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宁止沉默半晌,长作一揖,转身离去,背影决绝而稍显冷漠。
身后传来东西摔碎的声响和气急败坏的喊骂。
可惜已与她无关。
当夜宿宁止梦到了雅月。
她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也不顾忌,露出正脸来,笑吟吟地看着宿宁止。
宿宁止注视她良久:“你看起来有些不同了。”
雅月笑起来:“因为我感觉道我好像就快要离开这里了。”
宿宁止一怔:“离开?你要去哪里。”
雅月不说话了,只是笑着。
梦中的她们尤为放松。
过了一会儿,宿宁止对她说起她拒绝了杨夫人的事情,并道:“这一次杨长陵没再走老路。”
雅月微愣,继而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不。”她摇摇头,神色平静,“那是你,不是杨长陵。”
宿宁止怅然。
她极力想弥补雅月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实则早就物是人非,回不了头。
最后雅月与她道别。
宿宁止心生不舍:“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吗?”
雅月摇头:“不会。在你们离开百鬼之境前,还能再见到我。”
宿宁止这才想起她现在身处何地。百鬼之境与雅月息息相关,若有一日他们破境而出,雅月魂飞魄散,也会随之消散。
她说的离开指的是这个意思吗?
宿宁止有心想问,可是雅月已经离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宿宁止并未再见过她。
而她又梦到他们的往事。
梦中转眼已到了梅雨季节。杨府好事成双,二房的三少爷得志,高中状元,一时风头无双,杨夫人杨老爷灰头土脸,在府中行事越发小心,唯恐碰到二房的人。
另一件好事倒叫他们稍稍安慰。杨长陵的贵妾陈莲安怀了身孕,得知时已足半月。
顾雅月得到消息时正在院子里做着女工。她身边的侍女向她禀报了这件事。雅月手里的细针毫无防备扎在指尖,她眼见着血染在素净的帕子上,妖冶如红莲,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痛苦。
这时的她已不复初时的直率坦然,偌大深宅,她早就学会将真实的情绪埋葬,端起一副人人喜欢的假面具生活。
是以她平静地点点头,依然自顾自绣着花。侍女见她并无吩咐,自觉恭敬地退到一旁。
那晚杨长陵没有回来。顾雅月知道他是去了陈莲安的院子里。
府前放起了烟花。不知是大房在庆祝还是二房。
顾雅月坐在院子前的长廊中,屏退所有下人,独自陷入黑暗,静悄悄地望着在天际处绽放的亮光。她的眼眸依旧漆黑美丽,却再找不到往日的灵气与活力。
院子外满是欢声笑语,所有人都在共享喜悦,衬得她越发落寞可悲。
这时有侍女走来,说是杨夫人请她过去一趟。
顾雅月应允,到了杨夫人的院子时,杨长陵与陈莲安正坐在席间。那两人言笑晏晏,关系好不融洽。
顾雅月的脚步不着痕迹地顿了一顿。
杨长陵看到她,笑容凝滞片刻,此后不再与陈莲安说笑。
陈莲安起身要给顾雅月行礼,却被杨夫人按回去,嗔怪着让她多注意自己的身子。
陈莲安娇羞不已,依着杨夫人坐下,面上却连连与顾雅月赔罪。
雅月却早已心如死灰,任凭她是真情假意,心间都泛不起一丝波澜。
当夜回去,她独坐天明,没有等来杨长陵的只言片语。
第二日顾雅月让侍女整了行装,与公婆告别,准备回顾府去。
她曾说到了那一天就回家去。这样烈性的女子从不肯说什么诺言,一旦有,当然言出必践。
最重要的是,她很明白这里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
杨夫人因为顾雅月这样离经叛道的做法而大怒,当即摔了茶盏,有侍女慌忙上前来收拾,却被雅月屏退下去。
顾雅月平静地走到破碎茶盏旁,半蹲下身子,将碎片一一捡拾起来,动作不急不躁,缓慢从容。捡拾起后,她将碎瓷片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转身离去,任凭身后杨夫人如何恶言恶语,俱不回头。
她知道世间再高明的技师也修补不回破碎的瓷器。
杨长陵并未阻拦她的离去。
他与顾雅月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远不近,就这样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一直将她送到杨府的门口。
顾雅月停下来站定时,不远处的杨长陵亦是如此,像是有意如此做。
顾雅月再也忍不住,转身快步走到杨长陵的面前,将手里的包袱狠狠摔在他身上:“懦夫!你若决意疏远我,就不该来送我,你若实在不忍心,就应当好生待我。可是你什么都做不到,你宁愿所有的苦痛都让我一人承担,也不愿坦坦荡荡地说个明白。”
杨长陵不语,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眸中千回百转,皆是说不出口的情绪。
