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亦怀进门的时候,慕羡正专心致志坐在电脑前画草图。
她租下了城郊一户人家的大片院子和一排青砖红瓦的简朴平房,足足有十几亩的面积。既是农家乐,当然没必要弄得奢侈豪华,甚至本来有的那排小房子都无需拆了重盖,只按照自己心中想法简单装修一下即可。
十几亩大的院子倒是可以好好规划一下,慕羡的想法是大致分成三块。
一块垦成农田用来采摘,一块做个人工湖养些活的鱼虾海鲜进去,还有一块养殖牲畜。
种花种菜,养鸡养鸭,闲来无事钓钓鱼,慕羡没做过农民,却觉得这样的日子比起整天坐在枯燥无味的办公室里,实在好的太多。
按说既然已经有了想法,包出去找人专门来做,简单又方便,也花不了多少心思,可惜慕羡手上没了资金,租完房子剩下的,粗略计算一下仅仅只够装修的钱。
但院子不需要修整吗?还要造池塘,买各种各样的菜籽、鱼苗甚至是小的牲畜,全都不是小数目。
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就是现在能省则省,若到最后实在不够了,再去想其他办法。
譬如眼下屋舍的装修,能自己做的全自己做就好,估计也能省下不少的银子。
画好草图是第一步,然后买材料,亲自动手……到完工还有很多工作,慕羡很忙,眼下没有一点心思来搭理顾亦怀,聚精会神投注在眼前的装修设计图上,一会儿上网查查相关资料,一会儿又拿只铅笔写写画画,连顾亦怀什么时候进门的都没注意到。
慕羡卧室的门敞着,顾亦怀先敲了敲,未待回应直接迫不及待走了进去。
“什么事?”
慕羡倒也没生气,这段时间她想的很清楚,生气就是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不明智。对于顾亦怀,能躲她就躲,实在躲不了,就阿Q精神一点,全当她是透明的。
顾亦怀在慕羡身旁的椅子上坐下,面带迟疑,好半天才开口道:“慕慕,我有些事想问你。”
无非又是那些你什么时候原谅我,还想让我怎样之类的,慕羡听多了都有些麻木,漫不经心“嗯”一声,从头到尾视线都没往她身上扫一下,口气清冷淡漠:“说吧。”
顾亦怀双手交叉握了握,暗中盯着慕羡绝美的侧颜看了许久,才下定了决心。
“当年关于肖睿,到底是怎么回事?”
肖睿?这个熟悉又陌生,久违了很长时间,却像在慕羡心底扎了根迟迟挥之不去的名字响起时,她全身微微震了一下,拿着铅笔的手紧握到指甲泛白,呼吸幽长停顿了很久才恢复自然,若无其事回了句:“什么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今天同学会上,有人说……说那年他曾写过情书给你,这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顾亦怀声音急切,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慕羡,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像是急于知道答案,却又害怕揭开真相,说不出的矛盾。
“慕慕,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慕羡头未抬,双目只管盯着眼前的图纸,一手握笔一手拿尺,聚精会神。可奇怪的是,画来画去都不是自己心中想要的那个样子,索性,丢了笔尺,面带薄怒瞪顾亦怀。
“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事情过去那么久,我早忘了。你有没有要紧的事,没有请出去,我还要忙,没工夫招呼你。”
顾亦怀伸手握住她肩头:“这难道不是要紧事吗?如果不是因为当年这件事……”
“不是因为肖睿,你就不会想出个计划来报复和利用我了吗?”
慕羡淡淡一笑,说不出的清冷淡漠:“事情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是对是错,真相怎样又如何,你纠结这些有什么意思?”
顾亦怀也不知道她纠结这些的目的是什么,想还慕羡一个清白,还是……想让自己死的明白点?
