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命运(1 / 1)

与陆伟民走的比较近的同事中,薛大明算一个。薛大明秀外慧中,擅长琴棋书画,常以小东坡自居,逢年节,单位的对联都是薛大明包干到户,而且内容绝不重复。当年生下一对双胞胎的时候,陆伟民去喝满月酒,乘着酒兴,薛大明亲手写下一条横幅:

题西林壁——宋代:苏轼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长子薛岭、次子薛峰的名字各取诗词中一字,因为姓薛,谐音雪,雪岭、雪峰,孤傲高冷,也隐含薛大明刚正不阿的个性,博得满堂喝彩,可惜后来一语成谶。

后来薛大明深深自责:要是早一点儿把发热的孩子送到医院,要是不在路上被马车刮倒,要是不碰到那个打针哆嗦的小护士,要是。。。。。。可惜没有那么多要是。薛峰仅仅是因为一场意外,从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成为残疾,那一年他才五岁。陆伟民查过医学书,先天性的疾病叫脊髓灰质炎,可他的孩子不是先天性,五岁前,他的孩子和其他的孩子一样自由地奔跑。

时也命也,命也运也,自己写什么不好,偏偏写这首诗词,他嘲笑自己,本来双胞胎儿子在外人眼里都分辨不出来,现在倒是好分辨,远近高低各不同,薛岭高、薛峰矮,薛岭可以跑可以跳,薛峰有些萎缩的一条腿迈不开大步。把这场灾难归于苏轼的这首词,归于自己的题字,薛大明也知道有些荒唐,人常常在事情发生后,才会想起各种假如,就是世上难买的后悔。

从薛岭、薛峰五岁的时候起,薛大明把两个儿子关在家里,不许他们跟别的孩子来往,发现孩子出去,一定是一顿暴打,他的自尊心不许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的孩子,他的心里苦,孤傲的个性促使他残忍地对待孩子,他要把自己的才艺都灌进两个孩子的大脑,他想再跟命运赌一次。

“吃自得、穿二八,赌一半、嫖白瞎”。农村出来的薛大明很熟悉乡下流行的俗语,也许老天配合,他赢了一半,输了一半,赢是薛岭考上中专,输是薛峰名落孙山。

薛大明在沉思了两个半夜后才下定决心,薛峰的残疾是他的心病,他的孩子不能输,当他把三十元学费递给薛峰的时候,薛峰从父亲的眼里读出几个字:“从头再来”。

自从考完试,薛峰就不再跟哥哥一起出入,他要独立,他知道父母不能永远陪伴他,他知道哥哥不能永远陪伴他,他要自己走完人生的路,他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看《身残志坚》,他看《轮椅上的春天》,他看《约翰·克里斯朵夫》。

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虽然是名着,可在中学生中间,几乎没有几个人读,每当薛峰掏出已经卷边儿的书,翻看的时候,也有好奇的同学抢过去翻看,基本上看不了两页就丢回来,薛峰也不以为意,常常是一声“嘁”或一个冷漠的眼神回敬,在他所有的书的内页,他都有个自己起的名字:鸿鹄。

他想像鸿鹄一样在天空中翱翔,他鄙视燕雀的胸无大志,他欣赏“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崇敬古人的发愤有为: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写出《说难》、《孤愤》,太多太多的故事,他百读不倦。

高考后的几天里,他像一头孤独的野兽,他天马行空在书海,他整夜不睡折磨自己,直到他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是一首小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俄)普希金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

字迹娟秀,能看出是女孩子的笔迹,可薛峰印象中,没有比较亲近的女孩子,这封神秘的信让他狂躁的内心渐渐平静。对于薛峰的微妙变化,薛岭心知肚明,在同一个班级学习,薛峰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都说双胞胎有心理感应,他不用感应就知道薛峰的情绪,聪明的薛岭略施小计,找个女同学写下普希金的小诗,目的就是达到一眼看出是女孩子的笔体。他解决了父母都没办法处理的难题,只是可惜了他珍藏的那张红楼梦小型张。

东方冉冉升起的一轮圆月,如一个泛黄的圆盘,在云缝里慢慢钻出来,月光把地上的人影拉得老长,薛峰在院子里的简易单杠前锻炼臂力,说是简易单杠,其实是爸爸用木杆做成的,立柱和横杆都是木头,横杆下面铺着细细的沙子,防备跌倒受伤。横杆没换,立柱的木头随着薛岭薛峰哥俩的个子长高,已经换了好几次位置,薛峰的右腿萎缩,比左腿短好多,严重变形的右脚尖是着力点,脚跟几乎和右腿长在一起,刚发现萎缩的时候,薛大明抱着薛峰锻炼倒挂、压腿,想把那条变细的右腿练成左腿那样,可人力终究抗拒不了疾病的后遗症,虽然长期的锻炼没能恢复腿的变形,薛峰的臂力却是超出常人。

寂静的夜晚,没有了白天的喧嚣嘈杂,薛峰家圆木杆围成的院子门是朝东,一条南北小路有七八十米长,向南一直通到北四道街,向北走二十米远,是北五道街。与薛峰家的院门对着的是一中教体育的佟老师家,佟家的狼狗凶狠霸道,遇到行人走过,隔着院墙狂吠不止,直到听不到脚步声。薛峰摘下挂在立柱钉子上的背心,斜搭在身上,这时一阵悠扬的歌声传来,歌声是从前院儿的后窗户传过来的,依稀能看到一个晃动的人影儿;薛峰熟悉歌曲的旋律,是好听的电影插曲《映山红》。声音不大,但听得十分清楚: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唱歌的是陈小青,一个能歌善舞、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小姑娘,她还是学校宣传队的骨干分子,每当薛峰拉二胡的时候,她总是趴在后窗户上听。小青聪明懂事,善解人意,有两次下雨,她从后窗户跳过来帮薛峰收晾衣绳上的衣服,感动之余,薛峰也教过她毛笔字。

薛峰拿下背心,对着窗户挥舞了几下,陈小青没有看到,重复唱着映山红,薛峰用力拍了几下巴掌,陈小青停住歌声,探出头喊到:“大峰哥,仲秋节快乐!”话音未落接着一阵悦耳的咯咯笑声。

薛峰也大声喊道:“小青初中毕业了吧?高中去哪个学校?”

陈小青回答:“一中,跟你一个学校。”

薛峰有些尴尬,重读的话,要进补习班,就是在校生说的“老补”,只好自嘲地说:“你是新生,我是老补。”

小青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接着说:“老补好,你多补两年,我跟你一起考大学。”小青说者无意,听在薛峰的心里,一阵小鹿撞撞的感觉,他捶了自己脑门一下,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羞耻,同样是邻家小姑娘,小青跟他学过书法,蜜娜跟约翰克里斯朵夫学钢琴,小青的天真无邪,可不是蜜娜的那种充满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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