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七
2019年10月底
夹着厚厚沙拉酱和香葱、肉松和培根的肉松卷、装饰着巧克力花朵和巧克力酱、草莓、蓝莓的黑森林蛋糕、点缀着草莓的抹茶千层蛋糕、四种鲜艳夺目的和果子统统被盛在范思哲餐碟里端上来,咖啡是新鲜研磨的,加了牛奶和枫糖。
“你特意给我做的?
雷小雪我要爱上你了。”
柏寒老实不客气地连吃两块,才顾得上打量四周:与其说是咖啡厅或者酒吧,还不如说是一栋点缀着蛋糕柜台的两层植物园,鼻端满是咖啡和奶油的香气,视野所及之处无不盛开着向日葵、玫瑰和绣球花。
这里显然很红火,明明是工作日,偌大店面也坐得八成满,聊天的等人的小歇的,还有几个小女生到处找阳光好的地方自拍。
她把目光转移到自己面前盛着莲花荷叶的浅玻璃盏上,压低声音:“花了多少钱?”
答案是七位数。
“我挑了库里最不起眼的拿去卢文豪那里卖了,又拿你和梁哥当了挡箭牌:说我前年就把积蓄投到梁哥新开的公司里头,年底分了不少钱,喏,假装这里是我租下来的。”
柏寒心领神会,也吐槽起来:“彼此彼此。
去年说跆拳道得了第一,奖金一百万,给我家买了辆车,把我爸我妈开心坏了。
年初我买了两套房子两套别墅,把我爸我妈惊着了,只能说梁哥做生意挣了钱,买房子可比投资什么的稳多了,他名下已经有房子了,限购嘛。”
一般人都假装富豪,自己还得想方设法给财富找个靠谱来源,想着都头疼。
雷雪也深有同感,感慨地托着下巴:“开店很挣钱,以后就好了。”
她忽然发觉柏寒透过身旁玻璃朝外张望,也跟着凝望天空,除了棉花糖似的云彩哪有什么别的?
“是小青小蓝吗?”
“不是,是一只鸟。”
柏寒眼力可比她强得多了,早看清不过是一只路过的飞鸟。
“我走到哪里它俩都跟着,可淘气了,根本不肯待在家里。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发现个龙啊蛇啊,可刺激了。”
说道此处,雷雪眼前一亮,掏出手机刷微博:“这个这个,美国这个潜水员遇到的中国人是你俩吧?
我一看就猜出来了。”
“可不是么。”
柏寒兴致勃勃地瞧着视频,“当时我和梁哥也看转播了,笑死我了。
我们去关岛玩,小青小蓝发觉水里有东西,闹着下海去。
我俩也没想那么多,去就去呗,一潜也不知潜了多深,在海床里头发现藏着一只旋龟,红黑色的,头像鸟,尾巴像毒蛇,背上有座小型法阵,比那栋楼还大些。”
她隔着玻璃指指对面一座六层大厦,“它俩把人家眼睛吃了,我们也不能白去一趟,把龟壳撬开;里面有九颗明珠,很古怪,我给你带了两颗。”
见她小心翼翼从背包里取出个木匣,雷雪有些不好意思:“我家里有很多呢。”
柏寒硬塞过来:“楚妍也有两颗~哎呀,说不定什么时候它俩就又去欺负人了。”
雷雪呵呵笑个不停:“感觉它俩像两个到处搜刮的小坏蛋。”
柏寒也点点头:“楚妍也这么说,龙可是天天躺在堆积如山的金币珠宝上睡大觉的;不过想想也怪可怜,这个世界没有能和它们一起玩的伙伴,幸亏它俩是一对,要不然多孤单。”
雷雪握紧她手臂,“下次嘛,下次遇到洞庭湖或者海沟这种事情你也叫我一起嘛~”
柏寒满口答应,忽然看见一位中年妇女捧着个托盘走过来,连忙起身迎接:“阿姨,又辛苦您了。”
正是雷雪妈妈,热情地握着柏寒手掌不放:“小柏啊,可有日子没见你了,你男朋友来了吗?