慕羡不说,顾亦怀干脆直接把自己心中琢磨了一路的推测,一股脑讲了出来。
“那时候,是肖睿先给你写了情书对不对?所以我提出要去追他的时候,你才会极力阻止。”
慕羡没说话,铅笔不知何时被握在掌心,用力攥了攥。
“你觉得他既然写了情书给你,就绝对不会接受我的追求,你怕我受伤,怕我被拒绝。”顾亦怀盯着慕羡的眼睛,看见里面盛满了压抑的悲伤。
心里有股说不出的痛,却还是努力忍着,一字一句道:“但你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同意了!你惊讶,不解,然后觉得他不是真心对我,所以又想尽办法拆散我们。”
慕羡被顾亦怀的话引导着,虽然不愿面对,却还是又想到了遥远的从前。
阻止……拆散……确实,自己做了这些实在不能被人理解和接受的事情。
没听过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吗?慕羡记得,顾亦怀那天是这么说的,话毕,留她一人孤零零站在清冷的走道里,自己毫不留情转身走了。
慕羡没办法,后来直接去找了肖睿,在高考结束之后一个阳光稀薄的午后。
高考已经顺利结束,顾亦怀应该不会再被失恋困扰而影响成绩。所以慕羡觉得,也该是时候揭开真相,不要再让顾亦怀蒙在鼓里。
慕羡还记得,肖睿最初见到自己的时候很惊讶,又很开心,上来就拉着她的手问:“慕羡,你是不是同意和我交往了?”
慕羡心中困惑,她不解,对方不是已经在跟顾亦怀交往了吗?难道……顾亦怀说的话都是假的?但是,她明明又亲眼见到过他们手牵手在操场上散步,见过肖睿在放学之后送顾亦怀回家。
所以她问:“你现在不是顾亦怀的男朋友吗?”
肖睿楞了一下,半响才回过神来,脸上带着困扰抱怨:“是她主动追求我的,我并不喜欢她。慕羡,如果你同意跟我交往,我保证,马上离顾亦怀远远的,再不和她有任何的交集。”
果然……顾亦怀是被人耍了啊。
慕羡觉得心疼不舍的同时,还有点淡淡的酸涩。自己默默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却非要不予余力去追求别人,哪怕,是像现在这般被人愚弄也在所不惜。
难道说,当真是越得不到的东西才越好吗?
“不喜欢就不要随便玩弄别人的感情,希望你以后离顾亦怀远一点。”
慕羡看着肖睿留下句警告,转身欲走。
“等等!”肖睿去抓慕羡手臂,却被她飞快躲过了,同时脸上闪过一抹嫌弃,冷冷地问:“还有什么事?”
“是不是我离开她,你就能同意和我在一起?”
慕羡疑惑,更觉得好笑:“我说过吗?我不喜欢你,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而且,这和你离不离开顾亦怀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
慕羡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听见肖睿大言不惭的说:“你不同意和我交往的话,我又为什么要放弃现在的追求者,这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好处?慕羡拧眉:“你把感情当什么,交易吗?我来请你放过顾亦怀,就要拿自己做交换?这也太可笑了!”
顾亦怀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人?慕羡百思不得其解。又或者,她只是被对方俊朗的外表迷惑了,而没有看清楚他的真正面目。
慕羡看着肖睿的眼神,变成了赤露的厌恶,像是在看着满地爬的老鼠和蟑螂。
“我不可能同意和你交往,也不会再要求你离开顾亦怀,我会直接去把真相告诉她!你以为她知道你脚踩两条船的情况下,还会愿意继续和你交往吗?”
虽然自己这条船还没被他踩在脚下,但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种行为也足够叫顾亦怀像自己一样排斥和厌恶。
慕羡有信心,她一定能说服顾亦怀离开肖睿。
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话都还没有说出口,顾亦怀却先满脸怒气拿着一叠信狠狠摔了自己满脸,目藏狠厉,声音寒利似剑。
“慕羡,你太过分了!”
“慕羡,你明知我喜欢他,还写这些言辞露骨的情书勾引……你可真叫我觉得恶心!”
“慕羡,我真希望从来都没认识过你,这辈子也再不想见到你!”
大雨里,慕羡颤巍巍举起沾着自己鲜血的信纸,努力的去辨别。
可多么奇怪啊,那上面一笔一划果真是自己的笔迹。但是,这怎么可能呢?我明明没有做过,明明……写情书告白的那个人是肖睿啊,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慕羡一遍遍的看,绞尽脑汁去想,直到信纸被大雨泡糟,糊成了一团才得出个结论:或许,是肖睿模仿了自己的笔迹,这样不止能把他自身问题推得一干二净,还能顺便将自己一军,一举两得!
应该去找顾亦怀说清楚,对,现在就去!
