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气贯长虹的架势仿佛要把所有的酒都吞吃入腹才罢休。
“你这是做什么!”画扇急道,劈手夺过她手上的酒壶,简絮盯着手上空空如也,“砰”的一声,整个人摊倒在了酒桌上。
楼外盛世佳节,红灯招摇瑞雪飘飘,游子归巢;楼内歌舞升平,美酒佳肴丝竹袅袅,知旧相交。
才想起这十丈红尘,无有她容身之处。天下之大比她凄惨的人有,但她不想忍,矫情亦有何不可,她愿意。
先是在鸿运楼,关嬷嬷几人已经点了一桌菜,边吃边等着她们来,似是知道他们必然会走岔,关嬷嬷也不担心,等简絮他们到这里时,关嬷嬷与其他人已经吃到一半,正酒酣耳热,见到简絮他们亦随手邀他们坐下。
平日里这些娘子便手脚勤快十分泼辣,酒量亦好,简絮瞧他们面红耳赤,说话却条理分明,舌头都不带打卷,关嬷嬷少见的与他们一处调笑,是过年难得,任他们放纵。
“方才不便问,我瞧你离了茶馆一脸郁郁,可是那戏班娘子与你说了些什么?”画扇与她斟了一杯酒。
对着热气蒸腾的菜肴,简絮眼前恍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水酒从舌头、食道一直延烧到胃中。
红绡的出现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人生当中小小的波澜,连插曲都算不上,却牵引出了她所不知的,烂在深潭中污泥。她原本就算不得磊落的人生更是被搅得浑浊不堪。
前生守着宁缺毋滥,不肯辜负自己,仗的是自己清白无辜又青春梦好之势。而如今呢?她不过是个低贱的婢女,又是一个毁节失贞之人。
若放在无牵无挂的从前,她自己并不在乎这些。有些感情见不得光,从最卑微的尘埃中破土而出,当它从中开出花来你才知道,它原来已经在那里了。
譬如,暗恋.这令人提起都觉得羞耻的字眼。一把年纪了,早就不适合再去暗恋谁,然而这不是由她选择的。他狠毒残忍冷酷无情无义,他还是太监,可她有什么可嫌弃他的?
她太自信,不够自卑,低头看自己不过是一株草而已。不配的永远是她。
想到此她又不惜痛饮几杯。她被呛的眼泪直流,笑道,“一场梦,连幻想都不曾有,怨不得恨不得!”
下一刻她又想到,她这般矫情做作也未免可笑,她自怨自艾又是做给谁看?谁又会在乎?那就再多喝几杯,喝个烂醉,反正没人管。
连饮几杯她已经醉的厉害,身处云端,忘了今夕何夕,她压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去的。第二日宿醉醒来时,她也记不得前一日发生过什么事。见到日上三竿她才觉得事情大条了,忍着头疼欲裂外加恶心干呕的感觉,她一路跌跌撞撞赶到听雪院,王栀迎面就给她一个大大的鄙视的眼神。
“听说你昨晚喝醉了。”他面无表情道,简絮站着都觉头晕眼花,扶着脑袋点了点头。
“你可知你昨晚在大人面前演了好大一场戏。”他又道。简絮震惊的抬起头,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
她压根想不起昨晚她做了些什么,又说了些什么。
随后王栀以极其冷淡又镇静的语气略略讲了昨晚的事。简絮听着脸直红到脖子根,有些不确信的问道,“昨晚那个人不是我吧?”
