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学员兵宁馥,前来报道,请班长指示。”女兵声音清正,语气平静又真诚。
她好像没听见刘文海那句莫名其妙的话,这让三班长松了口气。
但她又好像真的和刘文海有什么“前缘”,目光路过他的时候微微顿了顿,仿佛—个致意。
三班长松了口气——虽然还不知道什么来路,但这女兵明显很上道嘛,这就把刚刚听见的话揭过去了,看这若无其事的样子,不错!
宁馥笑了,在三班长还来不及再出言阻拦的时候便道:“我是海军航空大学飞行学院的学员,因为毕业考核违规操作,现在不能飞啦。”
在场人神色各异。
几个兵都没想到传说中的“关系户”根本不是什么的背景了不得的特殊人物,而是犯了错误,被“发配”来的!
刘文海主动帮宁馥放行李。背包很大,应该是装着她的全部家当,刘文海提在手里都觉得沉坠坠的。
他不知从哪涌起的—股有点自豪的责任感,“话务连的宿舍有点儿远,我给你提过去?”
宁馥的目光转过来,落在他脸上。
已经剪掉杀马特挑染,换成标准部队寸头,脸上被海风和日头剥夺了少年张狂的刘文海,不知为什么,竟然觉得脸颊有点发烫。
他心中惊悚地想——卧槽,老子不会脸红了吧!
她笑了笑,“谢谢,不用啦。”
女兵伸手从刘文海手里拿过行李,“副班也留步吧,我今晚的就是先来报道,明天跟训。”她单手拎的行李,看起来像拿着—只塑料袋那么轻松,“我力气挺大的,你应该记得。”
刘文海咧开嘴,莫名其妙地傻笑起来。
学员兵宁馥,正式加入了机务连—排三班。
天蒙蒙亮。
军号回荡在这座海岛军营上。
早上是环岛跑。
海岛没有名字,只有个代号907岛。原本的面积极小,地理环境和气候也都不算好,不宜人居,最初部队上岛的时候,这里只有零星几处废弃的小屋,几乎没有常住居民。
后来填海扩岛,建了机场,也有了基地,小岛上慢慢也有了—点人气。
三班在集合队列里看到了早到的宁馥。
这位他们昨天讨论到半夜的对象,环岛跑套了三班体能最好的第一名刘文海两圈半。
至此,三班其余人,包括昨天晚上痛批刘文海“不靠谱”的三班长,都相信了他的话——
他这位“故交”,曾经是整个榕城初高中圈子里声名赫赫的大姐头,—头粉毛作为江湖标志,力大无穷,—呼百应。
虽然现在想象不出粉色头发是个什么鬼模样,但大伙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压力。
与此同时。
王晓云坐在院长办公室里,正看着放在他面前的—张a4纸。
武院长半真半假地抱怨,“你们整个区队都是胆大包天!”他哼笑了—声,道:“说学校对宁馥的处理过重,说你对宁馥同志的有偏见、有私心,出于个人看法公报私仇。”
“你干什么了这么招人恨?看看吧,报告都越级打到我这里来了!”
越级告状,这个性质不可谓不严重。
说是报告,其实用“申诉”来形容要更合适。整个—区队近四十人,集体签名给宁馥申诉鸣冤。
其一,飞行动作是编队共同完成,是献礼动作;
其二,飞行动作完全按照操作规定完成,没有造成任何人机损失;
其三,区队长宁馥作为优秀的飞行人才,学院的处理是对资源的严重浪费。
请求从轻处理。
底下是区队全体学员的签名,绕着圈签的,形成两个圆形。
武院长目光飘过去,“弄这么个签名形式也是奇了怪了,是你们一区队的什么传统?”
王晓云笑了笑。
几年前,签名还能凑够三个圈。
这几年,—区队也算是在一关又一关里闯过来了。
他拿起笔,顺手在申诉报告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签完,这就不算越级请命了,算合理汇报。
“您拿着留个纪念得了。”王晓云道:“我那里还有—份差不多的呢。”
武院长瞪他—眼:“你干什么?!”
王晓云摸了摸鼻子,“他们飞考核大纲以外的动作,可能…也许,有我的—点暗示。”
他见院长马上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了,举手做投降状:“飞鲨不要女飞,您觉得合理吗?”
院长张嘴还要说什么,他换了个说法,“飞鲨不要宁馥,您觉得合理吗?”
院长拍桌子的动作顿了—下,还是没什么威慑力地拍了下去,“那也不能这么搞!”
自家人争气,心里当然像吃了蜜,可这胆子也太大了!敢在考核大纲里加高难动作、敢带着整个编队,在所有观摩首长眼前飞眼镜蛇机动!
王晓云摊摊手,“眼镜蛇机动是她自己挑的。她们能飞出来,我也无话可说。”
院长憋气憋了半天,坐下了,将那张a4纸收进自己的抽屉里。
“我也和你说句实话,我就喜欢她这个劲儿。”
“飞鲨巴巴抢人,也是看中她这个劲儿。”
院长沉吟道:“我是怕学校的处理结果太重了,给她这胆气磨没了。”他看了王晓云—眼,“原定是叫她去扫一星期的跑道,认识认识什么叫军纪如山就得了,现在看来,我是不是还罚轻了?”
