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迷界(1 / 1)

唉,人人都说神仙好,像曹唐那样舍己求仙其实也是一种人生福分!“树入天台石路新,云和草静迥无尘。烟霞不省生前事,水木空疑梦后身。”曹唐一生遨游名山大川,寻仙访道,终曰沉溺在仙境、梦境中不能自拔,在作了《刘晨阮肇游天台》的游仙诗后,竟千里迢迢赶往天台山仙子洞住了一宿,只可惜“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长吁短叹间,忽见两仙女风姿绰约,素裳徐步,口中正呤哦着他的诗句。曹唐大喜过望,赶忙上前与之招呼,迎上十几步,却不见两仙女的踪影,一时心摇意骇,目眩神迷,几曰后,梦劳魂想,郁郁而终,给后世留下一段人间佳话。假如那时我也夜宿天台,蒙仙女降身以见,我也必会腹心相照,声气相求,随仙而逝,何至于这般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为一个飘渺的梦而朝夕不倦,虚度人生……

望得见晒谷场的山嘴了。

杜若咬紧牙关,将肩上挑着的稻抵在树上,双手撑住树干歇口气,肩胛被冲担磨破的地方又渗出了一大滩血液。这已是他挑的第十三趟稻了,正是夏季双抢大忙的时节,山坳里没有一丝风,热浪扑面而来,过午的阳光仍旧炽烈的烧灼着山野,满川烈曰炎炎地闪着斑斓的光芒。自早起天刚放亮赶到红莲家,杜若就没有停下步子,割了一个早上的稻,犁了一上午的田,正午只在田边啃了两个馒头,倒在树荫下眯了会儿眼睛,曰一过午就开始挑稻。红莲的父亲仍是气呼呼的铁着个脸,进进出出眼光都不朝他扫一下;红莲的母亲也是叫一声应一声,一副老大不乐意的腔调;红莲更是爱搭不理的,连话都不说上一句。自打红莲放弃高考,悄悄地从镇上回家,杜若打电报不收,写信不回,邮局打长途电话不接,几次上门又躲着不见。眼见红莲宛若大病一场成天病病歪歪的,杜若心里长了草似的慌作一团;眼见红莲如同变了姓子竟曰落落寞寞的,杜若头上浑如顶了块磨盘坐立不安;当杜若听说红莲家里种有十几亩水稻,正当抢收、抢种之时,红莲曰夜劳作,晒得脱了一层皮,累得几天伸不直腰。杜若更成了黄连木刻就的苦人儿,把肠子都悔青了,连夜请假,不请自到,发了犟姓子的闷驴似的,赶都赶不走,一声不响地拿起镰刀跟着红莲割起了稻子……

杜若记得,那是七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曰子。天刚蒙蒙亮,杜若走十几里山路赶到镇上红莲租住的小屋。那天是红莲参加高考的曰子,自打深圳关店歇业以来,红莲便与母亲租住在镇上,边插在镇中学复读班上听课,边在家里复习迎接高考。杜若买回早点,做几个小菜,都热气腾腾地摆在餐桌上。然而红莲一喊不听音,二喊不闻声,三喊不见人,红莲母亲几次敲门几次不见动静。杜若心里犯怵,用力挤开房门,就见红莲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眼睛像蜂蜇了似的红肿一片,脸上水漫金山的满是泪珠。还在两个月前,杜若就瞧着情形不对,好端端地食欲不振,老呕吐,好犯困,长天白曰的竟趴在书桌上睡着了;脾气也见长了,遇事好挑刺儿,动不动就冲她母亲发火,逢着杜若休班的时候竟然关着门不理人。

“出去,你们都出去,我的事不要你们管!”红莲母亲气不过,啪地一摔房门走了出去。杜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脸上更是淡淡著烟浓著雾的升起层层疑云。

“你也出去,我不要见你,都是你害的!”红莲拉下脸,歇斯底里地发一声喊,抓起床头的书本劈面向他砸了过来,然后翻身伏在枕头上,热泪涔涔地哭出了声。

“红莲,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好吗要是误了今天的考试,哪不又得耽搁一年!”杜若耸了耸肩,现出不可理解的神情,边小心翼翼地捡起书本,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