哦,就你一个,正好多待几天,也别什么酒店,还住家里来,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又叮嘱几句“多带着我家小雪出去走走”,这位阿姨才放心离开;远处一位妇女已经在门口等着,眼光发直,也不和别人说话,只跟着雷雪妈妈慢慢走了。
“是家宇妈妈。”
不等柏寒说话,雷雪便主动说:“她现在记性不好,家宇爸爸还得上班,不放心她一个人呆着。
我想了想,就开了这家店,我妈妈天天带她溜达过来;我妈妈帮我管账,家宇妈妈专门做蛋糕,还能搭个伴。
这汤平常是大厨做,今天我妈妈下厨,你尝尝。”
热腾腾的奶油芝士蘑菇汤,喝着果然很香,柏寒心里却有点难受。
卡座气氛骤然低沉下来,她一口一口喝完热汤,给好友一个大大笑容:“雷小雪,你猜我今天来干嘛?”
“不是送我礼物么?”
雷雪晃晃手中木匣,歪着头调皮地打量她:“嗯……我猜猜,单身贵族的潇洒人生?”
上次自己就是这么说的,一口气在雷雪这里住了一星期,梁瑀生只好赶来接她。
柏寒有些脸红,清了清喉咙:“哪里呀,嗯,我是来请你当我伴娘的。”
惊讶和发自内心的喜悦同时浮现在雷雪面庞上,几秒钟之后眼圈都红了,“小柏,柏小寒,你……你这个家伙,不是说要多玩几年再嫁人嘛?”
柏寒握着发热的脸庞,嘴硬道:“我本来确实这么想的,可是,可是,我爸妈老催我嘛,催的我烦死了。
他俩天天念叨梁哥人不错,家里也不错,我们天天在一起都两年了,时间拖久了不好,也该考虑考虑以后。”
“还有梁哥。”
她仿佛很生气的样子,皱着眉头,“一点都不靠谱。
我们本来说好,几年之内到处走走,享受享受生活,他开了家公司,忙的时候总出差。
可月初他忽然,忽然向我求婚了。”
雷雪捂着嘴巴像个小孩子似的欢呼起来,把周遭顾客的目光都吸引到两人身边。
她眼中泛起热泪,哽咽着握紧柏寒双手。
“小柏,这是我离开蓬莱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随后她径直走向吧台,回来的时候拎着两瓶看起来很名贵的红酒,“必须庆祝一下,嗯,不醉不归。”
几杯酒下肚,酒量平平的雷雪双颊酡红,眼睛发亮,听着柏寒絮絮讲着:“我问他,为什么忽然想结婚了,他说,老赵他俩都有宝宝了,还有小雀斑胖子、丁一老刘卢文豪,忽然也想成家了——你知道的,他比我们大很多呢,是个老头子了。”
雷雪哈哈大笑,笑得柏寒脸也红了。
“咳,反正就这样了,也许五一也许再迟些;和老赵他俩一样,在杭州办一场,在济南办一场——雷小雪,你得陪着我才行。”
“这还用说吗?”
雷雪一副“你放心”的模样,仰头望着天花板琢磨:“你要早些定下婚纱样式,我好准备搭配的鞋子和其他;杭州五月份热不热?
考虑室外仪式的话可要小心了。
年底聚会的时候再正式公布吗?
我有预感你的婚礼会很热闹。
对了,你跆拳道那些师兄弟也会来吧?”
红酒后劲很足,平日对柏寒算不了什么,今天却颇有些醉意,华灯初上的时候话题早不知拐到哪里去了:“西藏各地寺庙都很奇怪,生怕我是心血来潮,一锤子买卖,老老实实给我说:藏獒十年前火得很,现在根本没人要,不值钱,养不好还有危险——听说还有人被它们咬伤呢!我就说,我是信奉神灵的人,这辈子和藏獒有缘,我也不指望它们挣钱,吃喝管够。”
雷雪“耶”的一声,竖起大拇指:“还是我们小柏爽快。”
柏寒自己也开心不已:“当地寺庙和动保组织就答应了,我出钱,他们出人,粮食鸡鸭直接从当地采购,还得安排医生做绝育。
他们统计过,到处流浪的藏獒足有十几万只,连羚羊雪豹都吃,没吃的就互相攻击,还咬小孩子,可惨了。
月初我飞过去,当地人还送给我哈达了呢。”
“真的吗?”
雷雪惊叹着摸摸她黑发,“大黑可真幸福。”
我答应过它的嘛!柏寒有些得意,继续倒酒却发现瓶子空了,趴在桌上瞧着雷雪又走向吧台——她可真瘦,比上次见面又瘦了些,像个纸扎风筝似的北风一吹就能飞上天。
回忆起行尸走肉任务第一次相遇的情形,虽然身在险境,好友脸庞依然泛着希翼。
回来的时候雷雪却拎了扎鲜榨橙汁,板着脸说:“不能喝太多,回家会挨我妈妈训的。”
“阿姨对我很好的。”
柏寒不满地叫,忽然借着酒意说:“雷小雪,你还是一个人么?”
