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正时分,喧闹了一天的都市总算沉寂下来,街面上人迹寥寥,灯影绰绰。
贾怀道领着十名激进儒生,敲开平素里相熟的一家裁缝大铺,每人换上一身普通都人穿的百姓服饰,然后准备了一些简易的搞事道具,这才套上一辆用于采买大宗布料的双辕马车,直奔艮山门而去。
北朝使团下塌的望京驿馆,就位于艮山门郊外的三十里铺,明日辰正时分,馆伴正副使将出城迎接北朝使团,并与护送使团来京的接伴使办理交接手续。
贾怀道早就从史远道嘴里得到以上确切消息,可惜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数千国子监生全部被围堵在高墙之内,如今满打满算只混出来十一个人,明日北朝使团入城之后,估计还没等他们嚎叫两嗓子,就被巡检铺兵给逮起来了,看来在京城之内是翻不起什么大浪了,不如跑到城外寻找搞事的机会。
按照往年惯例,届时官府会提前组织一些城中百姓凑个人头,跟随礼部仪仗队到城外列队迎接外邦使团,他们十一个人正好可以趁机混水摸鱼。
毋庸置疑,在城外搞事情有一个大大的好处,那就是山林茂密,四野空旷,搞完事情可以直接撒丫子作鸟兽散,一溜烟就能跑个无影无踪。
贾怀道对这个突然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妙计非常满意,是以迫不急待驱车赶去,可是等到他们快到艮山门的时候,一下子就傻眼了。
此处属于是京城的大西北角,远离都市繁盛之地,白天尚且人迹寥寥,到了晚上更是黑灯瞎火,万籁俱寂,远远望去,仅有一个地方尚留着一丝亮光。看这个样子,今晚恐怕要露宿荒野了。
贾怀道当即有点懊悔,随即用力拍了一下脑门。
其实他们真该在城中寻个客栈住上一宿,等天亮之后早点赶过来也就是了,横竖不过半个时辰的车程。可是既然来了,总不能调头回去吧,驱车到有亮光的地方瞅上一眼,运气好的话,兴许能碰上个打尖住店的客栈。
只能说他们的运气确乎不错,那个有亮光的地方正是艮山门附近唯一的客栈。
不过店家因为生意冷清,早早就熄灯睡下了。那丝亮光其实是来自二层阁楼上的客舍,入住此间的客人是个黄花大闺女。她睡到半夜突然被噩梦惊醒,当下再也睡不着了,干脆燃起蜡烛,准备独自枯守漫漫长夜,没想到却成了夜行人的指路灯塔。
双辕马车停稳之后,贾怀道提溜着一盏调拨得透亮的马灯,上前用力拍打着客栈小院的大门。
亮灯的那间客舍正好对准院门,院外啪啪啪的拍门声没有吵醒店家,倒是惊动了那位失眠的黄花大闺女。
深更半夜的,谁在外面敲门?
她很好奇的拉开两扇小轩窗,然后伸头俯视,不看则已,一看当时就啊了一声,随即脱口而出问道:“外面站着的可是贾大人?”
清脆的嗓音突然从天而降,瞬间钻进贾怀道的耳朵里,他立马抬起头,愣怔了约有两三个弹指,这才嘴张了张,无比惊愕的吐出来三个字:墨姑娘?
这个失眠的黄花大闺女正是墨元瑛,她和贾怀道算是老熟人了。
一年前辕轩昭因夜袭九侯堡被羁押之后,墨元瑛等人为了躲避州府禁兵的搜捕,在铭山私铸基地藏匿了将近两个月,在那段日子里,几乎每隔两三天,贾怀道都会半夜偷偷进山给她们带食物或者消息。
正因为如此,两人相对比较熟识,加之墨元瑛的嗓音清脆干净,辩识度极高,是以贾怀道只闻其音便知其人。
墨元瑛穿好衣裳,稍微拢了拢松散的发髻,这才下楼帮忙唤醒店家。
闻听院外来了很多客人,睡得迷迷糊糊的店家,刚开始还有点不大相信,打开大门之后,当即乐得嘴都合不拢,心不迭的招呼客人入住。
墨元瑛早就听辕轩昭说起过,贾怀道补了国子监丞的缺,省去三任六考的九年磨勘,由选人摇身一变成为京官,可是今晚一见之下,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行迹举止,禁不住让人疑窦丛生。
首先这身土布葛衣就让她颇为奇怪。按理说一个国子监丞,就算不穿宽袍官衣,锦绣华服,作为读书人,至少得弄身儒雅一点的士子服饰吧,把自已打扮成下里巴人的样子,不是有鬼,就是有病。
其次是那些与贾怀道同来的年轻后生,虽然同样穿着土布葛衣,不过一打眼就能看出来,根本就不是普通百姓,除了说话有一些书卷气之外,更多的则像是饿了两天的狼狗,一个个眼睛里冒着绿光,好似手一松就能窜出去咬人似的。
最让她感到奇怪的是,这些人手里都拿着一根五尺长短的竹杆,竹杆的一头,紧紧缠着两三尺宽的布条,不知道是干什么使的,总而言之一切都很可疑。
贾怀道被墨元瑛质疑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他只好尴尬一笑,然后问道:“墨姑娘,你应该是和抚帅大人一起入京的吧,怎么会在荒郊野外下塌啊?”