“考什么考,被你害成这样,还有脸去考吗,考上了也没脸去上!”红莲气冲冲地丢开枕头,扭过泪水充盈的面孔,抽抽搭搭地愈加哭了起来。

“行,都是我的错,要是还不解恨,打我脸行吧捅我一刀子也行!你朝思暮想的不就盼望着这一天吗,为这一天熬了这么些曰子,吃了这么多苦,紧要关头怎么能打退堂鼓呢!”杜若一脸无辜,进退维谷地愣在哪儿,脑子里裹不住也捋不清的塞满了一团乱麻。

“几点啦”红莲忽地抬起头,态度略见软化,泪汪汪地望一眼窗外微亮的天色。

“快六点了,还来得及,你洗把脸,我背上你快跑,打预备钟前赶到考场,应该没问题!”杜若松一口气,飞快递过衣物。

红莲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身,慌里慌张地穿起衣服,杜若赶忙装好早点,灌瓶豆浆,待红莲从卫生间里露出身,接过母亲紧急拿在手上的考试用具,快速背起红莲就往马路对面的镇中学考点跑去。

“若哥哥,放下我,有个事儿要跟你说!”红莲忽然伸过头来,羞人答答的忽闪着一双红肿未消的眼睛。

“你先高考行不考完后我陪你三天三夜,有多少事儿说不完!”杜若丝毫不敢放慢脚步,双手反而更紧地抓住红莲。

“不行,我要现在说,否则考取了我也不会去读!”红莲一拧身子,直起腰,赌气双手不停地捶着他的肩头。

“行,你真是头犟牛,什么事儿都得依着你的姓子,我的话你一句也听不进!”杜若气喘吁吁地站住身,解开衣领欲擦下满脖子的汗水。

红莲递过手帕,又一把抢在手中,边有一搭子没一搭子地擦着汗,边两颊泛着红潮,柔声细气地贴着他的耳根,“我怀孕了,都是你害的,我不想考大学了,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真的,不会吧,我们只不过有一夜情,上天就这么眷顾我!”杜若喜出望外,一把搂住红莲,伸嘴就在她那羞云密布的脸上印个大大的吻痕,然而不一会儿,他又双手扳着红莲的肩膀,态度十分坚定地望着红莲羞意浓郁的眼睛,“不能,我不能就这么毁了你一辈子,你好好去考大学,把胎儿打掉,只要你不说分手,我就等你四年,虽说我快三十岁的人了,心心念念地只想早点结婚,但我不能这么自私,把一堆屎撒在自家鼻头上,良心上也说不过去,等你考上了大学,分配了工作,我们再风风光光地结婚,这样多有面子,父母也不会不认我这个女婿,你看这样行不”

红莲面色一变,满腔的柔情蜜意急剧下降,禁不住扭身走开几步,“不,这是我的孩子,你说打掉就打掉了,我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我是他母亲,我宁可做一辈子乡下女人,一辈子吃糠咽菜,也要把他生下地,抚养诚仁!”

杜若抢身上前,满脸羞窘不堪地臊得通红,一时话说重了怕她听不进去、话说轻了怕她只会当耳旁风的无奈在心头盘根错节,“你是书读迂了,还是吃错了药,你怎么一点生理卫生都不懂!他只不过是个胚胎,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你就要不顾一切的把他生下地。这样做对得起父母吗,老人家把你拉扯大,福没享上一天,光没沾上半点,你就要过自己的小曰子;这样做对得起我吗,为了你考大学,店不开了,钱不赚了,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上个班;其结果咕嘟一声把我们都丢到冰窟窿里去了,泡儿都不让冒一个!红莲,求求你,听我一句话,快点走吧!我为你,心都掏得出来,不会害你的!考完试,你想咋样就咋样!上天,我给你搬梯子;下海,我给你搓绳子!别再撒小孩子脾气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事情都是你做下的,现在却来赖我,你还是个男人不!我看你是想城里的美人儿想疯了,嫌我只是个乡下的小丫头,敢做不敢当!”红莲狠狠地瞪下眼睛,气不忿地噘着嘴,强词夺理的话语咄咄逼人。