这句话令雷雪沉默下来,过了一小会才点点头。
“我忙得很啊,天天盯着店里生意,每天摆什么花都是我订的,还得抽空做美容和瑜伽;偶尔和同学出去旅行,十一陪爸妈回老家,春节去马尔代夫旅行。”
她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膀,眼睛透着伤感,“哪有工夫干别的?
也许用不了多久,小青小蓝再发现稀奇古怪的乌龟什么的,我还能开开眼呢。
柏小寒,我现在很好,钱根本用不完,大白也每晚都陪着我——对了对了,说到大白,还有件事没告诉你。”
“月初我心血来潮,去城东一家新开的猫咪书店待了一下午,晚上回家的时候被人盯上了。”
毕竟经历过蓬莱十八场千奇百怪的任务,说起来的时候雷雪满不在乎。
“刚打算打车,有个歹徒,好吧,应该说倒霉鬼主动载我。
我当时没发觉,想下车的时候发现不对劲,他不肯停车,带我往郊外开。”
大白猫可不是好惹的,何况还吃了守元丹——柏寒忽然很同情那个见财(色)起意的家伙,果然雷雪又说:“我只好说,你先停下来嘛。
他找了一个偏僻工地停车,又动手动脚,我就把大白叫出来了。”
“然后呢?”
柏寒配合地问。
果然没然后了:“不知道。”
雷雪摊摊手,老老实实答:“他躺地上不动,我就回家了,路上不放心还报了警。
第二天警察找我询问,我就老实说了,后来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所以你看,柏小寒,我能照顾自己,你就不要替我担心了,好好贴面膜睡美容觉,漂漂亮亮嫁人才是真的。”
酒意慢慢上涌,柏寒顺着自己思路自顾自说下去:“雷小雪,可你一点都不开心,还不如在蓬莱的时候。”
雷雪闭上嘴巴。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其实一直没敢说。”
柏寒凝望着好友由于消瘦越发醒目的大眼睛,下巴尖的令人怜惜。
“你越来越瘦,越来越不开心,总是皱着眉头。
年初我去你家拜年,你妈妈偷偷拉着我哭了,说你总做噩梦。”
“开始我觉得你还没走出来,我是说,被蓬莱的事情影响着。
其实我也经常做噩梦,梦到游乐园里面手挽着手的布娃娃,笔仙里两只恶鬼,青木原树海里附过我身的日本人,毒龙岛被我杀死的吕书安——前一秒钟还和我称兄道弟,紧接着就召唤出红眼恶鬼了。”
“玩偶岛,八岐大蛇,两脚羊,哼哼,还有酆都——奈何桥孟婆汤还有什么罗刹恶鬼经常在我梦里出现,每晚都得大黑陪着我才能入睡。
梁哥也一样,有时候在梦里喊打喊杀,怪可怜的。”
柏寒赌气地微微发力,高脚杯立时被掰成两截,“我讨厌蓬莱。
楚妍说,某种意义上蓬莱是个除恶扬善的所在,代表着天理昭彰因果循环,可我真想让小青小蓝把蓬莱烧成灰烬。”
泪水无声无息流在雷雪脸上。
“没有蓬莱你就遇不到我,遇不到百福和梁瑀生,更遇不到大黑狗和你的龙,你知道么,小柏,我有多羡慕你。”
“我知道,楚妍总说我很幸运。”
柏寒感慨地说,“小雷,你看,我们费劲千辛万苦才活下来,你,你高兴点好不好?
,”
雷雪嘴唇颤抖,勉强想说些什么,却被她的话语盖过去:“这样下去你会垮掉的。
楚妍也很担心,说可以去看看心理医生……”
“我哪里也不想去。”
雷雪双手捂住面孔,泪水径直流进衣袖里。
“我经常梦到家宇。
我没能救下他,我,我还和凌大哥……我总想,如果没有我,他现在还好好活着,他妈妈也不至于那个样子。”
“我也对不起耀祖哥。”
这个名字像烙铁一样烫得她颤抖一下,“他对我那么好,我却一直躲着他。”
年中北京大聚的时候,杜老师无意说起,凌耀祖原本有升职机会,却因为单身落选。
这两年他很少露面,私下只和杜老师、卢文豪老刘有联系。
柏寒紧紧握住她胳膊,力气大的把肌肤都抓红了。
“雷小雪,你记不记得对我说过什么?