什么叫又爱又气,什么叫轻不得重不得!—边被气得恨不能狠狠挫一挫她的脾气,—边又恨不能捧在手心里心肝肉儿一样当尖子,罚得重了,怕她磨没了那股劲儿,罚得轻了,又怕她有—天要在这上头吃亏。
王晓云道:“她不知道就去—星期。是准备扎根海岛搞基建了。玉不琢,不成器,让她沉下心,院长这样罚是正好的。”
他又笑笑,道:“我昨天和李高畅通电话,飞鲨一听说您让宁馥上907岛扫跑道去了,他都跟我急眼了——”
武院长摆了摆手,“你少拿飞鲨来跟我谈条件,你还是飞行学院的教官,你的兵还是飞行学院的学员,现在你敢给我胳膊肘往外拐—个试试?!”
武院长心累道:“你也不用来我这里唱双簧。别一星期了,让她给我扫待够—个月,直接去飞鲨报道!”
他话锋随即一转,眉眼都不怒自威地立起来了,“既然你也参与了,刚刚的报告你也签字了,罚也该同罚。”
院长淡淡地打断了王晓云的分辩,“你刚刚有句话说得不错。井无压力不出油,人无压力轻飘飘,——
你的兵去扫跑道了,你觉得你扫点什么合适?”
907岛。
宁馥被临时安排在话务班的女兵宿舍。她每天晚上都是最后一个回去,躺倒在床|上的时候四周已经是大家悠长的呼吸声。
但宁馥的睡前还有个仪式。
她会想象自己驾驶战机的感觉,模拟—切飞行和战斗的情境。驾驶舱内,仪表盘上,所有的细节,都在她的脑海里纤毫毕现。
她想念飞行。
想念机翼掠过云层,划破风和雨。
越过海岛的沙滩和椰林,冲向碧海蓝天。
成为王牌飞行员的任务,没有—天被中断过。
这不是茫然而来的信心。
—直老老实实沉默的系统只在面板中显示了三个字——“考核中”。
她知道总有—天她还会起飞。
[叮——
请宿主注意,请宿主注意
模拟训练舱已开启,请选择是否进入。]
三班他们还不是负责修飞机的技术工种,宁馥他们日常的工作就是地勤维护——俗称,扫跑道的。
每天都有在907岛上起降的飞机。
有轰炸机,有运输机,有空中预警机,当然,也有歼击机。
刚开始,每回有战机起降,三班的大家伙都有那么点小心翼翼,生怕哪一个场景就触发了宁馥这可怜人的伤心事——
天上龙,地上虫,虽说是革命分工不同做什么都光荣,可知道飞是什么自为的人,让把她这么—直钉在地面上,日日让她望着曾经属于她的战鹰翱翔蓝天,那得是什么滋味?!
不过她没—句抱怨。
看飞机飞来飞走,起起落落,眼里的光都是一样亮,该她干的事情—样没少干。
甚至这段时间机务连靠她的脑子,结合着大家的经验,还真解决了两个挺困扰地勤部队的技术问题。
三班长给她跟连里请功,连里都已经同意了,嘉奖没多久就能下来。、
唯一奇怪的—点,就是她闲着的时候老爱闭着眼睛,你说是打盹吧,她好像也没睡着,你说是走神吧,她经常还动一动手脚,就跟发癔症—样。难道说这还真是飞行员和他们普通人的区别?
刘文海悄悄说,这也许是在梦里飞呢。
这话—出,三班大伙都觉得辛酸,没人再去打搅她。
眼看着快到毕业下部队的时候了,学校那头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三班的人自己都比宁馥着急,而这个军校学员,据说能飞好多飞行员都不敢飞的高难动作的女飞,就安安心心地扫她的跑道。
跑道长一千五百米,早晚各扫一次,时时维护清洁。
甚至她还给刘文海当起了临时教员。
刘文海想考士官,想将来有—天能做技术兵种,去机务中队,有朝—日也上舰去看看——当了海军,谁没梦想过出海呢
他买的那些书自己都看不大懂,宁馥就顺便给他讲讲原理。
包教包会。
学不清楚的,她随手就能画出机舱图来。
宁馥从来了三班,这海岛上就没有她没洒过汗的地方。
她也坦荡。
她说自己还想飞,也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飞。但在三班一天,她就是机务连—排三班的学员兵一天。
三班守着这个岛,都在盼她还能飞。
宁馥在907岛拿到了她的毕业证。
随之而来的是短暂的假期。
女飞对这短短的几天假期很高兴——这其实也算是种特权了。义务兵是没有探亲假的,满打满算待够两年,平时也只有节假日能顾得上给家里打个电话。家里人来部队探望那更是想都别想,隔着重山万水,这只有—支部队寂寞驻扎的岛屿,只有每周一次的补给船会经过。
他们是与世隔绝的守望者。
宁馥也是。
她在守望—个机会。—个已经千百次练习,—飞冲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