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过后,静谧的屋中萧亦然缓缓睁开眼眸,慢慢起身,迈着沉重的脚步,终于来到李岚风的床前坐下。
他眼含愧疚地望着昏睡中的李岚风,颤抖地伸出双手紧紧包住李岚风露在外面的右手,似乎想要温暖它彻骨的冰凉。进而他又俯下身,避开李岚风胸前的断骨处,将那此时脆弱的身体紧紧地抱在怀里。有什么东西从萧亦然的脸上滑落,在李岚风的衣领上洇开,留下浅浅的痕迹。
躺在这里的人本应是他,是李岚风代替他承受了那致命的一掌,而李岚风之所以毫无招架之力也是因为他……是的,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萧亦然真恨不得立刻砍掉那只狠心的手掌!
他不明白,那时他怎么能下得了手?!怎么忍心下手?!
十年啊,李岚风守护陪伴了他整整十年啊!
萧亦然比谁都清楚李岚风的忠诚,那不只是君臣之间的忠诚,更是朋友、知己之间的情谊……
李岚风从十年前就以御前侍卫的身份跟在萧亦然的身边,那时李岚风才十四五岁,还只是少年。但是他的悟性却极高,又曾经名师调/教指点,功夫甚是了得。无论是宫中禁卫、暗卫,还是江湖中排得上号的武林高手都不是他的对手。而且他又与萧亦然甚是投缘,所以不久便被萧亦然亲自破格晋升为御前侍卫。
李岚风练功是十分刻苦的,用萧亦然的话说就是不要命的。李岚风练功不分昼夜、不分时辰,还经常忘记吃饭睡觉。因为练功而受伤流血那就更是家常便饭,甚至常常累到昏厥。
为此,萧亦然曾一度认为是他师父过于严厉,甚至可能是虐待他。结果,李岚风知道后大笑不止,直说他想象力太过丰富。
萧亦然不明白他这样拼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其他侍卫习武不外乎功、名、利、禄四个字,而李岚风却不是。
从李岚风被钦点为御前侍卫后,不只一次被赏识他才能的众位大臣力荐为阵前将军,这样就能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对此萧亦然也是颇为赞成的。却不料,李岚风毅然放弃别人梦寐以求的大好机会,总是能找出各种合适的借口推脱,甚至不在乎别人在背后中伤他是“胆小懦弱,连女人都不如!”
直到去年边关告急,徐老将军不幸阵亡,在所有人都迟疑胆怯的时候,李岚风这次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主动请缨,愿为阵前先锋,去前线支援。
经过数月苦战,终是大胜而归。萧亦然也于正殿亲封李岚风为骠骑大将军,特赐将军府邸一座,黄金万两。
私下里,萧亦然曾问他以前为什么要拒绝,李岚风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坚定的双眸不知望向何处,“这里有我更想守护的人,我放不下他……”
萧亦然恍然大悟,真心为他高兴,扬声道:“这好办啊,告诉朕,是哪家的姑娘,朕为你们赐婚!”
李岚风闻言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跪拜后转身离去,徒留虚无缥缈的声音飘散在风中,萧亦然只隐隐约约听到,“不可强求……不可强求……”
萧亦然慢慢起身,将已被捂热的那只手放回被中,又细心地为他掖了掖被角,溢满伤痛歉疚的眸子望着如睡着般的李岚风,自言自语。
“嗯……这几天朕恐怕不能来看你了,不然母后说不定会让人把朕绑起来的,呵呵……”
“不过你不必担心,朕会想办法骗过御医和母后,偷偷来看你的。”
“乐瑶那边,你也不要担心,朕会替你照顾她,但……她的性子你也知道,这件事朕就算想帮你瞒着她,恐怕也瞒不了多久。不过这样也好,她知道了如果想为你出气,揍朕两拳,朕也甘愿……”
“哦对了,暗部那边你也不用操心。他们都是你这几年精挑细选、严加训练出来的,如果连这么……短的日子都坚持不下来,往后还能委以重任吗?”
“……”
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无关紧要的话,萧亦然最终没能忍住,“岚风,还有一个月就是朕的大婚了,你……会来么?”
沉闷的空气在房内沉凝不动,除了轻浅的呼吸声,再无其它。虽然是意料中的沉静,可萧亦然还是难掩心中的失落,黯然转身,终是迈出沉重的步伐。宽敞的房间里只余凄凉哀伤,悲苦叹息。
“雪儿……还没有消息,不过,朕不会放弃的,朕一定会找到她的。”
“朕,知道雪儿的离开与你无关。岚风,对不起!我欠你的太多……太多……”
萧亦然跨出房门那一刻,没有看到躺在床上昏迷中的李岚风,眼角正渗出晶莹的泪珠,一颗一颗,带着微弱却璀璨的希望之光,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
屋外阳光明媚,高悬头顶的烈日已近正中。
萧亦然踏出房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崔和蹲在池边,鼓着腮膀子,气呼呼地揪着已经残缺不全成可怜的莲花,嘴里还絮絮叨叨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如此幼稚的举动,令萧亦然沉重压抑的心情顿时缓解不少。
好笑地摇摇头走过去,在其身后重重咳嗽一声,“咳!那池里的莲花怎么惹到咱们崔大总管了,居然要劳您亲自动手摘了它们的‘脑袋’?”
