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阎浮七星峰,为死去同门举行葬礼。
并不是所有门人都有资格葬入剑园,但此次大战例外,飞仙大手一挥,凡属战死之列,尽入剑园安葬,并厚待其亲族父母,若有后人身怀灵根,考察过品性后,便可直入内门,可谓格外恩典。
以此抚慰战死门人英灵,此举大得人心。
剑园新坟立起,又多了数不尽的飞剑,添了数分萧瑟与悲凉。剑斋按辈分之尊卑排列,以飞仙为,所有人都穿戴缟素,静立默哀。
李道纯为剑主,第一个开口道:“凡战死弟子,皆乃剑斋荣耀,我等活着,应心存感激。是他们,为了我们活着,付出了血汗。为了剑斋道统存续,付出了生命代价。无论是我、太上、各院座、还是你们,每死去一个,都是剑斋无可弥补的创伤。此后,我希望诸位倍加爱惜自己,为了剑斋不受创伤,为了诸位的父母亲族不要悲伤难过,为更能够抬头挺胸,捍卫剑修的骄傲与尊严!”
他说着抬起手:“让我们向死去的同门行礼!”
所有人包括飞仙在内,尽行剑礼,足足维持三息。
过后便是自由悼念时间,苏伏与龙吟瑶来到罗明吉的坟前,望着那柄断剑,竟是无言以对。
过了许久,龙吟瑶低声说道:“或许真如他所说,他只是不喜欢你,故并不以你立场为自己立场,才显得处处与你针锋相对。他救了吟笙的命,我却打了他一拳,一定恨死我了……”
苏伏道:“我知道他向来不待见我,但我想仅此而已,并无其他。”
“明吉不会记恨。”
此时姬玄清过来,将断剑的位置扶正,淡淡说道:“若他记恨,便不会救吟笙。他死了,只证明一件事……”
她回身望向二人道:“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爱惜同门,不惜以身相护。希望你们以后常来看他。”
语罢其檀口微动,却不闻其音,显是束音成线,传入苏伏耳里。
苏伏沉默片刻,说道:“我知道了……”
姬玄清走后,水洛泽、贾士道、刘元宇、绝尘、萧无极、解湛兮等人一齐来到,各拜行剑礼,以示对死者尊重。
萧无极拍了拍苏伏肩膀,道:“鸩长老与史长老因身体缘故,未能到场,少待若得闲,去看他们一看,同他们说说话。”
二人见面极少,可说只有十数年前那一次讲道,却同相识了许多年一样,并无许多陌生之感。
苏伏点头应下,又道:“大师兄,我能否问您一个问题。”
“有什么不可以,问罢!”
“罗师兄以身相护,正应了师兄曾说过的剑心论,象征、精神、守护。”苏伏道,“罗师兄是否剑心大成者?”
萧无极认真点头道:“当然,若他不死,只消三五年间,便能步入长生之列。”
众人移步,来到徐真卿坟前,早有太上长老徐明真在此,见众人过来,当即无言摆手离开。
苏伏同众一道行礼相送,又向徐真卿坟墓行礼,礼毕又道:“那么徐师兄呢,尤师弟是同门,又不全是。若换一个人,徐师兄会牺牲自己以全其性命么?”
水洛泽接上话头道:“须知守护亦有界限,尤师弟是叛徒,为了家族兴荣不惜背叛剑斋。”
贾士道较为沉默寡言,此时却道:“叛徒亦有苦衷。只是他爱尤氏甚于剑斋,个人选择,无关对错。”
“但自道德层面,就应该受到谴责!”刘元宇似对叛徒深恶痛绝。
龙吟瑶冷笑一声:“这话我赞同,叛徒便是叛徒,没有任何可自道义为出点,称其背叛为苦衷的角度。”
说着话,又来到孟帆坟前,礼毕后,她又道:“若不信,可问问因叛徒而死的人,他又是怎么个想法?”
绝尘道:“这却是我的不是,赶得晚了,怎料李凌云如此丧心病狂。”
解湛兮笑了笑,说道:“瑶瑶说得对,终究意难平!罗、孟二位师弟皆因李凌云而死,两人若活着,恐怕也很难原谅。毕竟他背叛的不是他们个人,而是剑斋本身。剑斋本身,是由我们组成,我们便是剑斋。”
萧无极点头赞许,遂转向苏伏道:“为兄知你志不在此,大可无需顾虑,做你想做的便是。只是在外要记得,你亦为剑斋一份子。此外哪怕将真界闹个天翻地覆,也不用害怕,有我们在,谁也不能让你受半点委屈!”