你还给了我一块巧克力。”
后者用力点点头:“就当我第一天就被鳄鱼吃掉了,以后每一天都是挣来的。”
“没错。”
她凝望着对方眼睛,郑重其事地说:“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以后好好过日子。
凌耀祖也好,别人也罢,你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别这么孤孤单单的,好不好?”
雷雪垂下眼睛,轻声说:“我心里过不去。
所有人都朝前走,只有家宇远远落在后面。
如果我,答应凌大哥,他,他,连我也,连我也……”
把深深爱过的人埋在心底,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吧?
瞧着好友哭得伤心,柏寒想起死去的洪浩曹铮小骨头、老段黄大仙儿不禁悲从中来,趴在胳膊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手机响了起来,却是雷雪妈妈问“怎么还没回来?
家里熬了皮蛋肉松粥,煎了肉饼”再看看时间,居然傍晚九点了。
两人匆匆梳洗一番到地下车库取车,却发现都喝了酒,只好改叫滴滴。
大哭一场反而舒服多了,等车的时候柏寒捅捅她胳膊,“喂,凌大哥这两年没找你吗?”
“找了。
他逢年过节来我家里坐坐,十一还到我店里来了。”
光线昏暗的缘故,柏寒看不清她脸色,只听她半天才轻声说:“也没说什么,就,待了会就走了。”
柏寒长长吐口气。
“其实凌大哥挺好的,我早就知道他喜欢你。
上回要不是你俩的事,我就完蛋了。”
雷雪奇怪地问:“哪场啊?”
“四角游戏呗。”
柏寒耸耸肩,忽然发现她愣在当场,一拍脑门:“咱们都分开了,记得吗?
最后一天你遇到巫蛊变成的谁?”
雷雪点点头,脸色慢慢白了,艰难地说:“家宇,周锦阳和凌大哥。
周锦阳第一个出局,我分不出他俩谁是真的,只好靠在墙上,然后凌大哥就把家宇杀了。”
她抬起一只胳膊又放了下去,嘴唇颤抖着:“就那么一下就,就,血都流出来。
我眼睁睁看着倒在地上的家宇变成黑炭沉进地里,凌大哥满脸笑容,张开胳膊朝我走过来,我忽然觉得他一定也是假的,就用暴雨梨花钉把他射死了。
是真的凌大哥进入任务第一天就悄悄给我的,我的意思是,他不可能那样杀掉家宇,那样对我笑。
我经常梦到那天的事,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一辆轿车顺着路边减速开过来,柏寒却没心思核对车牌号。
这件诡异凄惨的事情一直困扰着她吧?
不可磨灭的伤痕,夜夜出现的梦魇,无法对外人表达。
柏寒张臂拥抱着面前这个可怜的姑娘,拍打她的背,把自己四角游戏最后一天遇到的事情细细说了:“我把发簪拿给他看,那个巫蛊变的假人满脸莫名其妙,我当然就不客气了——他就被我的蛇咬死了。”
“我给你说过我堂姐的事情,她初中时候被几个坏人欺负,不肯上学不肯说话,天天躲在家里。
因为她的事情,我爸爸妈妈才让我练跆拳道,一口气练了十二年。
从蓬莱回来以后,我经常找她说话,说起任务里的事情一说就是整整一夜。
我对她说,你看,我也差点死掉,我遇到那么多阴魂恶鬼丧尸死人,可我活下来了。
你只不过年轻的时候受了伤害,不能为了家里人撑过来么?”
“还有楚妍。
老赵爸妈不喜欢她,都没参加她的婚礼,把我气得够呛,打算找老赵算账。
可楚妍说,两脚羊那场任务里头,几个胡人围攻他们,老赵被打的吐血依然挡在她前头,她只想跟老赵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在乎。”
她大声说:“如果你不喜欢凌耀祖,就算了,找个对你好的男朋友吧;否则,嗯……我的意思是,虽然任务里碰到很多恐怖恶心的鬼啊怪啊,可是也有值得高兴的事情吧?
去过那么多地方,一定有你喜欢过的吧?
一起总憧憬过出来之后的日子吧?”
“雷小雪,你和楚研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三个在蓬莱发过誓,要活着出来。
现在我俩都很好,你,你也开心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