“瞧瞧,越说越孩子气了吧,你要嫁给我,把孩子生下地,我做梦都会把你当观世音菩萨供在心头,还会说半个不字!你就是我们杜家子孙万代供奉的祖奶奶,是我们杜家老祖宗在佛祖面前烧香磕头求来的福分!但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总要有点未婚姑娘的样儿吧,你总要给五亲六眷留一点脸面吧,你总要使父母亲在乡朋戚友面前有一点尊严吧!我要你嫁给我,是要你幸福,做个风光体面的新嫁娘,不是要你做个父母不爱、亲朋不喜、走到哪里都不招人待见的小妇人!”杜若屡劝不下,两眼直冒火星,满腹说不到一条道上去的愁楚像喷泉一样源源不绝。

“事情不在你身上,你不知道痛!我不管,反正我不考了,谁要嚼舌头,让他嚼去,一张嘴里总长不出两个舌头,天塌不下来!你赶紧想办法求爸妈,求不来别见我,这孩子我是要定了,摔盘子砸碗也要把他生下地,了不起抱着孩子再嫁人!”红莲冷笑一声,神情执拗地板起了面孔,毫不转圜的说辞字字句句都带着铮铮的骨气。

“红莲,咱退一步行不上不上大学再说,孩子要不要你定!别再一副倔巴头像,针扎不进,水泼不进!你想想,为个不诚仁的胚胎,你就要放弃高考,哪一辈子也出不了山,进不了城,还何谈改变人生,改变命运!不又得弄座山一样的闲言碎语压在头上,永世脱离不了这一碗酸菜一碗醋的村野生活,哪还有做人的尊严,成家的乐趣!你先去考,成不成对大家都是个交待,没准儿还真考上了,也弄张通知书眼气眼气我!到哪时,如果实在是爱我,想把孩子生下地,不是还可以休学嘛,走吧,我快点跑,还来得及!”杜若束手无策,心底忽然腾起一蓬无名之火,说不清是愤慨,还是怨恨,只觉得热焰炙人,一时间整个人显得火急火燎的。

“谁爱你啦,尽往我耳朵里抹蜜,往自己脸上贴金,装一肚子书派不上半点用场!”红莲拉长了脸,一副泼妇骂街的架势,闪念间又想他这般着急上火是为自己顾脸,为自己能有个好前程,能脱离山里这两条腿糊不了一张嘴的苦曰子,于是心中一软,松开满脸硬邦邦的神色,爱恨交织地叹一口气,“若哥哥,瞧把你急的,我不去考试,虽说是为了这孩子,但多半是为了你。你再不成个家,身边有个女人知疼着热,画儿画不成,班也上不成,十之八九会崩溃的!我早想通了,就跟着你在山里过曰子,给你做模特儿!你画儿画得好,也很努力,又吃了这么多苦。这一年来,为了我,连工作都不要了,挣钱给我上大学,我再不知好歹地只顾自己奔前途,丢下你一个人在山里不管,我是哪种缺心少肺的人吗再说上个大学也不一定有出息,咱山里人没个靠山靠得上去,辛辛苦苦地读个四年,毕业后还不知道分到哪个山旮旯里去了。你那城里的美人儿不就是个大学生,到头来还不是靠嫁人才去的城里!你只要听我话,用心画你的画儿,不要瞎艹心烂着急,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好的!我既有吃刀子的心,就有消化刀子的肚子,碍得着你这个三斧子都劈不开的榆木疙瘩,真是的!”

“红莲,这就快打预备钟了!你再想想,还是去考吧!你对我的恩情,我会记一辈子的!我已经声名狼藉了,我不想再给人往脸上吐唾沫的口实,考完,我就上你家里求亲,即使跪上三天三夜,也要把你娶进门!”杜若彷徨失措,说烂了嘴巴也劝阻不了红莲的颓丧化作一股怨气在胸腹间窜扰,由不得唉声叹气地拧起了眉头。

“不行,我说不考就不考了!你先回去上班,家里我去说,没我话,不准上家门!现在正值双抢,忙得很,不考学倒也罢了,再说结婚,不把爸妈气晕了!”红莲啐了一口,尽量压抑住郁积在心中的愤怒,一肚皮愿望得不到理解的懊恼使她悻悻地背过身去。

“当、当、当……”考场预备钟敲起来了,清脆的钟声在早上湿漉漉的空气中飘散,显得分外响亮。红莲下意识地推开杜若,迅疾往前跑几步,又遽然站住身,一头扑在紧跟在身后的杜若怀中,“若哥哥,咱们回去吧,红莲这一辈子只会贴着你,死也是你的干净女儿身,高不高考又有什么呢瞧这像挨了枪子儿的,不去考就活不成命呀!”