慕羡跌跌撞撞向外走,只是顾亦怀还没找到,自己倒先倒下了。
膝盖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在大雨中不管不顾淋了半个多小时的身体,齐齐发作起来,慕羡高烧不退进了医院,足足住了半个月才好。
期间她没见到过顾亦怀一次,后来才从干妈口中得知,顾亦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跑去了乡下外婆家。
慕羡住了半个月医院,顾亦怀则直接在乡下住了一个假期。
临开学的最后一天顾亦怀才回来,收拾了简单行李之后就准备踏上远去他乡的路程。那是个很远的城市,慕羡只听说过,却没见过,更没去过。
她站在阳台上默默看着顾亦怀上了出租车,她要去车站了,此去,再见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时候。慕羡想去跟她说句道别的话,想恳求她不要再跟自己怄气,想叮嘱她千万不要忘记给自己打电话,不要忘了……要想她……
可她最终没动,只眼睁睁看着顾亦怀毫无留恋上了车,然后绝尘而去。
风里没有沙子,泪却下来了……
没有顾亦怀的这个假期里,慕羡想明白了一件事,即便告诉她信是假的又能怎么样,难道,顾亦怀不会反过来怀疑,自己手中所谓肖睿写的情书也是假的吗?
她不信你这个人,说多少都没有用。
眼睛突然有些湿润,慕羡微微晃动一下,避开了顾亦怀的视线。
“那些事我早忘了,你的报复也已经成功,还苦苦揪着这些干什么?”既是被成功勾起了回忆,就免不了心生哀怨和苦涩,慕羡才觉得,喜欢她的这些年,日子过的可真是不堪,被误解,被伤害,还不全是因为自己在感情中处于劣势吗?
爱情中,总是先爱上的那个人比较吃亏。
是我先爱上的,没关系,我认。可为什么当你知道这份爱存在的时候,不选择去好好珍惜,反而要恶意利用,再一次选择来伤害呢?
也许是爱错了人……顾亦怀,她当真不值得自己这样付出。
慕羡越是选择逃避不说,顾亦怀心里的恐慌就变得越大,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是不是……当年肖睿让我看的情书全是假的?我听说他找人偷走你的功课复印,所以,那情书的笔迹也是找人模仿的对不对?”
是或者不是对现在的慕羡来说真没有什么意义。
如果在没有计划这件事发生之前,她也想过,若是哪天忍不住要向顾亦怀告白的时候,就把当年真相再解释一下,过了这些年,她对肖睿的感情应该早淡了,或许能心平气和听自己说,也能理智去分析。
那时候是希望解了她心中的结,说不定自己爱情开花结果会多一分可能。
可现在呢?慕羡摇头:顾亦怀绝非良配,自己也不想再跟她有任何情感纠葛。
“可惜情书早不在了,”慕羡竟然能语气轻松看着顾亦怀笑,不纠结就能做到不在乎,再觉得不能忍受的事,也都可以坦然面对。
“你没办法再去印证它的真伪。”她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其实又何需印证呢?顾亦怀心底清清楚楚知道答案是什么,缺的,不过就是慕羡一句肯定。
“所以是真的对吗?我早该想明白的……你怎么可能去做那样的事……”
顾亦怀后退一步,脚步踉跄跌坐在了床上。
“是我误会了你,还心心念念着因为这件事去报复你。其实从头到尾错的都是我,受伤害的也全是你一个人……”
顾亦怀双手掩面,说不出的后悔和心伤。
可那又怎么样呢?搞得清楚明白只不过又往自己身上添了一宗罪,心中对于慕羡的愧疚也更深了几分。
这罪还赎的了,慕慕的心还追得回吗?
慕羡很平静,伤疤真被挑开了也好。与其藏着掖着总没有彻底痊愈那天,倒不如大大方方晾在阳光下,至少疼过之后,慢慢会长出新的血肉,焕然一新也说不定。
日子还在继续,慕羡身边倒突然安静了几天。
顾亦怀接受不了自己劣迹斑斑的过往行径,跑回家抱着她老妈痛哭流涕的忏悔。顾亦怀她妈听完,恨不能当场把好多年都没用过的鸡毛掸子找出来,再次抽的顾亦怀满屋乱窜。
造孽呦,自己这是生了个什么女儿出来?
