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秋芬刚才擦肩而过时瞥见冯妙的身影还犹豫了一下,有点没认出来。
这女人完全不该是这幅样子的。
卞秋芬一心等待恢复高考一飞冲天,因此除了上工干活,其他时间就都在埋头学习。她当初被方冀南指着鼻子骂“泼妇搅屎棍”“嫁不出去没人要”,实在是太伤自尊了,对方冀南这个狗男主气得咬牙、失望透顶,也就没那么时刻窥视冯妙了。
只是忍不住还要暗搓搓地关注她。
地方小,方冀南回城的事情十里八村就没有不知道的,卞秋芬有一种“果然啊”的心态,觉得冯妙不是女主,注定歹命,活着也没有女主的气运,果然留不住方冀南。
另一方面她又骂方冀南,什么狗男主嘛,果然不是个东西,就算对前妻没有爱,也不该干出抛妻弃子的事情啊。
原书中方冀南是带着卞秋芬和三个孩子一起回城的。再怎么说,三个孩子都不是卞秋芬亲生的,方冀南没理由、也不敢把三个孩子丢给她。
可冯妙是亲妈呀,他把俩孩子丢给冯妙自己跑了,冯妙这个亲妈能有什么法子,也只能任劳任怨。
卞秋芬刚听冯妙大姑说,冯妙这段时间甬城给人帮工干缝纫活。在卞秋芬的合理推测中,必然是方冀南一去不回,冯妙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孩子没了依靠,在村里生活艰难,不得已才跑去甬城给人帮工。
然而眼前冯妙整个人的好气色有点让卞秋分刺眼。她哪里知道,冯妙长得本来就好,别说风吹日晒了,这两个月她整天呆在甬城考古队的工作室里,加上有钱舍得给自己花,收拾打扮起来,整个人气质都提升了,雪花膏都挑商场里贵的买,白白|嫩嫩一张脸真有点欺负人家的小姑娘。
再反观她自己,皮肤黑黄,面有菜色,两手粗糙,裤子两边膝盖都打着补丁,那补丁还一边大一边小……
卞秋芬心里妥妥哽了一下。
她盯着冯妙看,目光不禁有些复杂,冯妙也不反应,笑容清浅站在那儿,由着她打量。
横竖都是女人,谁还没见
过谁呀。
“那他走了也有五个月了吧?”卞秋芬把话题回到方冀南身上,问道,“这么久了,就没回来看一眼?就算离婚,好歹两个孩子还是他亲生的吧,大人这样,最可怜的就是孩子了。表姐,要说你们冯家对他可不薄,这人也太渣了。”
冯妙依旧笑道:“渣不渣随他去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管不着别人,也不是非得靠他才能活,眼下我跟俩小孩过得挺好就行了。”
卞秋芬妥妥又噎了一下。这天没法聊了。
她顿了顿,换了话题:“表姐,你来这干啥呢,也是来报名的?”
“嗯,来报名。”冯妙道。
“我怎么忘了,你是高中生,当然要参加的。”卞秋芬笑道,“我也是来报名的。我知道我一个初中生,跟你一比就有点自不量力了,可是我也想试试。听说可以报四个志愿,表姐你报考什么学校的呀,我正拿不定主意呢。”
“是四个志愿,”冯妙坦然笑道,“不过我就填了一个,估计没戏,心愿罢了,我试试。”
“叮铃铃”,几个人结伴推着自行车从旁边经过,摁铃提醒她们挡路了,卞秋芬忙闪开路。
冯妙便把自行车往边上推了一下,指指学校里面:“那你赶紧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她推车要走,想起来什么,便回头笑道:“表妹,祝你成功。”
“嗯,也祝你成功。”卞秋芬挥挥手,看着她去上自行车,沿着泥土路走远,才转头走进学校。
卞秋芬领了报名表,坐在桌边开始填,一边找报名老师搭话,问了些报名流程、考试时间地点之类的问题。