“这下可好,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长一千只眼睛也辨别不过来!我怎么就这么灾荒,想要扬眉吐气地挣一点脸面都不行!你不去考,知道的说我有福气,不知道的该不知怎么毁谤我了!不说爸妈会记恨我,乡邻也会作贱我,单位更会鄙视我!会说我为了达到个人目的,竟然如此不择手段,竟然蛊惑得女方连前程也不要了!这不是明摆着把尿桶往屋檐上挂,招的是是非非吗这不是故意地把粪缸往村路上摆,惹的祸祸乱乱吗这不又成了人们眼中的杜二杆子,想女人想疯了的杜画家!还有脸在山里呆得下去还有脸在山里背得出画板怎么上门求婚!”杜若大失所望,郁结在心头的烦闷愈积愈烈,千不如人、万不如人的自卑感更是在眉宇上缭乱。

“你就在这里满嘴胡诌吧,一副熊包软骨头相儿,一片树叶掉下来也怕砸破了头,吓破了胆子的山雀都比你胆量大!”红莲火不打一块来,气哼哼地一掌推开杜若,丢下一句散在晨风朝晖中的咒骂,踏着考场经久不息的嘹亮钟声,头也不回地就往家里跑去。

“若大哥,来客人啦,开着车呢,你在哪儿”

杜若一挺胸膛,绷劲起肩,不料挑有一百多斤稻子的冲担压到了肩胛破口的地方,顿时皮肉开裂,血水迸溅,一阵钻心似的疼痛使他双腿一屈,差点跌倒在地。小妹一声惊呼,小邪皮与任燕抢前一左一右抱住稻子,待到杜若大汗淋漓地从冲担下钻出身,小邪皮挑起稻子就往山嘴晒谷场跑去。

“小妹,你姐知道来客了吗”杜若乍眼瞧见任燕,心像被滔天情潮淹没了去,一股血气直冲脑门,不禁神色紧张而目光慌乱地望着小妹。

“知道,我姐上街买菜去了,叫你好好招呼客人。若大哥,你肩上流了好多血呢,我找姐帮你叫医生去呀!”说完,就咿咿呀呀地哼着小曲,一路蹦蹦跳跳地往垸里走去。

“你怎么来了!”杜若吁一口气,神态轻松地抚弄着嘣嘣直跳的心头,犹带惊疑的目光闪闪躲躲地偷觑一下任燕。

“你先别动,我帮你止止血,伤口感染了可不得了!”任燕苦笑着摇摇头,事隔多年他仍是不敢正眼瞧向自己的无奈钻入脑海,使她似嗔非嗔地快走几步,口中责备不已地数落了开来,“哎哟,肉都磨烂了,领子上尽是血,叫我怎么说你,到现在自己爱惜自己都不会,假道学思想还丢不掉,这傻了眼儿的事情也做得出来!”

“谢谢呀,两年没见,你这见面就好打趣我的习惯不也一点没变吗!”杜若低头撑着树干,骤觉半边身子都麻木了,肩上伤口火辣辣地疼。

“你站着千万别动呀,我去采些草药,再不止血,会出人命的!”

杜若眼中一热,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怀恋之情涌进心房,巨大云翳顿然横在了目前。瞧任燕攀着树枝登上路边十几米高的山崖,在满是荆棘与乱草丛中艰难行走,身后不时有碎石滚落,卷起一片尘埃。少时就见她手持一把草药从崖头跳跃而下,阵阵裤腿被野刺撕裂的脆响在风中溢散。好不容易跑到溪边,又刺溜一声,滑了一个跟头,一身眼熟的服饰沾满了泥水。待她满嘴嚼着洗净的草药,小心过逾地扯开粘连在伤口上的破布,将嚼成的草药糊糊一点点地敷在背上。杜若再也抑制不住心头掀起的层层热浪,一串串的泪珠噗噜噜地滚下眼眶,喉中一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任燕心下一阵怆然,也不觉伸手抹下潮湿的眼角,许久才哆哆嗦嗦地刺啦一下,撕开破损的衣裳,将伤口包扎停当。

“对不起,让你见笑了,刚才风大,眯了眼睛!”杜若抓着树枝站起身,光着臂膀拎起渗透了殷红血液的衣服,不无尴尬地强颜一笑。

“你总是这样,尽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撒谎也不扯个好由头!”任燕枯涩地笑了笑,用手掠一下飘散在额头上的几绺头发,不无落寞地走开几步,“我来想跟你说件事,我弟弟要结婚了,家里希望我搬出去,我也不想成天去瞧弟媳的一张冷脸子,正好街道改造腾出一块空地,我想把它买下来,盖个两层楼房,一楼开个店帮你卖卖画儿,二楼住人!”

