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絮背着小小的包袱倚在门口,里头是一些衣衫和日用品,还有李嬷嬷给她做得鞋袜。马车停靠在农庄门口,还是半年前那辆马车,简絮看到时觉得怀念无比。
“姑娘请!”马车夫也还是原先那一个。简絮不由得朝那马车看了几眼,心里仿佛在期待什么。
“嬷嬷,我走了。多谢嬷嬷这么多日子悉心教导,嬷嬷的恩德我一辈子铭记在心。”简絮朝李嬷嬷拜别,李嬷嬷淡然的点点头,难得给了一个微笑。
“记住我的话。”临了她还是不免嘱咐她一番,这姑娘太实心眼。
“简絮知道。”简絮笑了笑,转头登上了马车。还是如半年前那般,进去便看到端坐在马车里的简席。
已经有半年未见,两人明里暗里不断的打量对方。
他这半年看起来到没有变多少,留了胡须整个人看起来更加不好惹了。简絮心想,可惜了他那样的好相貌都被那络腮胡破坏了。
“你胖了。”简席直言不讳道,“看来你过得很好。”
“什么!?”被说到胖简絮瞬间不淡定了,拿手上下不断的摸,“我胖了吗?我真的胖了吗?”
“这样很好。”简席不知道她在懊恼什么,看她十分精神的模样倒是放心不少。李嬷嬷给他来信得知,简絮很努力,充任陪嫁的宫女不会有什么问题。
“是吗?”简絮瞥眼看见他脸上的微笑还有些惊讶,下一刻眼前就多出了一份字纸,是简席递给她的。简絮接过略略扫了扫上面的内容,记载的是一个宫女的档案。
“这是?”简絮疑惑的问。
“你要努力把这上面写的内容背熟,这个人就是你。”简席点了点纸上一个名字——翦絮。说道这里,简絮不得不认真的再看一遍那份档案。
——翦絮。十六岁,八岁进宫,十岁前一直在xx宫负责洒扫。十岁后经过层层筛选应试,被选入司灯司,负责某宫灯火的执掌。底下还有零零碎碎的一些事件,比如与谁为友,平日里又有那些习惯嗜好,等等之类的。
“不要以为这些琐碎不重要,万一哪一天你被人怀疑盘问起来,你也可以自如应对。”简席点了点上面的内容。
“难道他们还真的会去确认一番?”简絮问道。
“这世上之事只有你想不到的,真到了那时候,他们自然会去确认,不要心存侥幸。”简席镇重其事的模样使得简絮也不敢掉以轻心。
“今天晚上所有被甄选好的宫女都会集结,以便明日公主亲自挑选,”说着简席又拿出一个包袱给简絮,“把这套衣服换上,我们待会就进宫去。”
简絮点点头,毫不犹豫的拆开包袱,里面是一套粉色的宫女服。好在是秋季,衣物并不多,她也不觉得尴尬,就当着他的面开始脱衣服。简席一瞧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拿手遮了眼睛别过头不去看她。
三下五除二简絮就换好了衣服,简席尴尬的咳嗽了几声。虽说是自己的妹妹,但该避嫌的还是要避嫌……
“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吗?”离开农庄前,李嬷嬷便要求简絮梳了宫女统一的发式,此时简絮正拿着簪花往头上戴。
“等到了宫门,会有人接应,届时你只要听他的话行事便可。”
简絮点点头。话音落,听着车马萧萧,两人再无话可说,马车外空气里飘满了金桂的香味还有农户炊烟的味道。
她突然开口:“那么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吗?”
