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界驿馆休整一宿之后,第二天日上三竿时分,轩辕昭一行四人便马不停蹄赶往宁江府城,虽然只有一百多里,但是前几天日夜兼程,他们胯下的四匹驿马累惨了,脚力没有恢复过来,一跑起来就四肢发软,是以一路上走走歇歇,磨蹭了将近三个时辰,直到日跌时分才赶到宁江府城下。
此刻残阳如血,照耀在五丈多宽的护城河上,折射出波谲云诡的光影。四个人勒马凝视,眼前的这座边城,墙高三丈有余,进深一丈开外,不敢说固若金汤,至少看上去巍峨壮观,不失为扼守一方的大州边城。
瓮城上方有一座三重檐的箭楼,高耸入云,楼宇之上遍插各色旗帜,在乍暖还寒的春风中猎猎作响。在瓮城半圆形的高墙上面,每两个隘口之间都侍立一名顶盔挂甲的士卒,个个身挎腰刀,手持弓弩,全神贯注地躬身向前,一副张弓待发的模样。
轩辕昭他们之前在庐州呆过,对于烽火边城并不陌生。庐州和庆安都是淮南西路的大州,只不过庐州是首府,宁江府是仅次于庐州的第二大州而已。
令他们感到奇怪的是,从临界驿馆这一路走过来,除了有几拨三伙成群逃荒要饭的难民,几乎没有碰到种田耕地的百姓。他们到了宁江府城更加惊奇,这里戒备森严如临大放,箭楼上遍布甲士,大白天的吊桥高高悬起,很明显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刚才他们四骑人马在尘土飞扬中狂奔而至,城门楼上的守卫士卒早就注意到了,等到他们在护城河边上勒马驻足向上仰望之时,一名虎背熊腰的黑脸军将高声喝道:“来者何人?”岳钟麟顺手推了一下毕宗卿,他嘴巴大嗓门亮堂,—向又喜欢多嘴饶舌,这回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毕宗卿当即会意,这可是他的独门强项,于是手拢嘴形,扯起喉咙喊道:“守城的兵士们,你们听清楚了,我们是前来宁江府赴任的朝廷命官,这位是新任淮西冶司衙门的提点官大人!”说着用手一指轩辕昭。刚才喊话的黑脸军将一听都是朝廷命官,赶紧缩回脖子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四个人都很纳闷儿,宁江府城这是怎么了,他们的府台大人前脚刚走就搞得如临大敌似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了片刻,城头冒出来一个头戴幞头身穿大袖宽袍的矮胖官吏,鬼头鬼脑地朝下瞅了一眼,大概认出来他们骑的高头大马正是驿站的驿马,于是大声喊道:“既是朝廷命官,可有官铸大印?我们要验看官印方可入城!”
从城门楼到护城河对岸,相距至少十几丈远,能看清个什么东西?轩辕昭摇了摇头表示不可理喻,无奈只得解下背上的包裹,取出黄绸布包裹着的淮西铸钱冶司四方大铜印,提溜在手上随意晃了几晃。
那名虎背熊腰的黑脸军将见状之后,大手一挥,城楼前面的吊桥吱吱呀呀便放了下来,轩辕昭四人正要催马过桥,哪知黑脸军将突然拔剑一指高声喝道:“呔!尔等听着,只许一人徒步过桥,把官印呈上来!”话音未落,城楼上已经吊下来一个椭圆形的小竹篓,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
摆明了是不相信他们说的话,要亲自查验官印核实身份。到了人家的一亩三分地,自然得按照人家的规矩来,轩辕昭无可奈何,只得将官印交给毕宗卿,让他过河交纳。
毕宗卿蹬蹬蹬跑过去,将官印放入竹篓之中,城楼上立马收线拉了上去。那名矮胖官吏捧着沉甸甸的官印,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后扭头对着身边的黑脸军将说了一句什么话,正兀自吹胡子瞪眼睛的黑脸军将,立即冲守门士卒断喝了一声道:“开门!”
听到这声断喝,底下的四个人这才松了口气,总算身份被他们认可了。城门洞开,四个人联辔缓缓步入瓮城,他们刚一过门,身后的吊桥再次升起,城门也咣当一下随即给关上了。
宁江府城守军—连串反常的举动,让轩辕昭倍感后脊梁骨发凉,总觉着哪里不对劲。他们入城之后,那名矮胖官吏早就在门洞口处候着了,在他身后站着的,正是那位牛高马大全副武装的黑脸军将。轩辕昭下意识地扫视了他一眼,见他右手一直按在胯后的腰刀上,一副神态紧绷的样子。
几个城门军卒过来把四人的马匹牵走之后,矮胖官吏点头哈腰地向轩辕昭他们行礼问候,黑脸军将始终跟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不拘言笑,而且大刺刺的也不向上差行礼,不知道是故意傲慢还是不懂规矩。
矮胖官吏十分殷勤地向轩辕昭等人自我介绍了一翻,说他的名字叫吴世仁,现为宁江府城的城门监,他身边的黑脸军将名叫杜佐彪,则是掌管守门禁卫的城门郎。两名低阶的文官武将共同负责城门防务,这是炎宋皇朝边城的规制。
众人互相自我介绍完之后,轩辕昭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问道:“本官初来乍到,人地生陌,请问阁下,此处一直都是城门紧闭严禁出入吗?”