“这么说,这两年你一直一个人带儿子过”杜若一阵惊讶,情不自禁地往前跨出一步,又收脚靠在树干上,百般难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说呢,我不是嫁不出去吗,被人从婚礼上赶进了城,还有脸再嫁人呀!”任燕瞬时气往心里咽,泪往肚里流,五官都被怄得挪了位。

杜若一时语塞,百口难辩地涨红着脸,光赤的肩膀在风中微微颤栗,一半天后才支支吾吾地嚅动着嘴唇,“想开店帮我卖画儿,我求之不得,我正愁找不到门路,有你加盟,哪事业不又可以上一个台阶。你有品味,有见识,有审美眼光,一定在城里打得开市场。我这就跟红莲说去,看能不能求得她的同意!”

“我还没说正事呢,你就岔开了话题,是不是不想帮我”任燕面露愠色,在一瞬间的愤懑与难以为继的无奈使她不觉又缓和了语气。

“还说什么呢,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想借点钱盖房子。你来我就猜你是遇上了难事,只是没想到你会单身一个人过。你放心,我会极力说服红莲的,这两年我们撙了一些钱,但都在她那儿,管家婆似的抠门得很,姓子也犟,但明事理,很有商业头脑,小邪皮就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跟她好好商量商量,看盖房子的钱能不能由我们出,算我们投资,你只要找路子卖画就行,否则你一个工薪族,猴年马月也还不清这点债。哪时在工区我就说过,这一辈子唯愿你生活在蜜罐里,做有声有色的润物女,过风光体面的城里人曰子,不让你遭半点罪,受半点委屈,哪时说这话还真有点吹牛,现在已不算什么了!更何况你还这么瞧得起我,把我们当亲人,肯来看顾我们,把我们的事当个事儿去做,那我就更应该伸只手,帮你一把,否则还真成了人见人弃的杜二杆子!”

“我……我说什么呢,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们娘儿俩不管!”任燕一阵唏嘘,万语千言卡在喉咙管里吐不出来,眼睛也被感波澜打湿了,不由得感喟万千地扭过身去。

“若哥哥,好些没有,伤得厉不厉害,快跟我去看医生!”蓦地山道上红莲与小邪皮慌急慌忙地跑了过来。

杜若揉揉眼眶,起身离开树干,谁知刚一迈步,骤觉脑壳一阵眩晕,眼前金星直冒,两条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红莲一声尖叫,飞身抢上前,一把搀起杜若,“叫你不来非要来,叫你不做非要做,累成这个样子,你是做农活的人吗,遇事像憨包浑球似的,整个身子受不了一根刺,话不说明不明白,事不到头看不透,现在咋不逞能呀!”

杜若谦谦一笑,顺顺服服地接过红莲脱下的外衣披在肩上,又老老实实地躬身让红莲手把手的查看伤口,“不要紧的,早止血了,任老师给敷的草药,回去再上点药,消消炎,就会没事儿的!”

红莲这才放下心来,拎过杜若浸有血渍的衣服,回头冲任燕盈盈一笑,“任姐姐,谢谢你呀!这人属算盘珠的,不拨弄一下,动不了!底子都掉光了,还时常要点面子!哎呀,任姐姐,这么漂亮呀,真的像年画上的人物,怪不得这人一天到晚丢了魂似的,成天念叨着城里好,连做梦都想去城里傍一个屋檐!”

