和地听着,再淡淡地说,“小都督有疑,便截下春禾,问个明白。”
昌平挑他一眼,意味深长而又几尽锐利地说,“所以,你要废了她的舌耳。”
庆云说,“本君不喜欢和那张本君作对的嘴,也不喜欢那对听人蛊惑的耳朵。”
昌平凝目冷对,“庆云公子的心机越来越令本都督意外。”
庆云只当是恭维,拱手相谢,“承小都督赞美。”
昌平威胁说,“本都督并不喜欢公子这副德行,若你一意孤行,本都督还会再离走王庭。”
庆云转身从桌上取过一张写有地址的纸来,递给昌平,“晏河城中有人目击九殊在此见过景爰,”说着,又到了杯酒给他,见昌平不应,又说,“本君能力浅薄,为君侯报仇之事,就托付小都督了。”
明知必有陷阱,昌平有几分想拒绝,又委实不能弃君侯大仇不顾,接下了,长立殿中。
庆云拍了拍昌平的肩,“从前君侯大忌小都督动情,别为了一介女子伤了你我的和气。”
君侯的意志,昌平奉若箴言,此时他面上不答,心内已默许。
庆云说,“大敌当前,本君与小都督齐心协力。”
昌平虚应了几声,无心再逗留主殿,再想初见春禾那日,她天真率直,笑靥明媚,要自己一句长情的誓言,然而至今佳人陨落,这一句誓言,还未能启齿,不禁唏嘘惆怅。
天边雨渐止,雨后风清,远山进水分外清晰。
小都督走后,庆云只身往后山温泉池去。
才近她身后,南乡已察觉,回过头来说,“小都督走了?”
庆云说,“春禾走了,他有些不高兴。”
南乡只点头,不多问一句。
庆云看她脖子上空无一物,便问,“那半片鸳鸯佩怎不戴上?”
南乡说,“之前忘记了,过些时候就戴上。”
她越发顺从,庆云越发觉得疏远,即使身处一池暖水,贴身坐着,也仿佛隔过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