“老师,刚才有个叫冯妙的来报名,她报考的什么学校呀?”卞秋芬随口找了个理由,“哦,她是我表姐,我们约好了的,我来的晚了没赶上她,想跟她报一个学校来着。”
“我帮你看看。”报名老师在桌上一叠报名表里翻了翻,倒没给卞秋芬看,笑道,“她这上边只写了帝大,报考专业是考古系和历史系。这个冯妙是不是不懂啊,四个志愿,她怎么只填一个,刚才谁给
她报名的也不提醒一下,再说她这个志愿也太高了,这不胡来吗,既然要报名参加考试,就该郑重些。”
“冯妙?”另一个报名老师凑过来看了看,解释道,“这个人我记得,我提醒过她了,她自己都知道,她就只填了帝大一个志愿,专业填的考古系,我又劝她一遍她才加了个历史系。”
接待卞秋芬的报名老师啧了一声,笑道:“我的经验啊,这样的只有两种,要么太自信了,要么就是压根也没指望,没打算考上,就来闹着玩儿的。”
“你表姐文化底子咋样啊?”另一个老师问卞秋芬。
“高中毕业,就你们学校毕业的,73届吧。”卞秋芬道。
“冯妙,没印象。”报名老师摇摇头,这年代学校里也不产生学霸,老师容易记住的大概都是那些比较突出的“红小将”领袖、运动积极分子。
老师便随手把冯妙的报名表放回去,问卞秋芬:“你填好了吗?我们报名时间是六天,拿不定主意可以回家认真考虑一下,改天再把表交过来。”
“谢谢老师,我很快就好。”卞秋芬看着自己的报名表,笑了下,端端正正填写了四个志愿。
冯妙从学校出来,先去食品站买了一斤猪肉、一大块豆腐,粮管所买了十斤面粉,又跑去供销社买了两包鸡蛋糕、两包饼干,油盐火柴之类家里缺啥也都买了,骑车带着一堆东西,进了村先奔老宅。
已经午饭时候了,俩小孩都在老宅,冯福全正领着玩。冯妙拿了一包鸡蛋糕孝敬爷爷,把猪肉和豆腐都交给陈菊英。
“娘,你包包子吧,肉馅、素馅都多包一些,反正天气冷,我回头带一些回我那边吃,就省得我每顿做饭了。”
她也好省点儿时间看书,不管有没有希望,总得全力以赴。
陈菊英先把面发上,吃过午饭就去剁肉馅,下午收工回来面也发好了,萝卜猪肉、白菜豆腐两种馅的大包子,一口气包了两大锅,放地锅里蒸。
“这阵子你就别做饭了,你好好看书,俩孩子有空你就给我。你看看家里,肉啊菜啊、油和面啊,
还不都是你买来的,原本你爹还悄悄嘱咐我,说冀南不在家,我们往后多贴补你一下,谁知变成你贴补家里了。往后我多做点儿好带的,饼子、馒头、包子,萝卜卷儿,每天给你送过去。”
冯妙抿嘴笑笑,她这个爹,虽说动不动“女人家咋滴咋滴”挂在嘴上,骨子里男尊女卑是真的,可疼闺女也是真的。
陈菊英一边往锅里放包子,一边觑着外头,小声跟冯妙说道:“下午上工,你二叔跑来找你爷爷了,嘚啵嘚啵说了半天,说你跟卫生抢名额。”
冯妙:“啧。”
冯妙:“谁跟抢他名额,狗屁不通。叫他有本事自己来找我。”
不用猜都知道她那个二叔能说出什么来,无非是她一个女的,都已经嫁出去了,不算冯家的人了,没给娘家做贡献就罢了,还要占娘家便宜,安分守己在家带孩子就行了,不要跟他儿子抢推荐名额……
想当初他就说,女孩子家家读那么多书干啥,读两年认识男女厕所就行了。所以堂姐冯艾跟冯妙一起读完小学,二叔就没让冯艾再读中学。
冯妙发现,越是没本事的男人,就越是瞧不起女人。她二叔就是个典型代表。
二叔以前就喜欢叽歪,老觉得爷爷偏心冯妙一家,觉得方冀南在冯家门上生活,占了冯家莫大便宜似的。甚至冯妙和方冀南结婚,他都觉得是爷爷偏心,明明先说的是冯艾。
好在爷爷压得住他,二叔和她爹早分了家,各过各的,他管不着,冯福全跟他也不大处得来。
“等爷爷辞掉大队长,就别让他再干活了,也该安心养老了,到时候就让三家一起出粮、出钱养老,省得二叔整天觉得爷爷跟我们住,我们家占了多大便宜。”