当年的事,她倒也是知道一些的,只是那时候只觉得奇怪,没明白是什么情况,现下却一清二楚了。
“我说那年高考结束之后你怎么一声不吭跑去乡下外婆家了呢?慕慕也突然就病了,足足在医院躺了半个多月。”
顾亦怀她妈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疼,自己那个自小捧在手心呵护着长大的乖巧干女儿,怎么突然就不小心摔伤了,腿上碗口大的伤,汩汩流着血,染红了手脚和衣服,触目惊心。
静静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时候,脸色比身上的床单还要白,只高烧时才会透出抹诡异的绯红,却不止不能让人放心,反而越发担忧起来。
每天失了魂儿似的躺着,不动不闹,也不开口说话,木偶一样,没几天人就瘦了一大圈。
顾亦怀吃了一惊:“您说慕慕生病了?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那天你抽了疯似的,冒雨回来连澡都不洗就开始收拾行李,然后叫你爸送着去车站了,犟的一根筋,拦都拦不住。我也是在你俩走了没多久,接到慕慕她妈电话才知道的,两人着急忙慌把她送去了医院。”
“唉,你都没看见,慕慕那血流的,把我和你干妈吓得够呛,偏巧那时候你干爸又不在家……”
“慕慕她怎么就……”
顾亦怀她妈白她一眼:“摔伤了膝盖,也不知道是在哪儿弄的。幸亏没伤到筋骨,否则可不是闹着玩的,分分钟能瘸了腿。”
膝盖……顾亦怀想起两人温存的时候看到过,那么大一个疤,看起来颇有些狰狞。自己只盯着看了会儿,慕羡就躲闪着拿手去捂,还支支吾吾着解释说是大学体育课上不小心擦伤的,问她,是不是很难看?
却原来,那伤是这么来的。
顾亦怀突然觉得心如刀割,呼吸不了。自己不仅是伤了她的心,还……在她身上留下了这么个不可磨灭的印记。其实慕羡每每看到那伤疤,就会回忆起当年怎样被自己误会和伤害,会痛不欲生的难过吧?
亏得自己还没心没肺,调侃她:怪不得从来没见你穿过裙子,原来是怕出丑啊。
隐约记得,慕羡听到这话时愣了下,脸色黯然很久才强颜欢笑说了句:“是啊,那么丑的疤,怕被人见了笑话。”
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在滴血吧?
明明是那么一具洁白如玉、完美无瑕的娇躯,却因为这道疤有了瑕疵。偏偏制造出这不完美的那人毫不自知,还有脸去嘲笑她?!
顾亦怀心口压了块大石头,憋闷的难受,真是恨不能立时拿个刀子戳上几下才解气。
原来在毫不知情的时候,自己已经伤害了她那么多。
凭什么,还带着不甘去“指责”她:慕慕,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又拿什么,去奢求对方的原谅。
顾亦怀记得自己大言不惭的说过:慕慕,我不相信你能说不爱就不爱了,你肯定还爱着我的,你的爱,哪能如此容易就收回去了?
容易吗?不容易啊。每次受到误解和伤害就收回去一点,这么多年,即便再热的心也被伤了,寒了,不剩一丝温度。
即便眼下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也不能去弥补曾经对她的伤害。
顾亦怀失了心神,乱了方寸。被伤到体无完肤的慕羡,还怎么可能敞开心扉、重新接受自己?
顾亦怀她妈也终于看不过眼,没好气的瞪着自己女儿道:“小亦,就当妈求求你,别再祸害慕慕了成吗?不是说有个姓应的小姑娘喜欢慕慕,对她很好吗?我看她俩人就挺合适,比你强。”
“妈……”顾亦怀眼角还挂着没来得及掉下来的泪珠:“您是我亲妈吗?”
“是你亲妈就能包庇你啊?!都不看看你做了些什么事,现在是你干妈还不知情,要是知情,得,我看她能帮我打死你。”
“妈,我心里正难过呢,您能不能不火上浇油?”
顾亦怀她妈不服,直接一瞪眼:“那油是我浇的吗?还不全是你自己一手作出来的,怪的了谁?!”
“我……”
顾亦怀哑口无言,没了话。耷拉着脑袋蔫蔫坐着,心灰意冷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