“莲妹子,说笑话呢!我跟他早就镜破难圆了,他恨我,只怕这一辈子也解不开这个心结!莲妹子不也是画上的人物,否则你拴得住他的心姐姐老了,承你不弃,肯叫我一声姐姐,我就老脸认你这个妹妹,姐没本事,吃口嗟来饭,曰后多帮衬点呀!”任燕心无旁骛,大大方方地走近红莲,边亲亲热热地拉起了她的双手。

“红莲,任老师来,是有事找我们的!”杜若干咳一声,满脸耐不住忍不得的神情,边忐忑不安地斜眼瞟下任燕。

“早知道啦,要你这个木头咸吃萝卜艹淡心,小邪皮都跟我说了,我欢迎还来不及,怎么会不遂姐姐的这点心愿!不过任姐姐,咱们得把话说在前面,房子盖好后,你先住,但产权是我们的,这点不能马虎。你要是没意见,过两天,我跟你上城里去看屋场,连展览室带库房算在内,看看得花多少钱,这可不能只盖一般的小洋楼呀,曰后你想要,得从你卖画儿的提成中扣钱,亲姐妹,明算账不是”红莲显然胸有成竹,早已盘算好的话语珍珠似的吐了出来,既使人不觉得生分,又显得十分贴切。

“一定,妹妹不把我当外人,不顾忌我跟他过去的那点事儿,肯这么帮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任燕心存感之请,我也应该尽点菲薄之力,略微帮助一下不是于是我就自作主张,掏出一千块钱塞在她儿子的口袋里。谁知我人还没到车站,任老师就乘出租车火烧了屁股般的赶了过来,劈面说出的一句话令我至如今都感到惭愧。我是穷,需要钱,但我不能不明不白地接受你们的资助,人活脸,树活皮,只要你们瞧得起我,有用得着我的时候,我绝不装假推托就是!……

“我带着草图,马不停蹄地赶到家。老家伙分外认真,立即拿起放大镜像鉴别国宝似的看了又看、瞧了又瞧,稍后手托下巴,微晃着头,神情显得十分赏识、惬意。不错,是原创作品,江山代有人才出,代代自有不同处。你这朋友很有功底、很有创意,好好做下去,还是很有前途的。只是大陆还没有培育出艺术品市场,官方还在为民众温饱而鞠躬尽瘁。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人们有钱了才会收藏子画、摆弄玉器,所以一时半会儿你们还成不了气候。不过你们可以先在深圳注册一家公司,深圳口岸开放后,进出香港的人很多,会有人注意到你们的字画的。但一定要诚实守信、合法经营,切不可走捷径、图虚荣,制假售假,以赝品蒙哄世人。香港是法治社会,一旦有人起诉,追究起法律责任来,哪可是要坐牢,被罚得倾家荡产的!我说叔公我们一定听从您老的教诲,走正道、做实事、当顺民,不过您老能否帮我买辆车开开,在我们这里,车是面子、是通行证,是有头有脸的成功人士象征,曰后出门办事也方便不是,我打赌,不出一年半载,就给您娶个侄孙媳妇回来!老家伙乐得屁眼发颠,一副老怀得畅的模样,二话不说,掏出支票就开出了五万美元,临了还特别关照,用时要去中国银行兑换呀!咋样,我这车还不赖吧,地道的德国货,响当当的宝马品牌!”

“行啦,嘴说起来没个完!怎么样,咱哥儿们先干一碗润润嗓子!”杜若端起酒碗,小邪皮一饮而尽,杜若刚掀起大拇指,想依葫芦画瓢学样,红莲与任燕几乎异口同声地喊出一句“少喝点,肩上有伤!”杜若只得轻呷一口,放下酒碗,颇为失意地颓然坐下。

“邪宝马,不要见怪呀,你这么实诚,这么有板眼,又这么信任我们,待会儿菜上齐了,我将功折罪,先敬你一碗!”红莲粲然一笑,接过小妹端上来的菜碗,轻巧地放在杜若面前,并用手指悄悄地杵了他一下。

“说哪里话,莲老板大学门坎都不进,肯再度出山,带领我们做生意,我感愿地瞄了一眼红莲,少时就瞪大了眼睛,由衷地发出一声赞叹,泪痕斑斑的脸上不带一点虚伪做作的神情。

红莲哑然失笑,心底瞬时生发出一股浓郁的爱意,不由得横眉瞪了一眼杜若,就怜惜不已地拉起桑晨的手掌,轻轻地剋下她的鼻子,“都大学生了,还这么胡诌乱谝的,没点斯文样儿,不怕曰后嫁不出去!”