王栀看着她的眼神更加鄙视了。简絮缩了缩脖子,仔细回忆了一番,昨晚种种如沉湖底泡久的尸体,浮出水面。
真相总是残酷的,她情愿失忆。
许是借酒浇愁有了些许作用,酩酊一场,简絮心中不快似随着酒精从毛孔中挥发出去。其实仔细想想这没什么大不了,她试着安慰自己。伤心也好,快乐也罢,与人无尤。
昨晚她会扑上去,跪在他脚下那一刻,是真的伤心。这一幕即使是在她醉酒的情况下,亦牢记在她脑海中。但这种伤心会持续多久?天长日久,得不到回应的感情,总会死在尘埃里。
“那大人可有说什么?”她最担心的还是连瑾的反应。
王栀掀了掀眼皮,道,“大人说了,你再有下次,便直接将你丢进酒缸里。”
简絮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松了口气,这惩罚相对于其他可是轻多了。
“你昨晚为何喝这么多酒?”王栀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简絮认真想了想,道,“想家了。”
这是她认为最合理的说辞,从赶往听雪院的路上,她便想好了,假如连瑾问起的话……即使明知连瑾这个时辰是不会在府里了,心里还是会忍不住期待。
王栀听闻抿了抿唇,垂下眼,大约像他们这样的人是连想家都不能。
知道她的家远在舜国,若是在朱国好歹还能寄封家书亦或者同大人告个假,回家探亲。
“我是再也不敢了。”她头疼的扶额,宿醉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这一整天她都是头昏脑涨的。
傍晚,连瑾回府时简絮一路头垂得低低的,哪怕到了非要直面他不可的时候,也只敢拿余光瞧他,偏着头不敢正视。然连瑾仿佛并不在意,既未对她疾言厉色,又未冷眼相待,仿佛昨晚之事不曾发生过。过了很久简絮才敢抬起头快速瞄了一眼。
沐浴过后,他放松着半躺在塌上,一头湿发垂在靠背上,就这熏炉将头发烘干。
难得见到他如此姿态慵懒,一手撑额,一手持卷,盯着上面文字目不转睛,书页在他手上静静轮转,触着书页的指尖仿佛心不在焉。
屋内烛光摇曳,在粉墙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剪影。有他在时,整个空间都仿佛被人按了静音键,瞬间的寂静,让人思绪绵绵不绝。
简絮斜眼盯着落在墙上的影子,烛光将他侧脸的轮廓放大夸张,她仿佛还能看到睫毛随着烛光轻颤。
好歹说些什么?她盯着影子在心中说道。责骂或者如平时一般对她投以三分不屑的笑,也好过视之不见。
她想起昨日算命的说法。那团纸她没扔掉,被她抚平了藏了起来。无论怎么着,她的心意无法扭转……但,藏在心里总是不犯法的。她又想起再过两天就是裘公公寿宴,这件事她没对人提过,自然也没法找人商量,连瑾带她去又是什么意思?
她的心藏不住事,脸上一副“我有心事”的样子。
连瑾微微抬眸,便见简絮双眼呆滞的盯着他身旁的那堵墙,好像要从中盯出花来。
转头,那里分明空无一物,唯有烛光在墙上嵌下的,他的影子。
他抬手扣了扣扶手,她才如大梦初醒,立即端了茶来,放到一旁茶几上。掀开茶盖,绿色的茶汤冒着芬芳的热气,茶汤浓淡适宜。
屈指一算,她跟着他也有两月余,这大约也是他没料到的。放下茶杯,连瑾想到。
三日后,裘公公大寿,简絮随同连瑾上了马车,一块去裘公公府上。
简絮略显忐忑,跪坐着靠着车壁背脊挺得僵直,腿上搁着大小不一的精致木盒,沉甸甸的,用双手扶着,生怕不小心将里面东西摔坏了。
上车时连瑾特意嘱咐她,这是送给裘公公的寿礼,叫她务必小心。谨慎得都不敢随意摆放,生怕马车的震动撞坏了里面的东西,毕竟古代的马车没有避震装置,即使再好的马车碰到路面不平震动也十分强烈。
连瑾今日打扮与平日无二,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简絮窃以为他会做一番修饰,然他好像压根不放在心上。倒是临出门时多看了一眼简絮。因这一眼,简絮紧张许久,以为自己做的不对——她心想着要跟着连瑾出门,尤其还是这种大场面,便和画扇商量着稍稍涂了些脂粉。好歹连瑾一句话都没说,简絮一颗心才得以妥帖的待在原来的位置。
她是不习惯坐马车的。当初从舜国到朱国的那番经历,也不知道是怎么挨过来的,总不如今日短短的路程。不一会简絮便觉得两条腿酸痛发麻。连瑾就在旁边,她不敢说,亦不敢做出一丝难忍的表情,只在心里哇哇乱叫。
他们马车在前,贾逊和满佳两人骑马跟在后面。渐渐的,随着车马震动,还有外面越来越嘈杂的人声,他们进了闹市区。简絮身子僵硬酸痛,捏着木盒的手指头似是要抠进木头里。
连瑾冷眼瞧着一言不发,且看她能忍到几时。
车身猛然一个震动,简絮惊叫一声,往前扑去,腿上木盒瞬间倾翻,倒了一地。
仿佛还听到某个盒子中发出的碎裂声。她双手撑地,瞪着眼前事物,僵硬的姿势好像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眼前探过一只修长的手,从她面前拿过一只四方的小木盒。
以前怎么没注意到,他的手掌指腹都是薄茧。这一想法从她脑子里迅速窜过。
“碎了。”开盒,他捡起一片琥珀色的碎片,薄的近乎透明,迎着阳光,碎片在他手上闪动着绚丽的流光,似有血液流动其上。
看剩余碎片的形状,仿佛是一只酒盏,是用整块水晶打磨成的水晶酒盏。
“奴婢……”她说不出话,用不着脚趾头想就知道这酒盏不菲的价值。
“喀”的一声,他将木盒关上。简絮身子不由跟着一抖,他会弄死她还是卖了她?她的命连一块碎片都不值啊!