良久,杨长陵轻声说道:“阿月,你瘦了。”
顾雅月所有的怒气怨气因为这一句话而顷刻破功。她终于还是哭了出来。
这深宅大院早将她修炼成一个无悲无喜的怪物,可是杨长陵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却将她瞬间被打回原形。
“行之,你休了我吧。”顾雅月语气再也强硬.不起来,她呢喃着,满目皆是悲伤,“你休了我吧。”
杨长陵动了动嘴角,却说不出话来。
顾雅月再不看他,连包袱也不要了,回过身跨出杨府大门,决意离去。
“阿月——”杨长陵却忽然在身后喊住了她。
顾雅月停住,却没有转过身。
“阿月,你离开我吧。”杨长陵说,“离开我吧,我不想再害你了。”
顾雅月僵在原地却没有说话,片刻后,她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
不回头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不说话是不想再控制不住露出脆弱哀求。
她知道他们再无可能。
顾雅月回到顾府,杨长陵的休书几日后送到。
她平静地接受了这场和离。
然而一个月之后,顾雅月在顾府忽然晕倒,再醒来时即被告知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竟比陈莲安还要早一些。
顾廷气不过,寻了人准备找杨长陵算账,顾雅月却拦下他,央求着顾廷把这个消息压下去,绝不外泄。
她不愿回到杨府,也不愿让人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她什么都没有了,宁可抱着自己的尊严倒死,也不再因为孩子而向他们低头。
顾廷老泪纵横。他身居官场多年,恁凭什么风风雨雨,从不见胆怯畏惧。
——如今他却哭了,为了这颗他自小捧在掌心的明珠。
“阿月,你可知你做下的是什么样的决定?”顾廷问她。
“……知道。”
她当然知道。
或许她与她的孩子这一生都可能无法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京城之中,从此成为秘密,永不再见天日。
顾廷沉默良久,最终叹口气,同意了她最后的任性。
顾雅月被顾廷送回了老家祁州。
这里依山傍水风景宜人,可惜顾雅月无缘欣赏美景。她怀着身孕藏匿于顾廷为她买下的院子中,陪着她的是两个聋哑婆子和一个从小服侍她长大的侍女。她渐渐变得不再多话,心境却愈见平和,只是偶尔夜里因为身体酸痛醒来,整宿整宿睡不着。
可是她的夫君,她孩子的父亲,如今却陪在另一个女人的身边,守着她,守着属于他们的孩子。
会难过亦会散去,任凭着个中辛酸来来去去,她最终凭着一己之力忘记过去,忘记杨长陵。
顾雅月学着长大。
她再也不像少女时代那般,心高气傲觉得自己是一粒明珠,就算被误解也会安慰自己这不过是明珠蒙尘世人无心罢了。现在她只觉卑微,像躺在明珠身边的沙砾,却甘愿自足,为这尚且活着的生命。
她早已懂得接纳自己的失望。
春去秋来,顾雅月足月产子。生产并不顺利,在生死关头挣扎两天一夜,才生下一个男孩。
那是一个极其可爱灵秀的孩子,钟灵毓秀,并不比旁的新生子敞亮大哭,他生下时就只是在笑。顾雅月怀他时心情一直很安宁,对周遭一切充满热爱与欢喜,或许他是感受到了母亲的这份感觉,甫一出生就对这个世界带有无限好奇。
后来坐月子闲聊时,侍女对她说起,那天在临产关头,她失去意识前曾喊过一个人的名字,不过只喊了一声,她并未听清喊的是什么。
顾雅月听她说着,笑笑就过去了,并没有深究。她已彻底放下,无论她是不是在喊杨长陵,都不再重要。
孩子满月时,顾廷来探望雅月。
满打满算,顾廷真正照顾过的孩子也就雅月一人。现在他一抱起外孙就舍不得放手,那份天然的喜欢像是存在于血脉间,代代相传。
“可取好了名字?”顾廷问雅月。
她的做法如此惊世骇俗,顾廷却一直支持她从未弃她不顾。雅月对父亲既惭愧又感动,于是她道:“阿爹有什么好名字吗?”
“不如叫忘机。”顾廷一对着外孙就心生欢喜。他希望他能好好活一次,不要再走他的老路。他这一生走得坎坷,前半生苦心积虑争得权力,后半生坐拥滔天权势,却发现再无人与他分享黎明时的喜悦天黑时的惆怅。
他的爱人已故,女儿身世飘零,而真正得到了多年的追求,也才发现那背后其实空无一物。
人生何其悲凉。
雅月自然是无异议。
“忘机,顾忘机。”雅月抬眼看向顾廷怀中的小忘机,眉眼越发温柔,再不见少女时的凛然。
顾廷事务繁忙,待满三日,便不断被人催促着离开赴京。
雅月抱着忘机将顾廷送上马车,离去前她看着父亲消瘦的身影,忍不住眼眶湿润。
当年那个总爱托起她放在肩膀上的阿爹,如今正在逐渐老去。
“阿爹,保重身体。”雅月叮嘱。
顾廷点头,脸上的笑容却迟疑片刻。他似乎想说什么,想了想,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与忘机与雅月笑着挥手告别。
岂料那竟是,他们此生所见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