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丫头垂手低头,还有一个急着去清理地上的碎片,都不敢说话。
正值盛夏,庭院正中间那颗梧桐树,枝叶繁茂,长的格外好。府里的人都说,是因为沾了喜气的缘故,才让这株原本已经要枯死的老树,在几场雨后长了新芽,起死回生。
但也有人说,枯树发芽,恐生不详。于是忙叫丫头扯了几尺红绸,绑在那树干上,以求用此法化解。
并叮嘱了底下的人,不许再把这枯树开花当做新奇之事到处宣扬。
七月,暑热。
连着几日艳阳高照,空气闷热,人心躁动。偏那树上的蝉,煽动着薄如羽翼的翅膀,一刻不停。
聒噪的厉害。
“你们两个出去,把那聒噪人的东西给我收拾干净,晚饭之前如若在让我听见一声蝉鸣,就罚你们三天不准吃饭。”
刚打翻了药碗的手,转而开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依旧使不出多少力气。盈盈弱弱的病体本就呼吸不畅,再一动了怒,呼吸就愈发的困难。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唇色已然惨白,再过一会儿只怕就要背过气去。
站在一边的两个丫头,皆是神情慌张,短暂的眼神交汇后,其中一个稍微高一点的转身飞快的跑了出去,剩下的一个也急忙走上前来,按摩着胸口帮助她顺气。
大婚的典礼才过去两天,阖府上下就没有不知道的,这位刚刚过门的大少奶奶,自小在官宦之家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阴泽兰,染上了奇怪的毛病。自入府以来,每天中午都要吃一剂汤药,而每次吃药都要闹一场脾气。
失心疯一般,吵吵嚷嚷的,非说是有人要蓄意谋害她,那些精致描金的药碗杯盏已不知被打碎了多少。
好在这深宅贵府的,也不缺这些个东西。想要摔多少都由得她去,少不得在叫人换了新的来用。
“你们这些下贱蹄子,打量着谁不知道呢!害死了我又与你们有什么好处?左不过是在寻了新人娶进来。”侧身倚在软塌上的人,脸色煞白,连气都喘不匀了,嘴上却还是不肯罢休。
软塌之上又格外放了红色织花锦的薄被并两个软枕,瘦弱的身躯陷在里面,白净的肌肤在红色的渲染下,更萌生出许多苍白的凉意来。
吓得在她跟前的丫头连忙收回了手,叠声的劝慰着,又把不敢的话说了好几遍。
如她这般在府里伺候主子的,或是从爹娘开始就一直是府里的下人,孩子出生在府里,自然也同爹娘一样,是伺候人的。又或是被府里的人花了一点钱从外面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总之,都逃不过下贱的命。
跟了好主儿,年纪稍长一点,在外面寻了人,嫁过去。不过是凑合着,过了后半辈子。哪里还敢有什么痴心妄想呢?
“好好的,怎么又生气了?”
温润的声音自院中传来,软塌跟前正惊慌的丫头听见这个声音,勉强算是舒了一口气。
大少爷回来了,少奶奶的心里一舒坦,脾气消了,自然也就无事了。
倚在软塌上的人,在丫头的搀扶下正欲起身。说话的男子也就是秦家的大少爷秦桑枝已经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的,是刚刚跑出去的高个丫头。
两人身上皆被蒙了一层暑热,一看便知是刚从外面赶回来的。
桑枝头顶的黑色礼帽还没有顾得上摘,领口的领结也来不及松,便快走几步到泽兰所在的软塌前,亲自握了她的手搀扶起来。
柔了声音说道:“如此闷热的天气,你这般大动肝火,等一下只怕是又要不好过了。”
软塌上的女子便望着他的眼睛,久久的不说话。再张嘴却已经心平气和起来:“晌午的太阳最毒,你又赶回来做什么呢!”
说话间刚才的丫头已经端了茶过来,桑枝抬手接了,送到嘴边抿了一口,便搁在面前的红木矮桌上。随手脱下了头上的礼帽,交到丫头的手里。
刚刚被帽檐遮住的,是一张处变不惊的素白脸庞。脸庞之上,星目剑眉。
“你们这些丫头真是没用,连个汤药都服侍不好,还平白无故的惹了少奶奶动怒,少奶奶若说不罚你们便也罢了,否则看我怎么处置你们。”
桑枝说话的时候自有一股威严,会让人在他面前生出畏惧。况且主人说话不管对错,做丫头的都得听着不能回嘴。
这是规矩。
两个丫头,穿着打扮皆是一样的。白底蓝花的短衣配黑色的裤子,脚上同样黑色的布鞋。一根长辫子到腰间。高个的是张锥子脸,稍微矮一点的是圆圆的鸭蛋脸。
越是高门大院,规矩也就自然要比别处多。主子如此,底下的人更甚。
同样都是供人使唤的,却也因为伺候的人不同,做的事情不一样,有着特殊的划分,穿衣打扮,走路说话都要按照府里的规矩来,错了,就是要受罚的。
至于受什么样的处罚,自然也由主子说了算。
“罢了,你也休要责怪她们,都是我自己脾气不好,怨不得旁人。”苍白的双唇逐渐恢复了颜色,柔声细气的。
虽是在病中,到也难掩风韵和姿色。
时下最流行的烫发,脖颈间佩戴一条镶嵌了红宝石的金鸡心链子,和耳朵上垂的长耳坠,以及手上的宝石戒指有异曲同工之妙。打眼一看便知绝非市面之物。
在看身上穿的,斜襟短衣并一条长裙,领口和袖口的滚边做的极为精致,裙摆的最下端坠了一层流苏,衣服的正中间,并两个袖子和裙身绣着同样的牡丹花纹。
因着大婚头三天的习俗,皆是嫣红之色。
细嫩的手指被男人握在手里,又是喇叭管的袖子,刚好露出一大截玉腕来。那手腕之上又带了一只赤色的玉镯子,更显得肤白如凝脂。
不管谁见了,都忍不住要出神的。
“既然少奶奶说绕了你们,那也就罢了。要是再敢有下次,决不轻饶。”
两个丫头齐声的回答一句知道了,不敢在过多言语。
“都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在煎一剂药来。”桑枝似对下人的蠢笨有些不耐烦,加重了语气呵斥着。
不只是两个丫头,其他的下人也都很识趣儿跟着退了出去,前厅里就只剩下软塌之上的两个人。
不远处,雨过天青色的香炉里,一股幽香正袅袅升起。
庭院里,那梧桐树上的蝉,却还不合时宜的聒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