“不,这一次是最后一面。”片刻沉默后他才答道。简絮突然从心底生出了一丝罪恶感,在无形中,她利用了简席,为达到自己的目的。
其实她并没考虑过别人的想法,一意孤行的要离开,也曾厚颜无耻的说过这身体已属于她简席无权过问。他当然有权过问。
“对不起。”
“为何?”他问。
“我霸占了这身体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如今还要离开,让你们一家人无法再团圆。”她反省的有些晚,听起来未免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但人是自私的,她必须从自己的利益出发。
这一段的沉默有点长,空气里多了些压抑的味道,简絮抬眼看他。
“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我。”简席维持着端坐的姿势,从他开始那一段长长的叙述时便一动未动,“既然是最后一次见面,也该让你知道你这个身体,我的妹妹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在她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的父亲原先是一位将军,十几年前的长河之战,舜国败得惨烈,我们的父亲也落得马革裹尸的下场。母亲因过于悲痛随后跟着离世,只剩下我们兄妹两个,临死前,母亲极力交代我照顾当时还只是孩童的妹妹。我答应了她。随后我靠着父亲的恩荫得官,一步步迁升到五成兵马司指挥使。我妹妹也长大成人,直到及笄,我想当然的想要给她寻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也算了却了母亲当时对我的嘱托。却没想到遭到了她强烈的反抗……”说道这里简席惨然一笑,甚是凄凉。
简絮默默听着。“我并不知道当时她已经有了意中人,不过即使知道我也是不会同意。就像你所说的那般,也许她正是因为知道我会反对才一个字都不肯透露,随后她便瞒过了所有人想要去找他,她不擅骑马,中途就出了事,被人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不醒,令我没想到的是当时她居然已经……”
简絮看着他,想要知道再这具躯体上到底发生过怎样的事情,在简席突兀的停顿里,她已能想见事情的糟糕程度。
“可笑的事,我还未发现,那丫头瞒的好呀……她浑身是血的被人抬回来,大夫说她一辈子都不会再醒过来了……”
“死了?”简絮疑问道。
简席摇摇头,“不,她活着,却再醒不过来……”
就是现代所谓的植物人了。简絮默默想到,继续听简席说道,“我当然不相信,请遍了名医都是同样的结论……从这之后将近过了一个月,为了保护她的名声,我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下人都卖的远远的……”
所以当初绿檀才会那样的讨厌她恨她。她心想。
“然后就是我从你妹妹身体里醒来是吧?”其实她已经想到了,也许正是在那时候她穿越到了这个身体身上,只是她心中还有一个疑问,那个疑问从一开始就存在了。
“其实我很奇怪,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并不是你的妹妹,毕竟……”
简席并不看她,眼睛死死盯着车内某个角落,一双手微微发抖,仿佛说出这件事要耗尽他所有的心力。
“我杀过不少人。”他突然说道,“坏人、恶人,素昧平生的人……然而那些人若不是出现在你面前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他们的存在,所以杀他们的时候我连眼睛都不会眨,过后亦不会因此而觉得有罪恶。”
简絮有些愕然于这个突兀的话题转换,随后她便从他的话中她猜出了一个真相也是事实。只听他继续平静的说道,“她那么活泼好动,怎会甘心一直躺在那里,对她来说这简直是就是一场无休无止的酷刑。所以……我决定亲自送她上路,结束她的性命要比我杀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容易,她几乎毫无反应,就如一缕灰尘,轻轻一吹,就什么都没了……”
在他异样的平静底下是什么,简絮无法体会,只记得当天她从那具身体里醒来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因自责痛苦而几乎发狂的人。
真相很残酷。看着他压抑难受的模样,简絮这个旁观者也跟着心痛起来。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并非是一个弑杀亲人的十恶不赦之徒,而是一个深深为自己的妹妹着想不惜双手染上亲人鲜血的哥哥,可想而知这段时日简席背负了怎样的痛苦和罪孽,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却要一辈子在痛苦中煎熬。在她年幼无知时,她也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有一天她遭遇了突然的灾厄,不能以健全人的姿态在继续活下去活着或者将为此而饱受痛苦,那么她也希望有那么一个人能毫无痛苦的送她离开这个世界。
当然这是她的妄想。她能理解简席做得一切,如果她是他的妹妹,她也希望简席能这么做。活着是煎熬。
“所以当你醒来时你知道我有多高兴?”简席转眼盯着她,眼中的痛苦毕露无遗,“可是我清楚地知道她已经被我杀死了又如何能活得过来?”
简絮几乎承受不了他这样绝望的眼神,他很快接着说道,“后来……我曾经一度以为你占据了她的躯体,因你的魂魄能重生于她的躯体,为何她不行?唯有将你关在那院子里,把一切过错推到你身上,这样才能使我好过一些……我是不是很肮脏很卑鄙……”
“不是这样的,至少,你现在为了帮我做了这么多!”简絮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她头一次有些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她压根体会不了他的心情,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沉溺在痛苦的泥沼中不得自拔。
“如果我说,我曾想杀掉你,让你为我妹妹陪葬呢?或者干脆禁锢你一辈子呢?”
马车依旧不疾不徐的朝着地平线缓缓行进,马车内的气氛如同这条坑洼不平的道路,一波三折。简絮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可是她现在是真真实实的活着。
“可是你并没有这么做啊!”她答道。
他轻呵一声,带着一点点嘲讽一点点悲凉笑容说道,“你说得对。我下不了手……我只是想,杀她一次不够还要再杀一次吗?”这个平日里看起来严肃冷漠又有点凶狠的人此刻仿佛有点看透人生的意味。人常说,经历过三次生死别离就能成为诗人,这大约是真的。
“你不用害怕,这一次是真的送你离开。等进了宫门你就可以按照你的意愿生活。”倏然间,简席收起围绕周身的哀伤,伸手摸了摸简絮的头。将一把玉梳戴到她头上。
“这个?”是她落在院子里的那一只。
“这是我送她十六岁的生日礼物,原本有一对,不知怎的只留下这一只了……你带上吧!”他再也不想见到与她有关的一切,就当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