吴世仁扭过脸飞快地瞄了一眼杜佐彪,见他黑着脸不说话,于是赶紧回过头陪着笑道:“提点大人,您可能有所不知,府台大人临走之时,下达了一道封城戒严的谕令,在他回来之前,不准城内外百姓窜连走动。”说着指了指外面城墙上张贴的告示。
四个人凑过去一看,果不其然,告示上的鲜红印信和三个龙飞凤舞的签字,正是宋鸿铭加盖了州府大印的封城令,轩辕昭立即皱起了眉头,为什么要戒严封城?
就在轩辕昭疑惑之际,吴世仁突然紧走两步凑到他跟前,莫名其妙地小声嘀咕了一句:“提点大人,你们一路之上可有遇见府台大人?”
轩辕昭觉得奇怪,这人怎么无端问起此事?他还在思忖之中,旁边的大嘴毕宗卿便拍着吴世仁的肩膀一脸认真的问道:“宋大人生了重病,一直滞留在临界驿馆将养,这么多天了,难道你们一点都不知情?”
吴世仁听了忽然眼珠子一转,不过什么话也没说,正好这个时候杜佐彪围了过来,他赶紧笑呵呵地领着轩辕昭四人往前走。
他们走进城门旁边的一间屋子,这个房间进深不到十步,不过却十分宽敞,墙壁上挂着甲衣、弓弩等物,应该是守城军卒轮戍的值房。屋子正中间摆着一张偌大的长形茶桌,上面摆满了各种茶具,周围还有十几个绣墩,看上去像是刚刚招待过许多人。
轩辕昭他们连续跑了三四个时辰,嗓子早渴得冒烟了,看见茶具自然更加口渴,吴世仁好像很是善解人意,早就安排人烧水沏茶了,几个人也不管烫不烫,端起茶碗就开喝起来。
轩辕昭心中尚有疑团没有解开,虽然嘴上早撩起了几个干泡,但眼下还顾不得先喝水,于是绷着脸问道:“请问阁下,府台大人为何要下达封城令?”
吴世仁一会儿瞅瞅轩辕昭面前的茶水,一会儿瞅瞅程仲甫三人,一会儿又瞅瞅身旁侍立的杜佐彪,看得出来他甚是焦躁,似乎心里斗争很激烈,正在这时,像半截黑塔一样的杜佐彪嗡声嗡气地说道:“城门监,你怕什么,没什么不能说的!上个月城中百姓闹事,把府衙砸个稀巴烂,抢了州府的银库和粮仓,这种情况下,府台大人当然得调兵戒严了。”
四个人一听就愣住了,原来宁江府钱荒闹得如此厉害,居然激起了民变!这么说的话—切就都解释清楚了,轩辕昭慢慢放下那颗敏感的心,不过他还有—点没弄明白,昨晚与宋鸿铭谈了那么久,怎么他连一句都没提到府城民变呢?
下达全城戒严令,封锁内外消息,看来宋鸿铭在企图掩盖宁江府发生大规模民变的事实,毕竟激起民变不是小事,若是传扬到朝廷里,他想上位中书舍人或给事中的希望就会彻底泡汤了,在此节骨眼上,换了谁都会格外小心谨慎。
轩辕昭一边暗自琢磨,一边端起面前的茶碗,接连喝了几大碗,这才压住心中的饥渴。
他们从城卫值房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街道两边的店铺陆续燃起了灯火。外面乍暖还寒的春风一吹,轩辕昭感到天玄地转,头晕得厉害,走一步三摇晃,莫不是一路风尘仆仆鞍马劳顿得了风寒?
吴世仁躬着身子在旁边殷勤地问道:“提点大人,您看天都已经黑了,这个时候去府衙恐怕连接待的人都没有,不如下官给各位上差安排个下塌的地方吧?”
这里属于是府城最外围的罗城,宁江府衙位于城中心的子城之内,从城门到子城少说也有十来里路,这个时辰进就算到了府衙也办不成什么事,何况轩辕昭又感到头晕得厉害,确实不如就近找个地方先安顿下来。
轩辕昭回头一看岳钟麟等人,见他们都在用手捂着脑袋瓜子,同样是一副头晕不舒服的样子,他突然心中一凛,莫不是刚才喝的茶水有问题?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并没有认真琢磨,因为这个想法太过荒唐了。
试想一下,他们一个是府衙的城门监,一个是禁兵的城门郎,又不是合伙开黑店的,怎么可能给朝廷派来的上差下药?恐怕借给他们十个胆子都不敢,再说了,完全没有任何理由啊。
城门驿馆就在城门左侧几十步远,吴世仁和杜佐彪将他们安排妥当之后,便一起告辞离开了。
轩辕昭昏昏沉沉地躺在床塌上,感觉越来越不妙,但是却浑身绵软没有一点力气,就在迷迷糊糊之中,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来到他的床前,抱着他的脑袋强行往嘴里塞了一丸药。
片刻之后,轩辕昭突然浑身打了个激灵,仿佛从睡梦中陡然惊醒。在室外廊檐下面几盏透亮的灯笼照耀之下,他看的很清楚,面前赫赫然站着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