“那可别指望,你等着瞧吧,养老肯定就是我们一家的事情。”陈菊英放完包子盖好锅盖,摇头道,“我跟你爹也没指望他们两家,你三叔离得远,你二叔又这德性。”
“你爷爷没表态,叫他先考试,说推荐名额还没影儿呢。”陈菊英道。
考试那几天特别冷,冯妙参加完最后一场考试,跟本镇
的其他考生结伴从县城回家。
冯妙骑着自家的自行车,同考场一个女知青抢先跟她约定了搭车,两人轮换骑。一行几十号人,走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土路上,再一路说说笑笑、意气风发,旁人看见了还当又来什么运动了呢。
考场里冯妙倒是看见了冯卫生,没看到卞秋芬,骑车回来的后半路才碰上了。他们被另一拨人赶上了,卞秋芬就在那拨人里,她搭了一个男考生的自行车,坐在后座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怎么说话,有些高冷的样子。
两拨人都是考生,于是不管认不认识,都互相打着招呼,讨论几句考试的题目。卞秋芬却没说话,冯妙忙着骑车自然也不会多给她眼神。
一群男生不管好不好考、会不会做,都像打了鸡血似的,高声谈笑着,一边拼命蹬车,很快就超过他们骑到前边去了。
回到家先去老宅领孩子,俩小子跑出来迎她,大子忙问:“妈妈,考上了吗?”
冯妙笑着在他脑袋上撸一把:“刚考完,还没改试卷呢。”
冯妙知道这个试卷不难。
会的都会、不会的都不会,单从她自己的角度来说考得一般吧,只是她的目标有点太高了。
多给她点时间就好了。冯妙随即把考试抛开,撸了一把大子冒着热气的脑袋问:“是不是又皮打皮闹了,看你这一脑门汗。晚上想吃什么?”
俩孩子自动忽略前半句,异口同声喊吃饺子,姥姥包饺子啦。
“包饺子,豆腐白菜馅儿,犒劳犒劳我姐,咋样?”冯跃进跟在俩小孩后边出来,笑嘻嘻把手放在冯妙头上,得意地往自己下巴比了一下,一脸得瑟,却体贴地也没多问考试。
高考学校用作考场,冯妙去考试,冯跃进就恰好放假回来。这小子现在抽条了,自从去县城读高中,高粱秆抽穗似的,每次回来都感觉又长高了一些,才十七岁就已经轻松超过了爹娘哥姐,再过两年估计得超过方冀南,赫然要将成为他们家的最高峰。
冯妙的大弟冯振兴不算高,冯妙也就中等身高,陈菊英老说
以前日子苦、吃不饱饭,两个大的没长起来。
轮到冯跃进这个老小,虽说恰好是最艰苦的六零年出生,一家人有一口吃的也先尽着他,肚子没怎么受过亏,初中时跟方冀南一起吃食堂,方冀南舍得投喂他,到了高中冯妙又隔三差五给他投喂,这小子肥水足,没挨过饿。
只是冯跃进这身高长上去了,心思还是个半大孩子,看他好不容易在家一回,领着两个外甥皮的。
“谁买的豆腐?”
“你爷爷呗。你爷爷上午去镇上开会,问俩孩子想吃啥,他顺带买回来,二子跟他说想吃饺子了。”
“二子,二子一天都能要八回,要吃这个要吃那个,张嘴就是吃,爷爷还真能当真,我还以为包饺子犒劳我考试呢。”冯妙不禁笑起来。
她动手跟陈菊英收拾包饺子,冯跃进便被抓差带孩子。
冯福全背着个藤筐回来,一伸头啧了一声:“呦呵,今晚吃饺子呀。你说我咋觉得咱家现在,一家子吃货,光顾着嘴了,动不动就包子、饺子、大馒头,这么不会过日子,过去那地主老财也不能吃这么好啊。”
“爹,要不我回头去弄点地瓜叶子、榆树皮,专门给你做个忆苦思甜饭?”冯妙笑嘻嘻打趣他。
冯福全:“去你娘的。”
陈菊英也笑道:“还不是你闺女前阵子往家里买了十斤白面,就咱家一年那两口袋麦子,够你吃几顿馒头。”
“那是,你得说我比那地主老财有福气。”冯福全乐颠颠喊冯跃进多剥点蒜。