他说罢,复又拍拍他的肩,径自去了。
贾士道、绝尘向他行了个礼,亦同离去。
水洛泽歉意道:“师弟,没能守住你老家府邸,对不住了。”
苏伏摇头笑道:“这并不是值得道歉的事,师兄不用放在心上。反正无人居住,毁了便毁了,我总不能活在过去。”
“常回来看看!”水洛泽笑了笑离去。
待他走远,刘元宇方才望着苏伏感慨万千道:“师弟终蜕化凡胎,教我等可望不可及。只是那功德果位,证了什么感觉?”
苏伏笑道:“倒是感觉多了一层束缚,好不自在。这十多年以来,多赖师兄照看瞳瞳,小弟感激不尽,但有烦琐,尽来叨我便是。”
刘元宇摆了摆手,眼神闪烁说道:“哪来那么多感激,对了,瞳瞳还好么?许久不见,怪想念她,几时带回来让我见见。”
一旁的解湛兮揶揄说道:“恐怕你想见的不是瞳瞳,是紫儿姑娘罢!”
被揭穿心事,刘元宇顿时大窘,遂正色道:“紫儿姑娘于剑斋一住便是十年,我与他亦算熟识,想念也甚为平常。”
苏伏笑着应下:“见到她,我定会转述。”
刘元宇听罢心满意足,当即告辞而去。
苏伏便向龙吟瑶两女道:“我待拜见飞仙……老祖,若是无事,不如同行?”
解湛兮却道:“师弟且去罢,我与瑶瑶却受不得许多拘束,恐怕失礼,反为不妥,待你见过了诸位师长,我再将瑶瑶还你。”
苏伏便行礼离开,往剑园顶上去,此时大多长辈与同门都已回去,剑园显得空荡起来。一丝若有似无的寂寥自深心内涌现,他轻叹一声:若葬此处,恐是寂寞。
“所以才要一个守墓人,陪他们说话解闷。”
来到坡顶,止见飞仙负手而立,形单影只,似与寂寥融为一体。
苏伏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只得长身揖礼道:“拜见……”
话未说完,飞仙却摆摆手道:“唤我师兄罢,很少人这样叫我,多你一个不多。”
苏伏洒然一笑,也不拘泥,礼道:“见过师兄,师兄别来无恙么。”
“甚好,倒是你在外头,受了许多苦楚。”飞仙淡淡道,“还恨吗,剑斋如此对你。”
苏伏心绪略复杂,道:“最初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后来逐渐释然。听石泰师兄说,这一切都是您的安排。我想您必有用意,倒是石泰师兄的死,是我多有亏欠,只能继承他与我自己的一份心念,守护剑斋。”
飞仙道:“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人心皆乱且杂,恩将仇报者多。此次大战,你做得很好,救了青州许多性命。不过你要切记,功德果位是灵药,也是毒药。”
“是……”
接下来两人聊了许多,大多是苏伏在讲述他的一些遭遇。
……
不知不觉已是酉时,华灯初上的时辰。
苏伏拜别飞仙,径往左近天机峰而去,待到藏经阁门口,却见一个老头坐在门口打盹。这老头满头华,不修边幅。他看了,却有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
“弟子苏伏,拜见鸩长老!”
他来到门前行礼,惊醒了老头。
老头微微撑起眼眶,斜睨一眼:“回来了。”
“嗯,回来了。”
老头裂开嘴一笑,才觉他的牙齿脱落了许多,寿元被剥夺,他已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再无任何神通可言。
“臭小子……”说话时口齿漏风,有些古怪,“教你看了老夫这副模样……是不是特别好笑?你笑罢,反正也不是第一个了……”
苏伏听着望着,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长老,您何苦自绝道基……”
月前还与其在龙宫碰面,那时仍有不俗英姿,嬉笑怒骂,恣意而为,如今却落得这副模样,他心头酸,有些气闷。
“谁敢笑您,我去将他捉来,向您认错道歉!”
鸩长老颤巍巍地摆了摆手:“罢了……我这老骨头,受不得修士跪拜,怕立马就遭了天谴……我还想多活几年,守着这个门……”
“对了,喜儿,她心中肯定怨我抛弃她不顾,所以不肯回来。你见到她,帮我劝劝,这个位置,总要她来坐的……别看她腼腆模样,犟起来好像牛一样,拉都拉不回,就看你能不能劝动了……”
苏伏自无不应,道:“我一定让喜儿师妹回来看一看您……您还有什么想要的么……”
鸩长老摆了摆手:“没……没了,你去罢!”
苏伏走到门口,忽然顿住,无言跪倒,犹记那年戒律院回护,藏经阁传道,每想起一件,他便叩一次头,直到九叩为止,方才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