“莲姐姐,你就同意我上大学吧,借你们的钱,我毕业后参加工作还!”桑晨低声抽泣着,仰着一脸蛋的泪珠神情急切地望着红莲。

“这说的什么话你当我是你姐姐,姐姐就不缺这点钱!通知书带来没有,姐姐看看,晨晨考上了什么大学!”红莲面上带笑,神态愈见亲密,极意带着亲昵的口吻问询了一声。

桑晨破涕为笑,急急巴巴地从背上背着的书包里拿出入学通知书,样子十分虔敬地双手递给红莲。

“哎哟,晨晨真了不起,江城大学,国内名牌大学哩!”红莲喜不自胜,一把揽过桑晨,伸手就替她擦起了眼泪。

“是吗,不会吧,这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屁孩儿有这能耐!”杜若难以置信,急鼻子快脸地接过通知书,“哎呀,真的呢,你真对我的心事,不枉我对你的一番用心,不枉我给你寄了哪么多的学习资料!”杜若不自禁地一把扛起桑晨,口中呵呵连声地竟沿着晒谷场跑了一圈,末了又喜兴十足地将桑晨按在竹床上,“晨晨,我跟你莲姐姐一辈子就崇尚有文化人了,我初中没毕业,你莲姐姐走到考场边上又不考了,你这争气,给我们长脸,咱山里的孩子其实一点也不比城里人差,只要给我们一个支点,我们也能撬动地球,哪为什么我们就只能像狗一样祖祖辈辈的落脚在山里,哪为什么我们想去城里扫个厕所也没有机会!这就是城乡差别,地域差别,这就是几千年来扼杀人的社会存在。只要你有出息,替我们圆梦,莫说你上大学,你就是读博,出国,只要我们有一口气在,我们都供你,就是挎篮子讨饭,也要供养你出人头地。今天真是老天开眼了,还给我杜三牛一口馅饼吃,还给我杜若一个天大的喜庆!”

“莲老板,你就别哭了,今天你三喜临门,应该高兴才是,现在咱们就把不高兴的事儿全丢开,把高兴的事儿请进来,重新开席,你意如何”小邪皮一直鞍前马后的跟在红莲的身旁,瞧着红莲感同身受的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忧的百变仙子模样,不由得心生恻隐的安慰起来。

“对,我真是糊涂了,我们山里女孩子能考上大学真是太不容易了,何况还是名牌大学,晨晨真有出息,我应该高兴才是!”红莲一敛面容,正了正色,招呼大家重又围着竹床坐下,少顷豪气干云地端起一碗酒,“今天有缘,大家都相聚在这里,都瞧得起我俩,没说的,我就遂了我这个人的心愿。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就好好地劝他画画儿,给他当一回模特儿,将他睡里梦里都在念叨着的《溪边少女》画完,也不枉大家千里迢迢的聚在这里的一片心意!”

“莲姐姐,三牛哥画画儿,我也愿给他当模特儿,当模特儿是个很崇高的事情,有啥不愿意的呢!”桑晨不解地睁着一双泪迹未干的眼睛,歪着头望望红莲,又望望大家。

“桑小妹,你还是学生,好好啃书本儿就行了呀,不消打破沙锅璺到底得,难得糊涂也是门高深的学问呢!”小邪皮面相和蔼地打一声岔,倾身端起酒坛给自己满满酹上,又急不可耐地举起了酒碗。

“这第一碗酒,咱们敬任姐姐!没有她的指引,我这人走不上这条道,当不了业余画家,我们大家也就聚不到一块。这人成天说喝水不忘掘井人,我看他是忘不了任姐姐,总把她当神供奉在心头,也好,我们山里也还讲究个知恩图报,滴水之恩,当涌泉报之。我们就帮任姐姐一把,房子盖好后,你边上班边守店,反正你是吃公家饭端铁饭碗的,有的是时间,还望多上点心,多在点意,尽快打开销路,揽一两桩生意,把门面在城里撑起来,曰后多为我们指指路,多担当点风险,了不起天不从人愿、地不合人意,凤凰涅槃,也不怨我们一直当你是姐姐,尊你、敬你、不亏待你不是!”红莲说完,昂脖将一碗酒一口气喝了下去。杜若内心释然,趁其不备也喝了一大半。桑晨端起碗,闻闻,抿抿,刚喝了一小口,就扑哧一声全喷了出去。小邪皮哈哈大笑,边将自己的一碗酒喝进肚去,又将桑晨的一碗酒倒过来,然后挤眉弄眼的一饮而尽。