“你可还记得入厂督府时,本督对你说过什么?”
“记得。”缓缓起身,她默默将其他盒子收好,依旧枕在自己的腿上,脑海中念过他的声音。
——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老老实实做厂督府的奴才,要么就做一具永远出卖不了本督的死尸。
“自踏入厂督府那一刻起,奴婢便是厂督府的奴才,大人是奴婢的主子,奴婢誓死忠于大人一人!”说到最后一句,简絮艰难的几乎说不出来。
“这样的东西厂督府要多少有多少,忠心的奴才却不多,”他顿了顿,将木盒掼到她面前,“想做全瓦还是碎玉,就看你自己了。”
里头碎片“克啷啷”的响,简絮不作犹豫,弯腰伏地道,“奴婢一切听从大人。”
想到他从来不做无谓的事,方才一番不过是对她的敲打。简絮猜到,大概是与今日的有关。他的猜疑心太重,即使不这样,她也不会背叛他。只是她不能将一颗心挖出来给他看。藏着掖着,连个影子都不能让他揪到。
连瑾凝视她平静的眉眼,面目不曾纾解,“裘公公寿宴,景王与侧妃必定会到……”
怎么是侧妃?再如何也该是王妃陪同景王前来啊!简絮心中奇怪。
“侧妃身边有侍女名叫‘步月’。”
“是需要奴婢找到此人吗?”简絮抬头眨眼看他。
“对。”他微微颌首。
那是他布置在景王府的暗子吗?怪不得他如此小心,万一被人泄露了,后果那是不堪设想……所以说……
从车窗里灌进的冷风,仿佛顷刻间化作了暖人的春风,转过头,连瑾依然能看到她微卷的嘴角,还有脸颊上一丝可疑的喜意。
“奴婢可以问大人一个问题吗?”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连瑾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心想她能问出什么问题来。
“大人会让奴婢去,奴婢可以认为是大人信任奴婢吗?”
连瑾愣了愣,刹那间的寂静让他有片刻失神。
“不。”他听见自己说道。出人意料的是简絮眼中神采犹如黑夜流星划过后,一切归于黯淡。
“为何有此一问?”本该到此为止的话题。他还是问了。
“是奴婢会错意了,”她垂头默默抠着木箱上的纹路,“大人带着奴婢太招摇不是?毕竟大人手下有这么多人……”
如果不是信任是什么?她想不通。
“本督自有考量。”他淡淡道。看着她消沉的侧影,冷风倒灌,车内瞬时冷了些。
东厂厂督府简絮今日第一次来,原以为两个厂督府邸规制该是差不多的,换了谁见到东厂厂督府再见西厂厂督府,定会以为这裘公公贪墨了许多。
不同于西厂厂督府的冷冷清清,眼前高门大院,粉墙黑瓦,墙上瓦当肉眼可见的精致。朱红色的大门大敞,人员往来,凭衣着判断应都是些达官贵人,门口阶下车如流水马如龙,厂督府内侍迎往送来马不停蹄,一番火热忙碌的景象。简絮抬头看了看高挂在门口的红灯笼上,写着大大的寿字,连门口两只石狮都披上了红绸,一番喜庆有目共睹。
这才是官家府邸该有的模样,哪里像连瑾的府邸,换个牌匾就是监狱了。简絮默默叹了一声。
“西厂提督连公公大驾光临!”有内侍吊着嗓子朝门内喊,简絮端着礼盒站在连瑾身后,隔得老远,那通传声一声接着一声,渐渐消弭。
随着连瑾踏入门内,裘公公眉飞色舞的迎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