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2月23日,这天的报纸不太好卖,据股民说,“财政部发布公告,上调了‘229国债’的保值贴息率,‘229国债’将按148.50元兑付。”这个消息太震撼了,以至于其他的任何新闻都不值一提。大家都聚在一块儿讨论着这个大事,对报纸的兴趣骤减。
眼看过了9点,梅豪韵还剩下二十几份报纸,小君提议跷课一次,再卖一会儿,梅豪韵却坚持收摊。阿驼的情况更糟,他还剩了六十多份报纸,梅豪韵免费派送的举动彻底激怒了他。奇怪的是,阿驼并不针对梅豪韵,反倒一直在谩骂小君。说她“色诱”他的老主顾,他越骂越过火,“不要脸、婊子”口不择言。当他回过神来看到梅豪韵凶狠的目光时,已经晚了,面门被狠狠砸了一拳,两人随即扭打在了一块儿,阿驼的自行车被撞翻在地,结结实实地砸到了过路人,此人衣着光鲜,年纪轻轻,似乎满腹心事,冷不丁失去重心摔倒在地,手掌撑地时,擦破了皮,这个年轻人正是任震威。
打架的事情不算太严重,双方都有错,不过毕竟梅豪韵先动的手,打架也略占上风,便同意赔偿100元,并且承诺不再摆摊卖报。民警核实了事情的原委和双方身份,发现双方同住在一个片区,便要求他们自己去派出所备案。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了结了,没想到派出所把他们扣了下来,一直等到了下午。原因是打架还伤及了一个路人,而且好像是个“大人物”,需要等待他的伤情明朗。
屋漏偏逢连夜雨,任震威此刻心情焦躁、恼怒。今天可是“决战日”,他本该在“战场”上厮杀。倒霉催的,碰到了市井打架,竟然还被弄伤,他不得不立即叫出租车,直奔人民医院急救中心。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紧急救治,血勉强止住了,任震威被要求留院观察五个小时,他知道自己的病状,不敢托大,尽管焦急也只得遵命。
急症室门外的一排座椅上躺着一名老汉,一个貌似十五六岁的男孩蹲在旁边,聚精会神地做功课。任震威很反感这种缺乏公德心的行为,来这的都是病人,他这么一躺,其他病人连个座位都没有了。他走上前,没好气地问男孩:“这是你什么人?”
“我爸。”男孩语气冷漠,似乎很厌烦被人打扰。
“他一个人躺在这儿,别人都没座位了。”
“他昏过去了,我也没有办法。”
“什么?昏过去了?”任震威惊诧不已,“那你怎么不找医生?”
“他本来是住院的,非要回老家。没走几步就撑不住了,这不,又昏过去了。”
“为什么要出院?”
“他已经没治了,不想在花冤枉钱。实际上,钱也都花得差不多了。”
“你妈妈呢?”
“我妈妈是人被人贩子卖给我爸的,逃走了,我记事起就没见过她。”
“你倒还能专心做功课?”
“除了读书,我什么也做不了,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任震威长叹一口气,怎么今天碰到的都是糟心事儿。他感到眼前这个男孩的冷漠很可怕,却对他有一丝欣赏。他鬼使神差般地问道:“你爸住院需要多少钱?也许我可以帮你。”
男孩沉默了一阵,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坚定地说:“我爸没救了,如果你真的愿意帮助我们,不如给我学费吧!我发誓,将来一定加倍还你,我成绩很好的,一定能考上北大。我想这也是我爸的心愿。”男孩注视着任震威,暗淡的眼神里,忽然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任震威被男孩大逆不道的话震惊了,他生出阵阵寒意,刚转身离去又返了回来,他突然对这个男孩生出了欣赏甚至敬佩。“好吧!我答应你,学费我替你交。你叫什么名字?”
“祁峰。”
任震威赶回办公室已经接近收盘,他急忙跑到会议室,室内烟雾缭绕,桌上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金总满脸怒容坐在中央,见任震威进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小任,伤势怎么样?”
“还好,有惊无险。金总,现在情况怎么样?”
“东北发展公司倒戈翻多了,现在154元,我们浮亏60亿。”
“对不起,金总,都是我的判断失误。现在看来,前几天维持在148元,并不是市场不理智,而是有人事先得到了消息,都是我的错,我愿意承担责任。”
“别说这些没用的,决策人是我,责任不用你担。这帮王八蛋,他们怎么能拿国家的钱肆意妄为。他们这是赤裸裸地践踏市场化的基本规则。”
“看来这是一个局,他们是想好让我们来买单保值贴息的钱了。”
“我们的钱也是国家的。他们这么搞内幕交易,有多少人在中饱私囊?好了,不说这些了,你认为我们接下去应该怎么办?”
“金总,收手吧!现在找他们谈判,150元了结算了。”
“谈判?我已经打过电话了,人家跟我打官腔,说这是市场行为,要尊重市场。小任啊,这件事很复杂,神仙打架,我恐怕要做炮灰咯。”
“金总!”
“好了,你受伤未愈,回去休息吧!别掺和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老子跟他们拼了,让这帮王八蛋的老鼠仓给老子陪葬!”