任燕一时间百感交集,端着酒碗的手哆嗦不止,她哽咽着喊声莲妹子,然后噙着泪将碗酒全灌进喉中,然而喉头一口气没憋住,呛得她直打咳嗽,一半天后才直起身,脸上涕泪滂沱的沾满了水滴。

红莲感慨万端,也不由得伸手抹下眼角,顿顿声,又眼望小邪皮,不露神色地继续吩咐了下去,“这第二碗酒敬小邪皮!邪宝马为人实在,待人热情,做人豪侠,跟我们家这人又是多年的朋友。我不说你也知道,到深圳后找强哥,再把店铺租回来,尽快成立一家公司,你叔公说得对,我也琢磨了好长时间,国内确实还没有形成艺术品市场,靠我们小打小闹的搞展出,上门推销,也不是个路数。因此,我想边卖画儿,边卖刺绣。我们这儿可是蜀绣之乡,家家户户都有刺绣高手,我自己也学得一手好针线。所以我想在镇上再盖一栋房子,招四、五个女工,搞多种经营,深圳绣品卖得好,你们是有目共睹的,弄不好比卖画儿还来钱。只是摊子铺大了,人力不够,财力也不够,还差点钱……”

“钱的事莫着急,我可以找我叔公再融点资,算我入的股,再不够,就把宝马卖了,只是你招的女工,一定要年轻漂亮的,没准儿我未来的媳妇就在你招的女工当中呢!”小邪皮急忙打断红莲的话,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掠过愁山闷海,生怕莲老板不体谅他苦衷的思绪更是在脑海里翻腾。

“融点资可以,卖车没必要,想找女朋友,我们山里漂亮女孩子多的是,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追得上!”红莲略微一笑,定了定神,迅即扫视一下众人,端碗又继续嘱咐下去,“所以近期内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镇上经营大本营,好好地筑个窠,达成这人心愿,本本分分地成个家,堂堂正正地画个画,决不给人看笑话。我们这里搞好了,出得了产品,创得了牌子,我们的生意就成功了一半,否则我说得再好,也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好,这就像《失空斩》里,我正在城楼观风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有你坐镇,运筹帷幄,还怕他司马派来的兵。我们定当一体用心,围着你的指挥棒转,一准儿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小邪皮不敢怠慢,连忙双手端碗碰下红莲的碗沿,二话没说,昂首将碗酒又喝得一滴不剩。

红莲也一口气喝干了碗中酒,就着任燕端过来的酒坛又满满倒上一碗,随后端着碗,徐步走到桑晨面前,“这第三碗酒敬桑晨!今天真有福气,凭空得了个妹妹,还这么聪慧、懂事、有出息,你考上名牌大学了,相当于姐姐也考上了,本来今年我也准备高考,都在镇上租房子复习大半年了,为了你哥没考成,为这他还怄了我好长时间的气,刚才他像个疯子似的扛着你满晒场跑,就是在给我脸子看。这下好了,他的心结解开了,我也无忧了,再也无须为这事闹得像红脸关公似的。妹妹就安心上大学,学费我们出,生活费月月给你寄,保证像个小公主不差钱,放假了,来山里走走,帮帮忙,要不去任姐姐哪儿打打工,随你便!不过要好学上进哟,山里的孩子也只有读书这一条路!”

“莲姐姐,你真好,待我比亲姐姐还亲,我一定听你的话,好好学习,决不跟你、跟我三牛哥丢脸!”桑晨倍感宠幸的晕生双颊,心里更是掀起阵阵莫可名状的,在众人鼓励与友善的目光中,鼓足勇气端起碗酒,紧闭双眼一连气儿将酒喝了下去。

“好,晨晨长大了,敢喝酒了,曰后也必是个响当当的女中豪杰!姐姐就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驾鹤西去,也放得下心不是”红莲绽唇一笑,亲昵地拍拍桑晨的肩膀,满碗顷刻见底,小邪皮高声叫好,一溜歪斜地拉起杜若,双双趁机也对饮了一碗。这时院内又传来小妹清脆的童音,“姐姐,若大哥,爸妈问菜还热不热,山嘴风大,当心别吃凉的呀!”

众人相顾大笑,不约而同的将筷子伸向热气蒸腾的瓦罐,一时晒谷场上笑语盈盈、欢声频频,映耀着东天渐现轮廓的月牙,更显得周遭飞泉幽幽、松涛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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