墨元瑛听了这话,不禁莞尔一笑,老贾这个人看似其貌不扬,其实蛮有心机的,他率先提出质疑,这是想变被动为主动了。
“家父的衣冠冢就在城外的漏泽园,今日恰巧是家父的忌日,我来给他老人家送点儿纸钱。”
墨云奎的忌日其实是在八月份,墨元瑛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让这套说辞看上去更加合理一些。她可不想让一个外人知道,这是自已负气之后的结果。
贾怀道啊了一声忙道:“原来是令尊大人的忌日!贾某理当到坟前焚香祭拜,可惜晚来一步,还望墨姑娘见谅。”
墨元瑛明知道这只是客套话儿,心中一暖,微微顿首道:“多谢贾大人美意。”
贾怀道伸头望了一下外面乌漆墨黑的夜空,然后起身道:“墨姑娘,你劳累了一整天,时辰不早了,还是早点回屋歇息吧。”
种种迹象表明,他们一行十一人深更半夜跑到艮山门,十有**是有什么事儿,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就想溜走,哪怎么能行?
墨元瑛微笑着问道:“贾大人,咱们算是老熟人了,你们这是有什么事吧?”
贾怀道听了这话,只得把已经迈出去的一条腿,硬生生的给收了回来。
现如今辕轩昭在朝中炙手可热,如日中天,而这位墨姑娘既是他的师妹,更是他的红粉知已,她在辕轩昭面前,说一句顶别人一万句,一般人争相巴结,贾怀道这么聪明的人,自然不会轻易得罪她了。
只听贾怀道干笑一声道:“墨姑娘可能有所不知,北朝小梁王和河南统军使已经到了城外,明日辰时将在艮山门举行入城仪式,各部官署衙门都得派人参加,我们十一人代表国子监凑个人头,说白了就是例行公事而已。”
他知道墨元瑛不通官场庶务,当即信口编了一套瞎话,而且故意轻描淡写,避重就轻,把这次早有预谋的行动说成是例行公事。
事实上墨元瑛根本没心思细究真伪,当她听道“河南统军使”五个字的时候,突然娇躯一震,立马陷入极度惊喜之中。
此前辕轩昭初到墨堂之时,曾详细讲述过其父墨云奎以及四位师叔在北国殉难之事,墨元瑛无比清晰的记得,他们的葬身之地正是河南统军府,罪魁祸首就是虏人的河南统军使!
俗话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身为江湖儿女的墨元瑛,更是无时无刻不想着手刃仇人,如今仇人居然近在咫尺,这让她顷刻之间激动得难以自持。
她迅速摸了一遍腰部,可惜得很,那里除了悬挂着一枚六寸长短的匕首之外,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她当即暗叫一声,遭了!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柄玄铁重剑落在都亭驿了。
在此之前,墨元瑛一直把它当成自已的护身符,须臾不离其身。如此珍爱有加,不全是传家名剑之故,更重要的是辕轩昭亲手所赠,这柄宝剑对于她来说,所蕴含的象征意义非比寻常。
这么重要的信物,一下子忘个一干二净,而且直到此时此刻才想起来,由此可见,突如其来的韩元熙,当时彻底打乱了墨元瑛的方寸,让她脑子一热,空着两手就跑了出来。
此时此刻,墨元瑛用力咬住红唇,目光中喷射着复仇的火焰,两只空拳头攥得紧紧的,半晌没有说过一句话,一直若有所思的呆在原地。
明日迎驾的仪卫安防肯定戒备森严,现如今没有玄铁重剑在手,如何才能冲破重重安防,轻而易举的砍下仇人的脑袋,这是她当下最关心的问题。
墨元瑛突然之间变得神经兮兮的,贾怀道受其影响莫名其妙紧张起来,犹豫了好大一阵子,这才小心翼翼地伸着脖子探问道:“墨姑娘,明日出城迎驾,莫非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其实贾怀道担心的是,如果墨元瑛看出破绽,发现他们深夜驱车前来的目的,竟是为了在明日的迎驾仪式上伺机搞事情,以她和辕轩昭的私人关系,一定会提前告密。那样的话,他们就彻底前功尽弃了。
墨元瑛听了他的问话,这才如梦方醒,于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贾大人,出城迎驾能有什么不妥?明日肯定是难得一见的大场面,适才我一直在琢磨,要是能跟着你们去看看热闹就好了。”
贾怀道闻听此言,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当即半开玩笑的恭维道:“墨姑娘要亲自捧场?啧啧,北朝使节得多大面子啊!别的不说,明天你要是突然露面,抚帅大人一定会感到惊喜。”
墨元瑛听了这话,暗自叹了口气,恐怕不是惊喜,而是惊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