任震威离开医院的同时,梅豪韵终于被放出了派出所。刚进家门,就看到林姨正跟阿娘聊天。林姨就是梅爸的女朋友,人倒不坏,也是个苦命人。她从来没有空手来过梅家,那天带来了半斤小笼包子,让梅豪韵和阿娘一块儿吃。一见到小笼,梅豪韵才想起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肚子咕咕乱叫,不知不觉,25只小笼包全部下肚。
林姨走后,阿娘反复嘟囔着:小笼包一个都没吃到。梅豪韵只能装聋作哑。
梅爸回到家时,天色已晚,他在熟食店买了一斤猪头肉,七点钟以后猪头肉半价,因为只剩下最肥没人要的部位了,梅爸就专挑这时候去买。另一个菜是鸭架鸡毛菜汤,厂招待所有卖片皮鸭剩下的鸭架,再放半斤鸡毛菜就做成了鸭架汤。
25只小笼包早就消化得无影无踪,梅豪韵狼吞虎咽着与猪油无异的猪头肉。阿娘在一旁讥讽道:“慢点吃,慢点吃,么拧跟侬抢。小笼也让巴侬吃了,还会跟侬抢猪头肉伐?侬看看,做大人额是哪能对小辈额?有啥好么事,攒让给小拧吃,侬噶种小拧么良心。”她还不依不饶,“吃么吃噶多,还伐长肉,人么噶矮,诶,像那娘,种气伐好。吃下去攒长了坏脑筋了。”
梅豪韵本就憋闷了一天,这时终于被撩拨起来,他大吼道:“闭嘴!要不是你这张臭嘴,我妈就不会离开这个家了。我警告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扁马桶里的大便塞你嘴巴里,你信不信?”
“东子(梅爸),侬看拿儿子,侬养出来额孽畜,侬今朝伐请伊吃桑活,总有一天伊要请侬吃桑活!”
“你这个老不死,你怎么还不去死?你再不死,我就要死啦。”
“啪”一声脆响,梅豪韵的左脸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他愣愣地盯着梅爸,眼里没有委屈,却装满了愤怒与绝望。他跑到厨房,操起菜刀便转身飞奔过来,阿娘还在尖声嚎叫,菜刀向她砍去,梅爸飞身扑来,刀砍到了他的手臂,饭桌打翻,热汤翻在阿娘身上,再度引起嚎叫:“救命啊,杀人啦!”梅豪韵早就红了眼,跟梅爸扭打在了一块儿。
民警赶到梅家的时候,梅豪韵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眼神涣散,他手上仍然紧握着菜刀,幸好刀上没有血迹。
张警官瞅着一天二进宫的梅豪韵,连声叹息。上午为了卖报跟人打架,误伤了“大人物”被关了半天;晚上竟然为了半斤小笼和几块猪头肉,差点砍死自己的亲奶奶和父亲。十恶不赦的问题少年,张警官见过不少,可对眼前这个,他不但不厌恶,反倒生出深深的怜悯。上午陪他来派出所的女孩是班级的大队长,女孩告诉张警官,梅豪韵在学校里非常阳光,喜欢打篮球,从来不惹是生非。而且他的成绩非常好,就连大队长都甘拜下风。可惜了,一个好苗子在这种家庭里会被毁了吗?
民警并没有为难梅豪韵,反倒对待梅爸就没那么客气了。虽然相隔不近,梅豪韵仍然隐约听到张警官的咆哮:“你好歹也在工厂上班,难道真的困难到亲生儿子都吃不饱的地步了吗?他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虎毒不食子,一个好儿子他妈的给你养废了!”
走出派出所以后,梅豪韵再也没有跟父亲说过一句话。那晚,他没有回家,一个人在寒风中游荡,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小君的家门口,天气很冷,他蜷缩在楼道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小君手捧一个盒子,蹑手蹑脚地溜出家门,生怕被父母发现。刚下楼梯就吓了一跳,只见梅豪蜷缩在她的自行车旁瑟瑟发抖。他眯缝着眼睛,看到小君向他走来,身旁似乎围着一圈光晕。小君把盒子递到他面前,小声说:“我平时攒了点零花钱,加上过年收到的压岁钱,买了个礼物送给你。”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的钱不够买耐克,不过这双匡威也是篮球鞋,你穿上一定很帅的。”
梅豪韵紧闭双唇,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可是泪水已经啪嗒啪嗒地滴在地上。从母亲离家后,无论生活多么艰辛,他都从来没哭过,但是那一刻,他压抑不住了。他的眼睛迷糊了,仿佛小君身旁的光晕越发耀眼,恰似黎明的太阳,他终于熬到了光明。梅豪韵不由自主地一把抱住小君,那一刻他不再感到寒冷,一股暖意正流遍全身。
小君正娇羞地不知所措,却感觉梅豪韵越来越沉,两人一同跌倒在地,梅豪韵已然昏睡过去,小君一摸他的额头,好烫。
这一夜,经受煎熬的可不止梅豪韵一人。金总孤注一掷,透支1500亿,把国债期货打回147元,收盘时多头几乎全线爆仓。他本以为高层会和稀泥把大事化小,没曾想惊天一击震惊了全球。正面博弈的结果是对方完胜,金总背锅。晚间十点,上交所公告,国债期货最后8分钟属于异常交易,全部作废。任震威预感到,自己的职场引路人、对他提携照顾有加的金叔这次在劫难逃。
这一夜,祁父躺在医院的座椅上再也没有苏醒。清晨醒来的祁峰,扑在父亲冰冷而僵硬的身体上失声痛哭。身边走过一个女孩,似乎是陪伴一个男孩来看病的,她递给祁峰一包纸巾。
同年5月17日,国债期货叫停。5月19日,金总被捕入狱,罪名是贪污、挪用工款40万元,后被判有期徒刑17年。
任震威由于意外受伤加上多方保护,未受牵连,反倒在合并重组后的万邦证券担任了高管。可是自那时起,他对这个可以被肆意操纵的市场根深蒂固地厌恶和绝望。
同年7月,梅豪韵和小君考入同一所高中,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们接吻了。从此以后,梅豪韵天天骑着小君的自行车,带着她形影不离。
祁峰住进了任家,任震威为他安排了最好的高中,他向着北大迈进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