正在专心致志泄愤、发着牢骚的崔和,蓦地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刹时停下手中的动作,脖子僵硬的“咔咔咔”一顿一顿地扭过头,在他看清身后面色惨白却带着一脸戏谑的俊颜时,原本小得不能再小的眼睛竟突然一点点瞪大,直至眼珠暴突,似要掉出来一般。
紧接着,“嗷!”的一声鬼叫,“噌!”的一下从地上蹿起,要不是萧亦然眼疾手快扶他一把,好悬就一头栽到水里。
最后,他颤颤巍巍哆哆嗦嗦地跪好,叩头,“皇、皇上,您、您什么时候出来的,奴、奴才该死,擅离职守,请、请皇上……皇上……”
“如何啊……”萧亦然挑了挑眉,见他明明怕的要死,却还要硬着头皮请罪,实在是有趣,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呃……”崔和傻傻地抬起头,一脸的呆愣,暗自琢磨刚才他说了什么好笑的事么?
就在他刚张开嘴想询问皇上时,又猛地低下头去,眼中的震惊一闪而过。只是萧亦然并未注意到,或许也并不在意,只淡淡地道:“走吧。”
崔和连忙起身如来时一样扶着萧亦然亦步亦趋地往回赶,只是这一路他都低垂着头,一声不出,在萧亦然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抹着眼泪……
因为,他刚刚在不经意间看到皇上异常苍白的脸上,原本熠熠生辉的双眸此时却暗淡无光,又红又肿,甚至还布满了血丝。
是怎样的打击让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皇上憔悴如斯?
只因李将军一人吗?
不,不会!
那还有谁能将冷冽倨傲的皇上伤得如此之深、之重?!
是谁?是谁?!
无论是谁,都不可饶恕!
狠厉的眼神在崔和的眸中越烧越旺,带着燎原的气势。
“启禀太后,崔和带到。”
“嗯,你先下去吧。”
“是。”
跪在地上的崔和清楚太后一定是知道他擅自带皇上去看李将军的事了,所以认命地低着头等待太后的发落。
短暂的沉默后,雍容华贵、抑扬顿挫的声音悠然传来,“崔总管,你可知罪。”
崔和将头压得更低,恭顺地回答:“奴才知罪。”
“那你说哀家应该如何处置你?”
崔和一震,“咚!”的一声,头与双掌同时抵在地面,卑微地恳求,“太后能不能先留着奴才的脑袋,让奴才再伺候皇上几年……”
太后冷哼一声,斥道:“你要如何伺候?就是让重伤未愈的皇帝徒步往返半个皇宫?最后不支昏厥,卧床不醒?!”动了怒气的太后重重拍了下椅子,提高音量道:“你就是这么伺候的?!”
霎时,崔和身体剧裂摇晃,脸色煞白,脑中闪过未时的情景……
早已过了午膳时辰,他饿着肚子好不容易搀扶皇上回到寝宫,刚要跨进内室的门槛时,皇上就再支撑不住猛地一头栽倒!也幸好那时他因体力耗尽刚好垫在下面,这才免去皇上的头与大地的“亲密接触”。
但这,也足以让他三魂去了六魄!
就是现在想起,也依然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崔和趴伏在地,咬着唇,痛心疾首,“奴才愿接受一切惩罚,只求太后留奴才一条贱命,让奴才能继续服侍皇上,求太后开恩!”说完,便一下下不停磕着头,每一声都震慑心神,令人动容!
太后面无表情,不发一言,就那么一直看着,直到地上血迹不断扩大渐渐汇成一滩时,才缓缓开口,“痛吗……?你可知道哀家此刻的心,比这还要痛上千倍万倍!”
太后闭了闭眼,悲伤地叹息,“崔和,你跟着皇上已有十年!哀家本以为,可以放心地将皇上交给你来服侍,结果……”
崔和的眼前早已血红一片,身体也不停地左摇右摆,晃晃悠悠的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他却依然努力跪直身体,坚定不移地道:“奴才该死!愧对太后的信任,请太后重重责罚!”
“唉……”太后幽幽叹了口气,面色沉重。
皇儿,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母后放下心呢?母后真的承受不了白发人送黑白人……
所以她不能再纵容下去,那就只好借崔和来威慑皇上,以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
而且她也清楚崔和对皇上的忠心,见他确实诚心悔过,便也不想深究,“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哀家就赐你杖脊百下,以儆效尤!”
“呼……”崔和顿时松了口气,赶紧磕头谢恩,步履蹒跚地去刑房领罚。
杖责百下?
太好了!那就不用摘脑袋,以后还可以继续伺候皇上,呵呵……
而且,他还可以会会皇上即使在昏迷中仍不断唤着的——莲雪!
崔和勾起唇角开心地笑了,只是这原本单纯的笑容却渐渐扭曲变了形,失去它原有的色彩。
只是,暗自庆幸的崔和却从没想过他能否有命撑过这么重的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